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公公,我可是您眼看着长大的,小时候陛下去海户司讲课,您次次都提着教鞭监督。即便不算一家人,好歹也有师生情谊,可不能胳膊肘往外拐啊!
总参谋部摊子大、费用紧,眼下正打着的仗已经把预算都花出去了,我就不提了。可眼看着美洲那边又要建军事基地,可能还不止一个。
按照陛下的意思,只要战事基本平稳马上就得大规模移民。海运都司增加20艘武装货船的报告也打上来了,这可全都是银子啊!
再说了,总参谋部对兵工厂只有审核、评估和监督的责任,具体运营生产管理都是由兵部、工业部负责。总不能商家着火了却让买东西的赔钱吧,世间哪儿有这个道理!”
一听说又是为兵工厂的事,谭不明就想起张王赵年轻的面庞。多好的军官啊,只要悉心培养,十年后至少能当个副总参谋长,然而就因为一家兵工厂的疏忽夭折了。
我还没找你们算账呢,反过来又想要总参谋部掏银子,做梦吧!这次谁来说也不管用了,即便打到皇帝面前自己也得据理力争。
“理是这个理,可你架不住人家有真凭实据啊。”
王承恩本想试试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能不能把谭不明的真火勾起来,没想到刚开了个头对方就火冒三丈。生气好,不生气自己怎么挑拨嘛。
“真凭实据……驻厂的代表我亲自问过,难不成是他有问题!”
要说总参谋部一点责任没有吧,谭不明还真不敢打包票,因为在每个军功企业里总参谋部都派驻代表。这个职位不属于厂方编制,但在很多关键问题上却有一票否决权。假如出现了人为失误,那总参谋部还就必须担责了。
“有没有问题老奴去哪儿知道去?可都闹到这地步了,好歹也得先自证没问题吧!万岁爷眼睛里可不揉沙子,光靠嘴说肯定没用。
在这方面老奴就得批评你两句了!兵部和工业部已经要派人再去秘密调查了,你还稳坐钓鱼台呢。莫不是已经胸有成竹了?那样的话老奴可就把奏疏交给万岁爷了。”
王承恩嘴上虽一直没明确表示过向着谁,可话里话外都在暗示谭不明是自己人,这次更要利用手中的权力特意提醒,你落后啦!
“……果真?!”这下谭不明真慌了,自打张王赵意外身亡,他就没打算过问这件事,更不觉得总参谋部有什么责任,把所有精力都扑在了作战上。
现在让王承恩一说,怎么想怎么后背发凉。责不责任的倒不怕,主要是这笔钱不能由总参谋部出,否则宇航员从前线回来一看,嗬,我不在家让你盯着,结果还平白无故赔出去一笔,这是啥工作能力啊!
“老奴自然有消息渠道,但不能告诉你。今日的谈话你知我知天知地知……万岁爷也得知道。你爱信不信,好自为之吧!”
被人当面质疑王承恩很愤怒,也很屈辱。拍案而起,用手指头虚点着谭不明的脑门,边说边大步走了出去,根本不给解释的机会。
“这才叫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呢!调查是吧,成,本不想和你们计较,现在想不计较都不成了。来人,去通知统计司当值人员马上去办公室等我!”
陪着笑脸和满嘴道歉,还是没拦住王承恩的脚步。在目送老太监上了马车之后,谭不明的脸立马挂上了冰霜。他已经信了九成,没别的理由,只因对方是王承恩。
无论出于何种角度,老太监都没理由特意来哄骗自己。如果是皇帝授意,那自己还必须被骗,否则后果更严重。
但出于职业习惯,谭不明并没有马上安排人手展开秘密调查,还是多长了个心眼,想先通过统计司的眼线探听下兵部和工业部是不是真要展开秘密调查。
实际上他不找统计司还好,找了就是百分百上当。统计司是军事情报机构,没有皇帝的书面旨意根本不允许把手伸到军事领域之外去,比如说偷偷调查其它部门,所以能了解到的国内情报全都是比较肤浅的。
巧了,兵部和工业部更没有在国内搞情报的权力。说叫秘密调查,实际上只是对其它部门保密,达不到避开统计司窥探的程度。
然后嘛,这件事就坐实了。兵部、工业部确实在对兰州兵工厂爆炸一事展开秘密调查,人手已经选好了,由一名侍郎带队,不日就将出发。
总参谋部若是不想干等着人家拿到调查结果,然后去皇帝面前推卸责任,也得赶紧跟进。不能说去作假,至少也得把实情搞清楚。
要论调查兵工厂,统计司可就有话讲了。这事儿必须属于军事范畴,专业对口。之前没用只是觉得犯不着,现在用了也是理所应当,合理合法合规,浑身上下没有半点毛病!
而且只要统计司出马了就不会草草走个过场,那样得到的证据根本禁不起皇帝推敲。爆炸案闹到现在,已经不是一件可有可无的小事了。
反正也要查,索性就把总参谋部管辖范围内的军械厂都过一遍。这样皇帝要是问起来,可以推说是例行自查,不是专门针对兵部和工业部的。
所以说统计部不能太仓促,必须准备好预案、做好准备,来个假戏真做,要干就往死里干,有多细查多细,细到连皇帝看了都得说专业的程度!
第1449章 西域楼
大明门外碾子胡同,西域楼,京城第一家专营西域菜的大型食肆,以纯正风味酒菜和异国情调舞娘著称。
景阳二十二年开业至今,已经成为京城最高档的大酒楼之一,与西江米巷的竭云楼、西四牌楼的柳泉居、正阳门外六必居、廊坊头条的泰和楼齐名。
但除了菜品口味独特之外,西域楼的白银器具和颇具异域风情音乐舞蹈更出名,吸引了很多达官贵人前来一探究竟,更是富商巨贾宴饮交际的重要场所。
能在寸土寸金的棋盘街左近开办集餐饮、住宿、歌舞为一体的综合型娱乐场所,除了投资颇大之外还得有不错的人脉关系。
不敢说黑白两道平趟,多少也得能与各方说上话,否则隔三差五就来群吃白食的折腾,或者被官府频繁检查,买卖肯定干不长。
西域楼东家的来头就不小,据说有军方背景。这可不是捕风捉影,平日里出头露面的管事庞太平,就是位在西征叶尔羌时负伤退役的陆军百户。
那可是货真价实的老兵,半条腿扔在了喀什噶尔城外,要不是军医手艺好,恐怕小命也得扔在戈壁滩上。
命能救回来,但伤好之后肯定不能再服役了。按照规定当由总参谋部和兵部妥善安排工作,结果他拿着抚恤金留在了于阗养伤的牧人家里,成了第一批在西域落户的建设兵团千户,仍属于陆军编制,归兵部管辖。
建设兵团是总参谋部为了实施皇帝的同化政策,开创出来的又一项新举措。以退役老兵为骨干,老边军和军户为主体,再加上一些科举进士和皇家学院毕业生组成的军队。
但在朝廷大部分官员乃至军方将领眼中,建设兵团就是怪胎。半军半民、不军不民、既不是正规军又有一定武装和作战能力,还不以作战为主要任务,更专注地方生产建设和垦荒。
说它是以前的军户吧,没有户籍限制、不存在世代受制几辈子翻不过身的可能。后代该上学上学该赶考赶考,什么都不耽误。
说它不是军户吧,一旦入了军籍,户籍就得跟着部队一起走,建设兵团去哪儿人就得去哪儿,军令如山没商量。
而且到了非常时期,军令一来也得拿起武器作战。不一定非要上前线,在边疆地区维护地方治安,保护移民是首要任务。
实话实说,西域乃至云贵川、塞外、东北等边疆地区能有今日的局面,建设兵团是立了大功的。
没有他们扎根在这些偏远落后地区,挨着漫天风雪黄沙、扛着毒虫野兽、顶着当地原住民排挤,硬生生把千年难题给钻出个大窟窿,再好的政策也推行不下去。
庞千户在西域建设兵团干了三年,忽然不打算再吃从军这碗饭了。虽然年纪不够,却有军功和伤残在身,照样可以选择退役。
户籍虽然离开了军队,但庞千户的人并没和军队彻底撇清关系。回到内地之后不到半年,他就摇身一变成了西域楼的管事。
能在京城最繁华的地面上弄这么大买卖,光靠退役陆军百户和建设兵团千户的身份肯定镇不住场子,就算加上十几位同样退役于陆军的帮闲也不够用。
就在各方势力都在背地里猜测庞千户后面到底靠着谁时,几个人的联袂出现让所有议论声顿时刹了车,也令有些心怀不轨打算试试深浅的人赶紧止住了动作。
挂彩开市那天,总参谋部预备役都司都指挥使卢象升包了最大的雅间宴客。如果说正四品的卢象升在京城里算不上什么大人物,他要请的人却都是响当当的。
当朝大学士李如樟、陆军参谋长丁顺、锦衣卫指挥使周嘉庆、皇家学院教务长邹不动、日月银行审计司司长古兰丹姆。
不管这几位是被请来冲门面的还是确实和西域楼有瓜葛,只要人能出现在挂彩开市这天,就属于愿意给西域楼面子。以后谁要想在规则之外打歪心思,就得多琢磨琢磨了。
其实就算没有这几位到场,光靠庞千户西域楼也不见得就开不下去。他毕竟是跟着皇帝御驾亲征过的有功之臣,只要去午门把银质日月勋章亮出来,通政司就必须接他一封上疏。
这是皇帝下过明旨、写进了大明律的死规定:所有上过英雄碑、得过银质勋章的人,都有每年一次直达天听的机会,任何人敢从中作梗推诿阻拦与谋逆同罪!
当然了,如果庞千户要找皇帝做主,那西域楼自身就不能有任何问题。比如西域舞娘们的来历是否清白,店里是否贩卖私货等等,但凡有一点隐瞒那就是欺君之罪,全家苦役!
“咯噔……咯噔……”随着沉重的敲击声从楼梯响起,一名壮汉缓缓走了上来。
从相貌上看,四十多岁,浓眉大眼,紫铜脸庞有棱有角,很符合这个时代相貌堂堂的标准。但一头短发和下巴上的短须又有点离经叛道,至少不算主流。
再往下看更加不堪,一身枯黄色短打扮,除了没有军衔和武装带,与陆军士兵一模一样。不对,还有个明显不同,他的右腿裤脚轻飘飘的,左脚上穿薄底皮靴,右脚却是裹着皮料的木棍,踩在楼梯上噔噔作响。
在他身边还有名十多岁的少年穿着青色道袍,拿着枣木手杖如影随形。看上去像是主人和仆役,但少年眼中并无屈服神色,腰也不像富贵人家奴仆那般软。
“管事……”楼梯口有个青衣小厮恭恭敬敬的候着,等庞千户迈完最后一阶站稳,眼光扫过来马上躬身招呼。
“是哪位大人到了?”庞千户微微点了点头,眼神却瞟向了三楼,里面除了敬畏好像还夹杂着一些慌乱。
“……”青衣小厮倒是面不改色,始终带着满脸的谄媚。但若仔细观瞧,他的眼神很坚定,彷佛是带着一张本不属于他的人皮面具。闻言之后没有说话,只伸出右手比划了两个六。
第1450章 西域楼2
“……带路!”这下庞千户的眼神是真散了,不由自主的回头看了眼站在侧后方的少年。在得到眼神暗示之后才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情绪,故作沉稳的点了点头,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几分钟之后,庞千户踩着特有的步点走进了三楼东北角的雅间。进门时像是见到了老朋友,用男中音高声喊着孙掌柜,还带着标准化的商业化大笑。
与他一起来的少年也跟了进去,在二楼迎接的青衣小厮上了三楼之后就站到了楼梯口,像是寻常迎客,但眼神有意无意间总是扫视着环廊斜对面的雅间以及附近所有人员的走动。
“司长,您怎么亲自来了!”
在雅间门关上的瞬间,庞千户的笑容和客套话戛然而止,整个人瞬间矮了好几寸,笔管条直的站在门口,冲着里屋门口的中年男人背影小声询问。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去厨房吧!”背影没有转身,迈步走向了里屋。
“稍候……哗啦啦……咔嚓……司长请!”庞千户闻言赶紧迈开大步赶到了男人前面,哪怕踩着一条木腿也没影响速度。
边走边从上衣兜里掏出几把铜钥匙,抢到里屋北墙的木雕背景旁,从一朵繁复的花瓣中找到钥匙孔插进去,拧了几圈之后伸手一推,木雕背景墙从中划开条仅能一人通过的裂缝,由中年男人带头鱼贯而入。
随着身后的木雕裂缝闭合,三人沿着狭窄的通道左拐右拐走了几十米远又打开了一道门。然后前面就豁然开朗,百十平米的大厅里坐着四个年轻人,都是青衣小厮打扮。
然而他们面前的不是餐桌,也没有餐具,而是满墙的铜管。每根探出来一个尖嘴儿,上面还标着号码。西域楼的三层有多少雅间,按照每间至少两根算,这里就有多少根铜管。
除此之外二楼雅间和后面的客房也有单独的密室和铜管系统布置,每天二十四小时都有人值班,用途只有一个,监听!
西域楼,名义上是西域建设兵团和当地一些贵族通过陆军关系在京城开办的产业,由庞千户出面打理,实则是总参谋部统计司的情报点。
利用酒楼、青楼、赌场收集情报是洪涛的惯用手段,在统计司成立之初就开始了布局,到了王大头主持期间开始发扬光大,在全国各地包括海外领地四处开花。
老实说,手段上确实够龌龊,但效果也确实够完美。很多用正常手段很难探听到的秘密,在这里却能轻而易举的获得。
在统计司转给军方之后,这些设施不光没荒废还被发扬光大了,除了继续为统计司服务,也要和新成立的顾问处共享。
庞太平自然是统计司成员,但由于加入的时间晚级别并不高,只是个外勤什长。鉴于工作性质,经常联系的顶头上司就是百户,连千户都凤毛麟角,今天总参谋部统计司司长刘元突然莅临让他实在想不出缘由。
刘元,海户司第一批毕业生,排行朱六十六。他这一生从个在街面上要饭偷盗的孩子,历经海户司、海军指挥使、陆军指挥使、机要参谋,到大明军方最大的情报头子,短短三十多年把大部分人几辈子体验不到的生活都给过全了。
论吃苦,他曾经好几天没吃过正经饭,挨打受冻更是家常便饭。论危险,他曾经指挥训练舰在大海上遇到风暴,像摇煤球一般颠簸了四天,两根桅杆断了一根,连续好几天看不到太阳星星。
只凭借求生的欲望瞄准一个方向,最终愣是找了回来。用当时的海军都督袁可立的话讲,这就叫福大命大造化大,等于在阎王爷面前走了个过场,打个招呼又溜了。
论享福,他娶了皇室宗亲,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非要翻族谱的话能算当今圣上的表姨夫。论功劳,在他领导统计司这八年时间里发展得很平稳,触须遍布欧洲各国,基本完成了布局阶段。
一个人如果吃过苦、享过福、还在鬼门关溜达过,经历了生死,就会想通很多事,比如降低对物质和权力的索取,转而追求更多精神层面的成就。
在这方面刘元越来越像景阳皇帝了,不讲究吃喝穿戴排场官威,对财富权力职务也没什么追求,整天盯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努力耕耘,力求完成在海户司时就确定的梦想。
什么人最可怕?不是贪财的、也不是恋权的、更不是玩命的,最可怕的人就是有梦想并坚信能实现的。
而这种人目前正大量出现在大明朝堂内外和全军上下。他们坚信的梦想全是在青少年时期被一个能掌控上亿人生死的老男人灌输进大脑的,在那个老男人露出败相之前,梦总是很美好。
这次副总参谋长突然下令让统计司参与调查兰州兵工厂爆炸,听上去不算什么大事,可意义上太重大了。
统计司做为军方情报机构,在职责划分上是有严格限制的,原则上不能对内展开情报收集工作。但有个特殊情况可以例外,比如涉及到了军方的重大事件,统计司就可以行使调查权,但不能有处置权。
到底兰州兵工厂爆炸属不属于特殊情况呢?这就是皇帝狡猾的地方,或者叫政治手腕圆滑,什么时候算、什么时候不算,只有他能确定。
也就是说表面上是把统计司给军方了,但在关键时刻还得听皇帝的,否则分分钟有可能违规,然后人头落地,翅膀硬了单飞那是不可能的。
这次副总参谋长在皇帝那儿拿到了许可,允许在本土实施调查权,算是开了个口子。以后再有类似的情况就可以遵循先例办理,轻易不能算成违规了。算是给统计司解了绑,至少是一部分。
没有人愿意被捆绑着手脚工作,有梦想的更甚。为了证明在自己领导下统计司有多能干,刘元不光要百分百完成这次的任务,还要尽最大可能做到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