“舒染同志,我们了解到您最初是在畜牧连创办了启明小学,当时条件极其艰苦,您是如何坚持下来的?是什么支撑着您?”
舒染没有立刻回答,她微微沉吟,目光仿佛穿越了时空,回到了那个漏风的工具棚。
“说实话,最初可能更多是一种……不服输,或者说,是想给自己找一个立足之地的本能。”
她坦诚得让人意外,“我成分不好,初到连队,举步维艰。教学,是我唯一擅长、也可能改变处境的事情。但后来,当我看到孩子们眼睛里对知识的那种渴望,当你教会他们写自己的名字、看懂工分票时,他们脸上那种发自内心的光亮……那种成就感,是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支撑我的,就从‘为自己’慢慢变成了‘为自己的同时也他们’。”
她没有刻意拔高,真实的心路历程反而更具说服力。
老韩点点头,在本子上快速记录着。“那么,从一所连队小学,到如今负责全兵团范围的巡回指导,这个跨度非常大。您认为您成功的关键是什么?”
舒染笑了笑,“我认为不是我成功了,是我们摸索出的这条路子,恰好符合了基层的需要。关键有几点:一是实事求是,不搞花架子,基层需要什么,我们就教什么,怎么有效怎么来。二是善于借力,教育不是孤立存在的,要主动融入生产、团结各方力量,比如依靠组织,协同保卫、后勤、卫生等部门。三是相信群众,依靠群众,无论是连队职工还是牧民,他们都是智慧的,要调动他们的积极性,让他们成为教育参与者和受益者,而不是被动接受者。”
她顿了顿,补充道:“当然,也离不开组织的培养和信任,以及很多像陈……像很多默默无闻的同志们的支持。”
她及时收住了差点顺口提及的那个名字,但敏锐的老韩似乎捕捉到了什么,笔下微顿。
“我们注意到,您在指导工作中,尤其注重对女性知青和少数民族妇女的扫盲和教育,”老韩转换了话题,“这是出于什么特别的考虑吗?”
“因为妇女能顶半边天啊。”舒染半开玩笑地说,随即正色道,“妇女识了字,明理了,不仅能更好地参与生产,更能科学地养育下一代,处理家庭事务,甚至影响整个家庭、整个社区的氛围。一个母亲识不识字,对一个孩子的成长影响太大了。至于少数民族姐妹,让她们掌握汉语,学习文化,是促进民族团结、让她们更好地融入国家发展的重要途径。这不仅是教育问题,更是社会问题。”
她的回答,既有高度,又接地气,既有政策水平,又充满人文关怀。老韩眼中赞赏的神色越来越浓。
采访持续了近三个小时,舒染始终思维敏捷,对答如流。她不仅介绍成绩,也坦然面对困难和不足,比如师资培训的系统性、牧区教学点巩固的难度等,并提出了自己的思考和建议。她的自信、专业和务实,给两位记者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最后,摄影记者小刘提议拍几张舒染在自然状态下的工作照。
他们来到师部大院,小刘让舒染随意走走,或者看看文件,捕捉最自然的瞬间。
舒染抱着一叠资料,边走边低头翻阅,阳光洒在她身上,勾勒出她的侧影。就在这时,一阵风吹来,她手中的几页稿纸被吹散,飘落在地。
舒染下意识地弯腰去捡。几乎是同时,一个高大的身影从旁边快步走来,动作利落地帮她拾起散落的纸张。
是陈远疆。他不知何时出现的,穿着军装,神色如常,仿佛只是恰好路过。
舒染抬起头,对上他的目光。他将整理好的纸张递还给她。
“谢谢。”舒染轻声说,心跳有些快。
“嗯。”陈远疆应了一声,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确认她无恙,便转身对不远处的摄影记者小刘和老韩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然后便离开了。
整个过程自然流畅,没有任何逾矩之处。
但这一幕却被摄影记者小刘抓拍了下来。照片上,怀抱资料的舒染微微弯腰,而身姿挺拔的陈远疆正将拾起的文件递给她,两人目光交汇,背景是师部的建筑和远处的蓝天。
画面充满了一种难以言喻的默契与和谐。
老韩看着陈远疆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身边神色恢复如常的舒染,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笑意,但他什么也没问。
第123章
采访正式结束。送走两位记者, 舒染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像是打了一场硬仗。
回到招待所房间,她累得几乎不想动弹。刚想躺下休息一会儿, 房门又被敲响了。
她以为是指导组的同事,有气无力地说了声“进来”。
门推开, 还是陈远疆。他手里端着一个饭盒,走了进来。
“吃点东西。”他把饭盒放在桌上,打开, 里面是热气腾腾的面条,上面还卧着一个荷包蛋。
“炊事班特意做的,说你这几天没好好吃饭。”
舒染鼻尖莫名有些发酸。她坐到桌边,拿起筷子, 小声说:“你怎么老是突然冒出来……跟个田螺姑娘似的。”
陈远疆在她对面坐下, 看着她低头吃面的样子, 眼神柔和, “吃你的面。”
舒染饿坏了, 低头安静地吃着。面条软硬适中, 汤头清淡却鲜美,荷包蛋煎得恰到好处。
她吃得很香。
陈远疆就坐在那里默默地看着她吃。房间里很安静。
舒染吃完最后一口面, 连汤都喝光了,满足地放下筷子。一抬头, 发现陈远疆正看着她,眼神专注。
“看什么?”舒染摸了摸自己的脸, “我脸上有东西?”
陈远疆摇了摇头, 忽然伸出手,用指腹轻轻擦过她的嘴角,那里沾了一点油渍。他的动作很轻, 很快,一触即离。
舒染脸颊漫上热意。她有些慌乱地低下头,掩饰性地收拾着饭盒。
“等阵子你的欢送会结束,”陈远疆站起身,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沉稳,“我送你回去。”
“嗯。”舒染点点头。
陈远疆没再多说,拿起空饭盒,转身离开了。
很快就到了舒染离开Y师的日子,师部为巡回指导组举行了欢送会。席间,师领导、各部门负责人轮番向舒染敬酒,言辞恳切。
舒染以茶代酒,从容应对,言谈举止间已颇具领导者风范,与数月前刚来时的谨慎摸索判若两人。
欢送会结束,已是月上中天。舒染婉拒了师部派车,想一个人慢慢走回招待所,吹吹夜风,理理思绪。
Y师的夜晚比X师更显静谧。她刚走到招待所附近的那片胡杨林边,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倚在一棵白杨树下。
是陈远疆。他似乎在等她。
舒染脚步顿了顿,随即加快步伐走过去。
“怎么在这儿?没去参加欢送会?”
“我提前走了,不喜欢闹腾。”他的目光在她脸上扫过,“结束了?”
“嗯,结束了。”舒染走到他面前,仰头看着他,夜风吹拂着她的发丝,带着一丝凉意,“明天就能回去了。”
“嗯。”陈远疆应了一声,从军装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纸包,递给她,“拿着。”
舒染接过,入手带着点温热。她打开一看,是几块烤得焦黄且散发着奶香的馕,还冒着丝丝热气。
“晚上没见你吃多少。炊事班晚上烤的,垫垫肚子。”
舒染在刚才那种应酬场合,她确实没怎么动筷子,光顾着说话和应对了。
她掰下一小块馕放进嘴里,“好吃。”她的眼睛弯成了月牙,“谢谢陈副处长投喂。”
听到这个带着调侃的称呼,陈远疆眼底闪过一丝无奈,却也没纠正。“回去早点休息,明天一早出发。”
“知道啦。”舒染一边吃一边看着他,“你呢?安保收尾工作都完成了?”
“差不多了。”陈远疆看着她,神情柔和。
舒染吃完一小块馕,把剩下的仔细包好,放进口袋。
两人一时无话,并肩站在月光下的胡杨林边。夜风穿过树林,发出沙沙的轻响。
“这次……辛苦你了。”陈远疆忽然开口。
舒染侧头看他,轻声说:“你也一样。在Y师这最后一段,多亏了你。”
陈远疆没再说话,只是微微侧身,替她挡住了侧面吹来的风。
舒染忽然想起一件事,带着点好奇问:“哎,你那本笔记本,前面记的那些人和事,是怎么知道的?有些情况,感觉不像是常规渠道能了解到的。”
陈远疆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辞。“以前……跑的地方多,任务杂,接触的人多。留心,就记下了。”
“哦……”舒染拉长了声音,故意用带着点崇拜的语气说,“原来陈副处长不仅会抓坏人、管安保,还是个包打听啊?失敬失敬。”
陈远疆被她这话噎了一下,低头瞪她,却对上她满是笑意的眼睛。那里面满是调侃和亲近。他心头那点被揶揄的不自在消散,流露出无奈的纵容。
“就你话多。”他抬手作势要敲她的额头,动作却在半空顿住,最后只是用指节蹭了一下她的刘海,“馕也堵不住你的嘴。”
舒瑟缩了一下脖子,却没躲,反而笑嘻嘻地看着他:“陈副处长,你这算不算……打击报复?”
“算。”陈远疆收回手,语气里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宠溺,“再啰嗦,明天自己走回去。”
“你敢!”舒染佯怒,瞪圆了眼睛。
陈远疆终于低低地笑了一声。
舒染看得有些怔住。他笑的样子真是罕见。
“好了,真该回去了。”陈远疆收敛了笑意,恢复了一本正经,但眼神还是那样温和,“明天要赶路。”
“嗯。”舒染点点头,心里有点舍不得这难得的静谧时刻。
两人一前一后,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默默走回招待所。到了舒染房间门口,陈远疆停下脚步。
“明早八点,招待所门口。”他交代。
“知道啦,陈妈妈。”舒染忍不住又皮了一下,飞快地说完,趁他还没反应,赶紧掏出钥匙开门。
陈远疆看着她的动作,那句“陈妈妈”让他额角跳了跳,最终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胡闹。”
舒染已经打开了门闪身进了房间,关门前,留下一句:“晚安,远疆。”
门轻轻合上。
陈远疆站在走廊里听着门内落锁的声响,站在原地沉默了几秒,才转身离开。
第二天早上八点,天光微熹,巡回指导组成员和负责护送的陈远疆及两名保卫处战士,准时在Y师招待所门口集合。
一辆军用卡车和一辆搭载陈远疆等人的吉普车,将载着他们返回X师。
离别的气氛被即将回家的喜悦冲淡,指导组的年轻人们脸上都带着轻松的笑容,互相开着玩笑,讨论着回去后要如何庆祝。
舒染和陈远疆则依旧是工作关系,除了必要的行程沟通,并无过多交流。
车子驶出Y师师部,很快便进入了广袤的戈壁草原。
初秋的草原,天高云淡,草色开始泛黄,别有一番苍茫壮阔之美。
开始的路程还算顺利。然而,在下午经过一片地势复杂、岔路众多的地带时,领头的那辆吉普车突然发出一阵异响,随后猛地一顿,熄火了。
司机老张跳下车,掀开发动机盖检查,浓眉紧紧皱起。“麻烦了,陈副处长,好像是油路出了问题,还有个零件看样子老化了,得换。”
陈远疆下车,围着车子看了一圈,脸色沉静。“能修吗?需要多久?”
老张擦了把汗:“工具和备用零件都有,就是这毛病有点棘手,估计得捣鼓一两个小时。而且这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
舒染和其他人也从卡车上下来,看着抛锚的吉普车,都有些焦急。天色已经不早,如果不能尽快修好,赶夜路在草原上风险很大。
陈远疆当机立断:“老张,你带人抓紧时间修车。小王,你用卡车上的电台试着联系一下附近最近的驻点或者牧民聚集区,看能不能找到援助或者确定我们的具体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