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她的能力并非强到不可替代,她又始终没有一个强大到可以庇护自己的背景,最重要的是,她今年才四十三岁,她还想更进一步,想进政府班子。
她看向赵永梅:“永梅,你难道有什么能让咱们学校保持第一的方法?”
赵永梅心里有些紧张,面上却愈发显得胸有成竹:“校长,若想要让咱们学校始终保持第一,最重要的就是走好第一步。只要在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次考试里,咱们学校的学生考出比其他学校学生更好的成绩,那在之后的招生里,优秀的学生会更愿意选择咱们学校。来咱们学校优秀的学生变多,考出好成绩的学生自然也就更多,校长,在这种良性循环下,咱们学校自然能一直保持住全县第一了。”
韩秀慧笑着说:“看来永梅你很有信心能教好这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学生。”
赵永梅摇摇头:“不,校长,我有信心当个好老师,但是好老师不代表能教出好学生。老师只是起教导作用,学生成绩好坏还要看他自己。所以即便我到了一中当老师,学生能考到什么样的成绩我不确定,这取决于您让我带什么样的学生。甚至如果恢复高考的时间再早一些,在今年开学升高二的这批学生们毕业之前高考就恢复了,那这届学生很可能都无法参加高考。”
她看着韩秀慧,话头一转:“学生们的成绩我无法决定,但是我可以决定我自己的成绩。韩校长,按我自己的了解,恢复高考的时间很可能在高二学生们毕业之前。而我呢,首先,我家庭成分没有问题,即便恢复高考后有一些限制,我肯定是不会被限制的。或者说,如果我都被限制了,那怕是没有什么人有参加高考的资格了。然后,就是我本人的能力了。韩校长,我想您应该也清楚我学习成绩一向是不错的。”
韩秀慧点点头,赵永梅学习成绩好这点是毋庸置疑的。
“除了学习成绩,我还有一个优点,那就是我还当过一年半的老师。韩校长,现在虽然关于恢复高考的消息并不多,但是大概猜测一下,高考的科目应该是和现在新课程相似,而不会是我上高中的时候的那几门。不过不管是新课程还是旧课程,我都掌握的比较全面,只要考试试卷是根据我们高中课本出题的,都难不倒我。”
韩秀慧问赵永梅:“看来你对高考很有把握?”
“对,因为我对自己很有把握。所以韩校长,只要我来了县一中,然后考出去,那就是县一中考出去的。当然,我不来县一中教书,考出去也依旧是县一中考出去的。但是,我想这和我的关系在县一中,然后考出去,要更不一样一些。而且,我如果去了一中,有机会继续向老师们请教问题,考去更好的学习,这对我是件好事,对老师,对校长,对学校都是件好事,不是吗?”
韩秀慧想着赵永梅的话。
在恢复高考之后,有多少考出去的学生就是衡量一个学校好不好的标准,更是衡量一个学校校领导有没有能力的标准,衡量一个学校老师教书水平的标准。
如果一个人,她曾经是学校的学生,现在是学校的老师,她考了非常好的成绩,去了非常好的学校,那对学校,对所有教过她的老师,对她这个校长都是一份荣誉。
在学习上,赵永梅不仅是在同届学生里非常优秀,和其他届的学生相比,她也依旧是优秀的。而且她有当老师的经验,可以说如果恢复高考了,赵永梅考上的概率要大很多。
第99章
从韩校长家里离开, 学校宿舍对面就是县一中,现在学校还在放暑假,学校里没有什么人。赵永梅站在学校门口, 隔着学校大门看着校园里面。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就是赵永梅接下来将要工作的地方了。刚才从韩校长家离开前,听韩校长的言下之意, 赵永梅这份县一中老师的工作可以说是十拿九稳了。
明明现在的这个结果是赵永梅努力争取来的,可不知道为什么, 她的心情却没有自己意想之中的好。
赵永梅很清楚,既然马上要恢复高考了, 那她在县一中工作肯定是要比在公社中学更有利的。
她在县一中, 成绩可以再提高一些。最重要的是,她的工作从公社到了县一中, 那她就可以从农户变成非农户了。
赵永梅原本是不那么着急将自己从农户变成非农户的,在她原本的打算里,只要在孩子出生前,想办法在县里找个工作就够了。
但是, 在得知恢复高考的消息之后, 赵永梅想的第一件事是她要上什么样的大学, 要学什么专业, 将来大学毕业之后, 她要从事什么样的工作。
这时她突然想到, 现在是推荐上大学,被推荐上大学的学生们毕业之后是遵循着“社来社去”的原则,也就是说,不管是从哪个单位被推荐上大学的学生,大学毕业之后是只能回原单位的。
那如果恢复高考后, 学生们的工作又是怎么分配呢?“社来社去”肯定是不太可能,因为很多参加高考的学生是知青,让知青们参加高考,去大学或者大专中专学习,学习之后再回来大队里种地?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但是学生的分配也肯定会有一定的限制,学习成绩或者说在学校的表现是一种评判标准,那除此以外呢?
赵永梅想到了户口,现在用来划分农村人和城里人的户口,等她将来上了大学,现在农户的户口是否也会给她一些阻碍?
赵永梅不知道,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想到了既然户口的问题在之后可能会对自己造成影响。那么在现在,在想到这个问题的当下,就立刻行动起来,立刻去解决她。
放在赵永梅面前的也不止来县一中教书这一种解决办法。
最简单的,其实是找秦穹的父母帮忙,赵永梅刚才和韩校长说的一些话,虽然她是为了让韩校长知道自己现在并不是毫无根基才那么说的,但是也都是真实的。秦穹家里人也确实表明过态度,如果她跟着秦穹回城了,秦穹能接她奶奶的班,赵永梅同样可以被安排工作。
不管是作为秦穹的家属,还是秦穹父母的家人,按他们的工作,甚至不需要使用特权,他们单位本就有给他们解决家人工作的名额。
可以说只要赵永梅愿意,她和秦穹回一趟秦穹家里,把结婚证一领,她可以马上变成杭州城里的户口。
不过赵永梅不太想用这个最简单最便捷的方法,一旦用了,她和秦穹的感情就变得太功利了。赵永梅自认自己不算多么清高的人,可她再世俗,也还是希望自己的和秦穹的感情可以白璧无瑕。当然,人和人的感情永远不会完全的白璧无瑕,即便是一对知心爱人。
但是赵永梅还是不希望白璧上的那点瑕疵是赵永梅自己去点上去的。既然还有别的法子,又何必非要做伤感情的事情。
而且,赵永梅也有些担心,如果她和秦穹结婚了,会不会因为已婚的身份影响他们参加高考的资格。
除了找秦穹父母,赵永梅还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找大姐大姐夫,可赵永梅之前已经拒绝了大姐大姐夫,又何必为了这事再让怀着孕的大姐烦心呢。
赵永梅也想过,要不要找李茉莉或者郑若愚父母帮忙,她们爸妈之前也或多或少问过赵永梅要不要进个厂子,他们可以牵线搭桥让赵永梅买个工作。赵永梅手里有钱,有了朋友父母帮忙打听,像二姐似的在县里买个工作并非难事。
但是最后赵永梅还是决定亲自来找韩校长,亲自来试一试。
这是赵永梅第一次与人进行纯粹的利益交换。
之前不管是赵永梅帮助别人还是别人帮助她,都是出于感情。赵永梅人缘很好,也是因为她一直都以诚待人。
赵永梅一向很看重感情,她重情,讲义气,对朋友好,她的这些付出,自然也有收获。
但是在和韩校长的交谈之后,赵永梅却突然发现,原来在这个世界上,直接的纯粹的利益交换才是主流。她在韩校长那里说的那些糊弄人的话,像韩校长那样精明的人未必看不出赵永梅的打算。
但是,赵永梅说服了她,韩校长她确实需要一个东西来证明她的工作成果。而她需要的,是赵永梅可以提供给她的。而赵永梅所需要的,也是韩校长很容易可以提供给赵永梅的。
她们所需要的恰好是对方很容易给出的,所以赵永梅轻而易举的说服了韩校长,获得了去县一中任职的机会。
原来拥有与别人谈判的筹码是这种感觉啊!
这是之前的赵永梅从不曾拥有过,现在她也没有真的拥有,只是可能会拥有。
但只是可能会拥有,自己已经可以这么自如的拿着她侥幸得来的筹码,开始与人谈判,开始与学校的领导谈判了。
赵永梅在谈判前,是信心满满的但又脑子充血的,那个时候她好像太过冲动,以至于有些无知无畏了。可在谈判后,赵永梅却开始害怕了。
她不害怕自己的失败,她害怕自己的成功。赵永梅原本是有说服韩校长的把握的,但是当她真的这么轻而易举的说服了韩校长之后,她却开始害怕了。
让她害怕的不是韩校长,而是这种约定俗成的交换规则。
赵永梅发现,在她还没有真的将筹码握在手里的时机,她好像已经可以轻而易举就洞察这种规则,掌握这种规则,利用这种规则了。
赵永梅的背都有些冒汗了,仿佛短短的一霎那,她眼前的迷雾被拨开,人世间的一切都有了明码标价。
她之前的人生好像就是在为这一刻的到来做准备。她没有拿得出手的筹码的时候,她便不断的淬炼着自己。当机会来临的时候,即便她还不曾拥有,但是因为她之前对自己的高要求,所以可以提前预支自己未来才拥有的东西。
赵永梅感觉自己脑子很乱,她不知道该怎么缕清思路,或者说她害怕自己缕清思路,害怕自己被这种利益交换的思维所控制,害怕自己失去本心。
可是这次的成功实在是太容易了,她就靠着这个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兑现的承诺,真的获得了自己想要的工作。
一阵风吹过,将赵永梅又开始有些发昏的脑袋吹得清醒了一些。这次的成功,得益于韩校长的需求,得益于赵永梅有目共睹的能力,得益于她不错的人缘。也并不算毫无根据,毫无道理。所以说,还是她平时的积累,让她现在有了说服别人的依据。
她的筹码也并不是现在才出现的,而是她原本就一直拥有的。只是现在,她有了可以让筹码上桌的机会。
赵永梅吹着风,情绪渐渐平静了下来。
她心里想着,或许今天会是她永生难忘的一天,会是她重新认识这个世界的一天。
可是她今天的所有心情都无法与人诉说,即便是家人,即便是秦穹,即便是郑若愚曹华,她不敢和他们说,因为她知道这样的想法这样的做法不是正道。
赵永梅有些羡慕那些自私的人,愚蠢的人,自私的人可以堂而皇之的自私,愚蠢的人可以毫无顾忌的愚蠢。
可她不是这样的人,所以她有些窃喜,窃喜于自己有可以和韩校长这样的领导进行谈判的资本,窃喜于自己可以和那些有背景有关系的人站在同一张牌桌的资本。但是窃喜之余,她又羞愧,羞愧于自己不走正路,她又害怕,害怕自己沉溺进去。
赵永梅看着手腕上的手表,这是秦穹妈妈曾经带过的手表。在过年去秦穹家探亲时候,秦穹买了一对新的手表,但是赵永梅平时还是更喜欢戴旧的。
一部分原因是有些不舍得戴新的,想将新的留到订婚时候戴,另一个原因是旧的手表是秦穹妈妈年轻时候戴过的。
有时看着这只手表,赵永梅会对未来升起一种信心。
现在看着手表上的指针不紧不慢走着,赵永梅想,如果今天遇到这件事的秦穹妈妈,她会怎么处理?赵永梅想不出来,但她觉得或许不会像她一般。
赵永梅越想越失落,但很快又打起精神,因为她现在得到的是她真正需要的,她也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她只是把自己的优势展现出来,让韩校长看到,被韩校长选择。
与那些靠着父母的关系或者家里的权势争取这份工作的人相比,她已经足够的光明正大,足够的名正言顺。
而她现在所有的苦恼,也不过是因为这是她第一次做这种事情,所以才这么的惶恐!但是想想这样的事情从来都不少。
就像大哥去跟着郑若愚的哥哥们学车,本质上和今天这件事又有什么区别?只是赵永梅没有用什么利益与郑若愚交换,而是因为她和郑若愚的关系,郑若愚选择让自己的哥哥帮她的哥哥。
就像二姐去服装厂工作,本质上和今天这事儿也一样,只不过二姐的工作用的是实打实的金钱。
用人情换来工作,用金钱换来工作,和自己现在用本身的价值未来的承诺换来工作,有什么区别吗?
但赵永梅还是有点不舒服,她觉得自己并不是完全因为教书能力才获得这份工作。但是这份工作的挑选,本就不是只看教书的能力。
是韩校长先制定了规则,她的一句话可以决定赵永梅是否能得到这份工作,所以赵永梅只能向她展现自己其他的优势来获得工作的机会。
赵永梅是没有公平竞争的机会的,或者说,赵永梅有了现在的优势,才有和其他有背景的人公平竞争的机会。
韩校长这样的做法当然不对,但是又不算错,就像学校子弟相比于赵永梅这样的外人,就有着优先权。韩校长想卡赵永梅,只要用不招农户这一点,就可以直接把赵永梅给卡掉了。
现在本来很多工厂招工,也是优先子弟,不招农户的,说起来赵永梅有个和其他人一起竞争的机会,已经是托了她在县一中上的学,她在县一中有不少真心欣赏她的老师们的福了。
可能社会就是这样,没有绝对的公平,只有相对的公平。一个人如果想被公平对待,那只有她获得足够多的筹码。
赵永梅看着高中的校园,高中时候的她既快乐又痛苦。快乐在于可以学习到新的知识,可以相处下很好的朋友,那个时候只看学习,她比所有的同学都优秀,同时她也人缘很好。
可是,她又清楚的意识到,即便她这么好,等她高中毕业以后,也依旧没有什么前途,这种对未来的迷茫让赵永梅感到痛苦。
为了缓解这份痛苦,赵永梅只能更拼命的学习,更拼命的做所有她觉得或许对自己将来有用的事情。但有时又不免会想,她会有将来吗?
后来毕业后,果然,同学们要么接父母的班工作了,要么下乡插队或者去建设兵团了。只有赵永梅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
最让她难受的是,那些下乡插队的同学们一副天都要塌了的样子,赵永梅很理解他们的痛苦。但是一想到让这些同学们觉得活不下去的农村,就是她出生成长的地方,让这些同学们觉得又土又脏的农村人,就是她的家人,就又让赵永梅有些难受了。
当然她知道同学们去的农村不是她们大队这个农村,他们嫌弃的农村人也不是他们大队里的人,但是,本质上又有什么区别。
赵永梅靠着和知青们的多接触,也渐渐对知青,对她下乡插队的同学们更加理解。但是这确实对当时的赵永梅造成了不小的痛苦。
赵永梅看着空旷的校园,仿佛看到了高中时候的自己,看到那个知道自己一无所有,但也只能咬牙坚持的自己。
赵永梅想到了那些自己从小到大最讨厌的话。
“永梅这么聪明能干,可惜是个女娃。”
“永梅很优秀,可惜家庭条件不够好,念了高中也怕是没有什么太好的出路。”
“赵永梅学习好又怎样,我能接我爸的班,她能吗?”
赵永梅突然觉得,她是该迷茫,是该痛苦,是该纠结,是该害怕。但是她更应该感到庆幸,庆幸几年过去,她终于有了一些筹码,终于有了和那些除了家庭处处都不如她的人一起竞争的机会。
她现在不应该想这么多,她现在最应该做的,就是抓住这次机会,让自己有继续坐在牌桌的资格。
赵永梅感觉现在的自己像是一个赌徒,但她不那么害怕了,她知道,只有去搏一把,去拼一把,自己才有将人生翻盘的机会,有大获全胜的可能。
县一中的门房门卫记得赵永梅,知道她是前几届的学生。现在见她站在学校大门口站了很一会儿,像是有什么心事,便走过来问她有事吗,是不是要进学校里?
赵永梅摇摇头,她已经整理好了自己的思绪,对她来说事情总有轻重缓急。
她要先好好复习,真的考上好学校,真的有了加重自己份量的筹码,再去想,要不要用这个筹码去做些什么,该不该用这个筹码去做着什么。
只有拥有了,才有资格去想要不要用,该不该。在没有拥有的时候,想再多那也是空想,瞎想,臆想。
很快,时间到了九月,学校开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