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为了完成万岁爷的大计,鬼才乐意到这里工作。虽然自己身上带着朝鲜的血脉,可是每块肌肉、每寸皮肤都对这片土地和这里的人充满了排斥。
小时候上课的时候万岁爷总说朝政腐败,还举了很多例子。当时听得义愤填膺,恨不得马上提着刀子冲出去把那些吃人饭不干人事的贪官污吏全砍死。
让天下的百姓都能吃饱穿暖,有活儿可干、有地方容身,别再出现自己一样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没人疼、没人管、只能眼睁睁等着饿死冻死的孤儿。
可是和朝鲜的官场比起来,大明朝堂里那些事好像就不怎么碍眼了。因为这里更穷,还更腐败。
在物资匮乏的前提下,两班和中人们却仍旧过着奢华的生活,经常光顾汉韩商会,挥金如土购买进口商品。
少部分中人和良人们则依靠微薄的收入勉强维持生活,每天吃两顿饱饭,逢年过节能买布做件新衣服而已。
数量最多的贱人就像是老鼠,住在夏天漏雨冬天透风的破窝棚中,穿着分不出颜色的破烂衣衫,每天都处于半饥饿状态,却要承担最重的税赋、劳役和兵役。很多士兵甚至连草鞋都没有,大冬天的只能用树皮和干草包着脚。
如果这样的国王和朝廷还能延续下去,金圭觉得不光是朝鲜民众的苦难,也是大明朝廷的失职。
幸好万岁爷英明,要推翻朝鲜国王的腐败统治,而且选择了代价最少、死伤最小的方式。这才叫大善!而自己有幸参与其中,也算是为同族尽力了,死而无憾。
西宫位于城南,原本是月山大君的府邸,光海君继位之后改称庆运宫,现在成为了王大妃幽禁之所。
守卫西宫的禁军在看到了金尚宫的腰牌之后,简单拍了拍轿夫背着的包裹就放行了。汉韩商会的王掌柜几乎每个月都要来一次,专门给王大妃送一些生活用品和时令果蔬。
主上没允许随便探望王大妃,可也没说不让。既然有了金尚宫的腰牌,也就没人会去仔细追究。
实际上在崇尚儒学的朝鲜,各阶层对王大妃还是比较有感情的。毕竟是当今国王的嫡母,被软禁已经算不孝了,再苛刻吃喝用度就太过了。更何况来探望的是个汉人,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最主要的是这个汉人慷慨大方,每次来都不仗着金尚宫的权势目中无人,该表示的诚意一点不会少,事后如果在汉韩商会里见到,还能给打个折扣。
“是王掌柜回来了吗?”通常来讲,这么晚了王大妃不会再见客,但今日破例,金圭只在殿外等了一小会儿就被两名宫女领了进去。
“回大妃,是王圭回来了,您要的细布和经书全都按照清单办好了。”
不管乐意不乐意,金圭也得脱了鞋给隔着帘子坐在里屋的人影行叩拜礼。仅凭这一点,他就更恨了,万岁爷都没跪过这么多次,你们也配!
“辛苦啦,后天本宫要去礼佛,正在发愁没有贡品,多亏你及时赶了回来。今日有些晚了,改日再酬谢吧!”帘子后面的人影说话就像念经,内容和语气完全不搭配,更显得没什么诚意。
“不敢、不敢,小民告退……”王圭也没什么表示,规规矩矩的倒着退到门边,起身跟着宫女沿原路出宫。
但短短两句话和几百米步行,已经让王圭后背被汗水湿透。冷汗,多一半是忐忑,少一半是害怕。悉心掩饰了四年,能走到今日非常不易,生怕在自己离开这些日子里出了什么纰漏,导致前功尽弃。
“去昌德宫,要快!”好在王大妃明确表示了一切如故,并且秘密会见大明使者的日期定在了后天。但还有一件事没安排好,必须尽快落实。
昌德宫位于汉城东部,故称东阙。壬辰倭乱时与正宫景福宫被一并烧毁,光海君继位之后重建,成为正宫。
做为一国王宫,昌德宫在形制上完全模仿了紫禁城,也分为前朝、正宫和后宫三部分,分别用于值班大臣、国王办公和嫔妃居住之用。
不过从规模上昌德宫与紫禁城可差远了,不光面积小,建筑也低矮,说叫宫墙,实际上和江南豪门大户的院墙差不多。
第824章 谍影重重4
虽然不是值班大臣,也不是太监宫女,但王圭还是依靠着金尚宫的腰牌在晚上从偏门进入了后宫。从这一点来讲,狗屎姑娘要比大明皇后的权力高多了,有点一手遮天的意思。
“小民王圭,见过尚宫!”
和在西宫里与王大妃见面不同,金圭被宫女带到了一座孤零零的房间,里面也没有纱帘遮挡,只是烛光比较昏暗,看不清坐在当中的人影面相。
“辛苦啦王掌柜,这么晚入宫可有急事?”
等王圭施礼完毕人影才缓缓开口,听声音分不太清年纪,略带沙哑,但不低沉,不太好形容。如果洪涛在场,肯定会说挺有磁性,也挺性感。
“小民下船时天色刚刚黑,先去西宫交待了些俗事,耽误了一些时间,尚宫见谅。”但金圭一点不觉得好听,反倒有些恶心。
他见过金尚宫的真容,还不止一次。脸盘圆圆的,眼睛细长,皮肤还算可以,腰身有些粗壮,怎么看怎么是个普通女人,真想不通为什么会把李珲迷得如此神魂颠倒。
“王大妃乃主上嫡母,虽幽居西宫却也该孝敬如常。你做的没错,说说吧,入宫是为何事?”金尚宫嘴角微微抬了抬,在此之前义禁府的人已经禀报过王圭的行踪,这么问只是在考验对方是不是有隐瞒。
“尚宫所托,小民办妥了一半,怕误了大事才连夜禀告。”
“一半?一半又是多少!”听闻此言,烛光下的身影动了动,像是要起身,但又坐了回去,只是声调节奏发生了难以隐藏的变化。
“大明陆军和海军使用的火枪、火炮小民均已买到了,只是精通制造的工匠还没有谈妥,恐怕要再等上一些时日了。”
金圭虽然半低着头,却用余光将对方的细微动作全都看在眼中,回话的时候仍用了不太确定和略显惶恐的语气。
“现在何处?!”阴影中的金尚宫终于坐不住了,起身来到面前,单眼皮差点瞪成双眼皮。
委托汉韩商会王掌柜去搞大明枪炮的主意只是随口一提,那么多朝鲜大臣包括女真人费了好几年心思也没搞成,谁会寄希望于一个唯利是图的商人呢,哪怕他确实有点门路。
如果真的瞎猫撞上了死耗子,那自己在国王心目中的地位就更牢固了,也就不用畏惧以领议政朴承宗为首的柳王妃一派了。
“还在船上……为了掩人耳目,小民瞒着所有人将这批货物藏在了船底。一是为了躲避大明海军的盘查,二是怕被船员们知道,万一有谁嘴巴不严实传出去,不光坏了尚宫的名声,也会让小民在劫难逃。”
面对虎视眈眈的金尚宫,金圭没躲没闪,微微低头,很平静的道出了藏匿枪炮的方式。但越是平静无奇,越显得深不可测和处事老道,不由得令人放心。
“船底……淹在海水里?”金尚宫在长长舒了一口气之后,又把心往上提了提。如此贵重之物,若是被海水咬坏可就麻烦了。
“尚宫绝顶聪明,小民在船底安置了铁钩,挂有渔网。若大明海关盘查太紧,就将货物置于船底网兜之中。枪炮乃钢铁之物,泡上几日无妨。”在这种时候金圭还不忘找机会拍一拍马屁,可算是尽职尽责了。
“……你先去外面等候,本宫更衣之后一起去码头,连夜将货物送入宫里稳妥安置!”
被人语重心长的称赞聪明,对于一个不以美貌见长的女人来讲是非常致命的。但金尚宫没有过多享受,深吸了两口气马上做出决断,事不宜迟,夜长梦多!
“呃……”金圭没说不成,但也没说成,身体丝毫没动,似有难言之隐。
“……黄是给了多少好处,让你如此为他奔走?”金尚宫微微一愣,很快就看懂了含义,语气中有些不好的味道。
“实不相瞒,黄参判虽是汉韩商会股东,却也不是不可或缺。有了尚宫大人的看重,汉韩商会不需要任何人都能安然无恙。可黄参判与小民的叔叔有交情,此事乃叔叔所托,不得不办。”
人有个习惯,凡是指天发誓要交心交肺了,八成说的都是假话。金圭此时就属于吃铁丝拉笊篱肚子里编,把压根儿没影儿的事情说成了板上钉钉,而且一时半会儿还没地方印证。
“……好、很好……先去码头看看,办完了正事,天一亮再去接黄是。”
汉韩商会的王掌柜为什么能从大明搞来很多紧俏物资,甚至禁榷商品,金尚宫早就调查过了,结论只有一个,在大明朝廷中背景深厚。
坊间传闻也从侧面印证了调查结果,据说王掌柜有个叔叔位高权重。但到底是谁没法当面硬问,到底是不是叔叔也很难讲。
这种替大家族去外面办事的情况朝鲜也有,大家都是心照不宣,非要扯破遮羞布就没意思了,会让双方都很尴尬,对谁也都没好处。
有了金尚宫亲自出马,在汉城、不对,在朝鲜就没有办不成的事儿。人还没到,码头就被义禁府和禁军完全封锁了,不许进也不许出。
折腾了小一个时辰,几个被麻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物体被从船底捞了上来,装上马车跟在金尚宫的车辇后面,缓缓返回了昌德宫。
“这座钟是大明时间工坊的最新出品,每到整时辰会有猛虎出笼。小民听闻今上寿辰将至,特意选了它做为贺礼,望尚宫代为进献。”
除了两门火炮和几支火枪之外,跟着马车回来的还有架一人多高的白铜座钟,都不问出处,光看那些精美的纹饰和造型,就知道价值不凡。
“你们几个去叫人,把座钟抬到今上寝宫去,别忘了好好检查。王掌柜,待到今上做寿之日,我会派人将你召唤入宫,当面为今上贺寿!”
有了火枪火炮,金尚宫已经很满足了,面对精美华丽的大座钟也提不起太多想法,当下招呼人抬走,同时也给出了回报,可以让金圭参加朝鲜国王的寿宴,甚至能有名有姓!
“最好不要活到那一天,被炸死总比被乱军杀死要体面的多!”出了宫门,金圭望着被火把和灯笼照亮的王宫,小声嘀咕着。
座钟底座里不光有铵油炸药,还有一个和钟表差不多的机构,被称作计时器。此时计时器已经开启了,会在两日后的深夜引发爆炸。
平心而论,金圭希望金狗屎也被一起炸死,这个女人对自己还不错,人心都是肉长的,即便是敌人,也不希望看到她死得太悲惨。但也仅仅是希望,最终如何自己半点做不了主。
第825章 仅仅是开始
景阳十六年(1620)正月,新年的喜庆气氛还未完全散去,十多位总参军机再次云集养心殿,围坐在长长的桌案旁边盯着面前的公文誊写本,表情各异。
东海舰队参谋部连夜送来紧急公文,总参谋部火速入宫上报,天不亮通政司的小吏就去各家各户敲门通知,马上入宫参加御前会议。
什么事情如此紧急呢?刚开始军机大臣们以为又是北方前线传来了战报,分毫不敢磨蹭,催促着轿夫一路飞奔。可到了养心殿看见了桌上的公文,才知道没有战事,而是朝鲜有变!
就在几天前的正月初三,朝鲜国王李珲所在的昌德宫突然在半夜发生了大爆炸。据说响动很大,十多里外的汉江码头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还没等睡眼朦胧的汉城居民搞明白是怎么回事,一队队朝鲜军人就从东西两个城门蜂拥而入向着昌德宫而去。不久之后大火从宫中燃起,越烧越旺,照亮了大半个汉城,一直烧到天亮才熄。
事后经过仔细核对,发现朝鲜国王李珲和一众嫔妃都死于大火,负责镇守汉城的大将李兴立马上去西宫请示王大妃,而后部分大臣也被召入西宫议事。
不到中午议事结果有了,国不可一日无君,国王李珲驾崩,由王大妃提议,多名大臣同意,选绫阳君李倧继承大统。
汉城暂时由李兴立掌管,抓紧搜捕与昌德宫爆炸有关之人。不少朝臣都遭了殃,其中大部分是李珲朝的权臣,以大北派为主。
对于这件事总参军机们不感到惊讶,元日前刚被皇帝扣在宫里整整三天,不就是怕走漏了消息。可仅仅时隔几天李珲就死于非命,就有点让人胆颤心惊了。
好歹也是一国之主,国还不算小,怎么说没了就没了呢?王宫夜里发生了爆炸,失火被烧死的理由太站不住脚。
李珲又不是七老八十走不动,就算真失火了无法扑灭,那还不会先躲远点啊。明摆着的,李珲是被王大妃伙同一众大臣给害死了,然后扔在火场里制造假象。
是否该死并不重要,朝堂政治本来就是人玩人、人踩人、人吃人的游戏,连同皇帝在内都逃不出弱肉强食的规则。
但李珲之死引发的另一个问题才值得好好探讨、仔细总结。端坐在桌子尽头,身材不高大、面相不威严,两腮带着婴儿肥,眼神中总是空荡荡,猛一看有点浑浑噩噩的景阳皇帝,已经不仅仅是大权在握独断专行那么简单了。
他正在伸出利爪、张开獠牙,开始吃人了。不光要吃掉内部的反对者,连外国的君王也不放过。谁挡了他的道、碍了他的事,谁就有可能被不声不响的弄死。手段无所不用其极,没有半点君王风范。
“朕已经下令,命东海舰队携文甲卫进入汉江登陆汉城。这次师出有名,是应朝鲜王大妃之邀前往协助,防止有人趁机作乱。
朝鲜国王人选已定,有王大妃及一众忠臣辅佐想来不会再有大变。礼部就按此出金册,及早册封李倧为国王,以免夜长梦多。
朕还打算在汉城派驻使节,称为全权大使,代替朕和朝廷履行监督指正之职,防止再有李珲阳奉阴违之举重现。
礼部、兵部各出一人为副使,跟随总参谋部指派的全权大使赴任,三日后携金册前往汉城,主持李倧登基典礼。
任期暂定为三年,在这段时间里除了引导王大妃、李倧整顿朝纲、拨乱反正,还要将朝鲜各地风土人情、朝堂势力、军事部署全打探仔细!”
大臣们如何看待这次插手别国内政的举动,又如何看待自己这位皇帝的所作所为,洪涛是一点都不关心。爱咋看咋看,有不同意见可以保留,但该干的工作不许懈怠,至少要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臣谨遵圣喻……”对于这番毫无商量的指派之言,在座的朝臣们不光没反对,连用沉默对抗都省了,齐刷刷的起身行礼表示支持。
十多年前,当洪涛刚刚登上皇位时,毕恭毕敬的和他们商量,保准有一百个理由等着,肯定不会轻易同意。敢当众让重臣们集体下不来台,保不准晚上寝宫先着火。
可现在一点不把他们当回事了,就像对待后宫的宦官一般轻视,这群人反倒都老实了。让干嘛干嘛,不光要干完还要干好,比对亲爹还孝敬。
这就是人性,欺软怕硬的人性。古人其实早就看出来了,还给明确总结出来了,所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熙熙皆为利往也。
性命、权势、家业,从广义上讲也是利益的一种。害怕失去,就是利益攸关,很公平也很合理。
“今年朕要大规模动用陆军和新军对蒙古左翼发起进攻,过几天总参谋部会把需要增补的预算明细拿出来。
户部先算清楚差额,暂由太仓支取,再让海关补上,不许挪用兴建水利、修缮道路的银子,尤其不许碰安置卫所军的款项。如有不足,把明细写清楚,朕先从日月银行借用。
诸位爱卿要做好准备,今年会有有点罗锅上山,钱紧。就算战事顺利,这几年攒下的家底也会被战火挥霍一空。
但不要怕,只要将蒙古左翼彻底打垮,女真人也将随之土崩瓦解。再加上朝鲜归心,此后东边和北边至少有二十年都不会再出现大的威胁。
推行新政满打满算不过十三四年,在重压之下白手起家走到如今,若是再有二十年无边患的局面,效果只会更好。无论史书上如何评价朕的所作所为,诸位肯定不会跑了中兴名臣、朝廷栋梁的美誉。
朕知道诸位爱卿都不是沽名钓誉之辈,可是能让治下百姓吃饱穿暖,少有所养、老有所依;能保江山社稷稳固,让外敌闻风丧胆,也大体应了圣贤书中所求!共勉吧,迈过这个坎儿前面就是一马平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