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让他担此重任是想制约其它派系,免得又出来个一枝独秀的。几年下来效果很明显,可副作用也挺大。
这家伙完全不按照套路出牌,抱着固有的观念死活不肯改变,始终认为推行新政弊大于利。虽不曾刻意作对,却也没少添麻烦。
问题是他把本职工作干的挺好,官声与日俱增,除了死扣律法经常找麻烦之外还真找不出什么纰漏。以莫须有的罪名挖坑害人吧,又不是洪涛所愿,说服?算了吧,他爱站哪边站哪边,随意了。
第491章 耳目众多
马经纶家在通州本来就很有名,他的祖上从元朝就在运河边上购置了不少良田,开设了好几家铺面。到了他这一辈儿虽然在经商上没什么突出成绩,但17岁为秀才,23岁得举人,27岁中进士,官至监察御史,也算光宗耀祖。
而马经纶虽是文人,骨子里却有一种江湖豪杰的气质,喜欢结交朋友还仗义疏财。有几位朋友过世时家道中落,都是他代为安葬,包括启蒙老师。又在城外购地设置义庄,专门埋葬没钱买墓地的穷苦人。
而他这辈子所做最正确的事,就是听了挚友李贽的话创办了《半月谈》。从那以后,通州马主一不仅仅是仗义疏财的致仕官员和地方豪绅,还成为了闻名大江南北大儒。
每年都有全国各地的学子千里迢迢慕名而来拜师,为此他把家里的别院莲花寺腾了出来,专门开办了一家闻道书院,遍请文人雅士来此授课,隐隐有开宗立派之相。
“草民马经纶,叩见陛下!”由于没有事先通知,皇帝的突然到来不光让当地官府和锦衣卫诚惶诚恐,也把在莲花寺中与朋友谈经论道的马经纶给吓得够呛。
差点没把四轮马车给跑翻了,一路狂奔终于算是赶在皇帝抵达前回到家中,赶紧沐浴更衣,然后带着全家老小跪在门口迎驾。
“几年未见可是老多了,要留意身体,半月谈还离不开你。既然是在为朕做事,就不要总是草民了,依旧以君臣相称吧。”
对于马经纶洪涛了解的已经足够多了,他和李贽一样都有色目人血统,但不信回教,也都对当官没太大兴趣,更喜欢在民间呼朋唤友讨论学问。
但身在民间,不能心里也在民间,半月谈做为保皇派的喉舌,表面上虽然没有编制,骨子里却要烙上深深的印痕,还别躲躲闪闪,必须从心底认可。
“臣的身体还能顶几年,《半月谈》据此还有半里路,臣愿亲自为陛下牵马坠蹬!”皇帝不见外,马经纶多少放松了点,但到此时他也不认为皇帝是专程来看自己的,只觉得是要去视察报社。
“嗳,朕又不善此道,去了反倒添乱。去寻间清静所在,朕有话要讲。”
报社就算了,自己一去,锦衣卫、御马监、蹴鞠队至少要忙活个把时辰,连带着报社里的工作人员也得折腾的鸡飞狗跳,结果屁用不管,图个啥呢。
在洪涛的认知里,掌握国家政策走向,处理好外交关系,尽量避免战争,非要打的话争取成为赢家,做好了这几点就是个好皇帝。而最操蛋的做法之一,就是有事没事往民间溜达,听上去是亲民,实则扰民,甚至害民。
“陛下,此乃臣家中的花厅,四下里没有别的房间,只需守住园子的两个口无人能靠近左右!”皇帝有悄悄话要讲,这可是大事,马经纶立刻找到了一处合适所在,先由御马监和蹴鞠队进去清场,再在前面引路。
“会试举子聚众殴斗致人死命一事你可听说了?”
花厅里清静是真清静,但稍微有点冷,主要是四面透风。洪涛接过蹴鞠队送来的马凳坐在花厅门口,这里还能晒到太阳。点上根小雪茄,再冲马经纶招招手,示意也坐下。
“回禀陛下,顺天府和河间府的举子嫌城里费用太高,有几个就住在臣的别院里。前几日他们的同年从城里来,说起了此事,臣才有所耳闻。
好巧不巧,其中两人当日就在竭云楼中,虽未参与殴斗却全程目睹。臣详细问过他们,大致清楚了经过,也写了密奏,已经交给了小公公。”
马经纶一听就知道皇帝是来干嘛的了,没有半分犹豫,马上把知道的情况和盘托出。其实就算皇帝不来,他的密奏也要送入紫禁城。这些年来办报社只是工作之一,为皇帝探查民间情况,也是重点任务。
“哦,那两位举子现在何处?”洪涛一听,嘿,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本打算在这里吓唬吓唬周道登,不承想还歪打正着了。
“臣已然把他们留在了别院当中。”
“好,此事办的好!王承恩,让锦衣卫把莲花寺封了,许入不许出。主一,依你之见,朝中有人行此举又是意欲何为呢?”
对于马经纶的举动洪涛给予了充分肯定,只可惜此人不愿入仕为官,否则以他的政治嗅觉和声望,接替李贽成为南洋总督再合适不过。或者干脆去六部九卿任职,当个礼部尚书啥的,配合自己进行教育改革也是一把好手。
“臣仔细问过竭云楼里的情形,最先发生口角的是两桌举子。一桌似是来自广东福建,另一桌则来自南直隶与浙江。双方就新政的优劣展开了辩论,从而引发其他举子群情激奋。
不知是谁先动手推搡,瞬间便引发了群殴,打斗当中有人大声喊叫杀人了,有一名举子倒地不起,众人随即一哄而散。唯有个叫张春的举子留在原地,被闻讯赶来的锦衣卫抓获送入刑部,之后受到牵连的举子应是从他口中得知。”
马经纶并没有马上发表个人看法,而是根据自己的消息来源,先把发生在竭云楼里的凶案过程简单描述了一遍。
“朕看到的刑部奏报可不是这么写的,上面只说五名举子酒后失德大声喧哗,与邻桌举子发生口角,进而引发殴斗。张春也不是主动留下,而是被店家扣住,才被锦衣卫抓获。”
就是这番简单描述,已经和看到的刑部奏报有不小分歧,但谁在谎报,或者两者都不对,眼下还无法区分。
这就是当皇帝的真实写照,整天窝在皇宫里,看到的、听到的全是二手甚至三手、四手消息,统统经过了好几道加工润色,即便把多方消息放在一起互相应征,想了解事件的本来面目依旧很难。
如果有权力加工润色之人故意不想让皇帝听到、看到真实情况,根本就不用编瞎话,只需把事件的细节有意疏漏些许,强调其中一部分、淡化另一部分,就可以人不知鬼不觉的混淆视听。
第492章 新学
“如果臣所闻不虚,这两桌举子为新政争吵非空穴来风,而刑部的奏报就值得推敲了。很可能有人要利用这件事借力打力,目标只有新政。陛下值此关键时刻远赴大沽口,又亲临通州,怕是也有所想吧?”
听了刑部奏报内容,马经纶淡淡一笑,很不以为然。但没有继续深入阐述下去,而是揭露了皇帝装傻充愣的险恶用心。
“唉,主一,你不入朝堂是新政的大损失啊。”虽然马经纶还谈不上料事如神,但身在朝堂之外依旧能联想到这么多方方面面也算是难能可贵了。让这样的人才只当个报社主编,太浪费了。
“当初卓吾先生曾对臣说过,若想新政成功,不光要从朝堂发力,民间也需有人摇旗呐喊。臣对朝堂之事确已死心,只能在民间为新政奔走相告,还请陛下体谅。”
一听到又有让自己出仕的意思,马经纶赶紧推辞。他说的也是实话,朝堂里的龌龌龊龊太让人憋闷,哪有在报纸上大放厥词来的爽快。当然了,要想保住这份小权利必须得让皇帝首肯。
“不来也罢,没有臭鸡蛋照样能做槽子糕。你且去把那两名举子带来交给王承恩问话,剩下的事就不用管了。哎对了,朕听闻你在莲花寺中办了书院,有学子几何啊?”
再一次被当面拒绝,洪涛也不生气,主要是马经纶说的对,新政确实需要上下一起推动才能更快铺开。而办报是马经纶的独门绝技,至少在大明朝没人比他更懂得如何经营一份报纸,非去当官反倒是取短补长了。
“臣不过借着《半月谈》的虚名与志同道合者讲经论道,并未真的开山授课。”
“如果朕亲笔写了几本书,意在教授小童奇技淫巧,你愿不愿委身于私塾,冒天下之大不韪?”
不过在如何超额开发人的潜能方面洪涛也是很有心得的,不想当官蹚浑水是吧,那也不能太闲在。从民间支持新政的办法很多,除了办报之外办个新学啥的也挺好。
“……臣斗胆一问,机械厂那些年轻技术员可否和传言里说的那样,是从小读了陛下的书?”
这一问让马经纶非常意外,但马上又想起了另一件事。据说机械厂里的大匠多一半全出自皇帝亲授,而像流光宅、时间工坊中的大匠,同样是天子门生。
奇技淫巧在以前不被重视,主要是学会了也没啥大出路。但现在不一样了,工厂里的大匠不光不愁出路还被各地商人追捧,钱途大大滴。
尤其是在通州和天津卫左近,大匠在民间的受尊重程度直逼举人老爷,不少富裕家庭都削尖了脑袋琢磨着如何把闺女嫁给他们。
“嘿嘿嘿,这倒是不假,朕在当太子的时候闲来无事随笔涂鸦了几本,最适合从幼童开始学习。也没什么太大作用,无非就是会造船、会炼铁、会摆弄机器罢了。
以前朕在皇庄里收养了不少孤儿,就用这些书教导他们。现在新政越搞越大,需要的工匠也越来越多,仅靠朕来培养远远不够,还需你这样的乡绅多多帮衬。”
好为人师,最中意从别人嘴里听到自己的学生们有出息。此时皇帝已经乐得合不拢嘴了,一个劲儿的自谦,只可惜在谦虚方面真没什么造诣,怎么听怎么像自吹自擂。
“臣不才,愿为陛下传播教化!”但马经纶并不认为皇帝在说大话,反而很认真的行了大礼,毫不犹豫的答应了下来。
“如此甚好……不过刚开始的时候不要大张旗鼓,《半月谈》依然被朝中很多人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徐徐渐进更稳妥。”
有人愿意冒着风险开新学,洪涛除了高兴之外还有不少忧虑。眼下最重要的改革方向是经济和军事,遇到的阻力已经很大了,教育是个更大的雷区,暂时还不能深入触碰。
“臣明白个中曲折,私塾会以左近几个县的幼童为主,待三五年后有了成绩再逐步扩大。”
虽然只是个致仕官员,但这七八年办报纸的经历让马经纶的政治嗅觉和判断力一点不输于在任官员,不用过多解释就能理解并贯彻皇帝的意思。
“也不用战战兢兢,朕会让锦衣卫多加关注,只要不触犯律法谁也不能拿你如何。一会吏部尚书要来此迎驾,暂且借你家用一用。”
洪涛自认比任何皇帝都有担当,只要下属按照自己的吩咐做了,出了事必须得挺身而出多加维护。只有这样,下面干事的人才能心里踏实,发挥出全部能力。
“陛下能驾临寒舍,马家上下无不感激涕零。臣这就去安排家人,让他们先搬去别处暂住。”
马经纶很懂事,一听周道登还要来,就知道有重要的事情讲,闲杂人等,包括自己,最好有多远躲多远。于是赶紧告退去安排琐事,把整座院子都让了出来,还得感恩。
皇帝登门确实是个天大的好事,万金难求。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放在民间就约等于免死金牌了。从此之后,当地州县官差见面都要自觉矮三分,不太大的罪过能睁只眼闭只眼保证不会深究。
周道登来的很快,且神色没有太大异常。这倒不是养气功夫修的好,而是有了个强力辅助工具,四轮马车。
这东西在民间已经很普遍了,很多外放的官员都有使用,但在京官这个群体中却不多见。不是京官穷买不起用不起,而是不愿意顶上一个新派的帽子。即便知道坐马车赶路舒服快捷,依旧死扛着不用。
“你就不怕被同僚打上新派的烙印?”在得知周道登是坐着马车前来之后,洪涛心里就踏实了多一半,又一位朝廷重臣被拿下了。
同时也对朝臣们在文化上的造诣深有感触,太他妈有文化了,投降都投的如此含蓄艺术。要是能把这些琢磨人的精力拿出来一半去多研究研究本职工作,就更完美了。
第493章 锦上添花者
“臣平日里多是乘轿,忽闻陛下召唤才选了四轮马车。软轿稳妥、马车快捷,各有所长,何来新旧之分。”但周道登并不打算投降,或者说不想彻底投降,还在试图左右逢源两边都不得罪。
“若是放在一百年前慢些也无妨,眼下北方连年旱情不断,南方洪涝不绝,太仓空虚,外虏跃跃欲试,再慢条斯理怕是有些来不及了,周爱卿以为呢?”
其实如果朝臣们不主动对新政发起反攻,洪涛也不想逼着他们表态站队。就这么慢慢耗着挺好,待广东和福建的新政彻底稳固,再加上个广西或者山东,一步步扩大影响力,逐渐蚕食掉顽固势力的地盘。
可计划永远也赶不上变化,官僚资本和顽固势力不傻,不想当被温水一点点煮熟的青蛙。虽然他们失了先手,暂时没能力正面硬碰硬,但发现了机会之后的反击手段和强度还是挺给力,逼得自己无路可退,只能提前亮出底牌决一死战。
“……臣的府里还不曾购置马车,再加上车夫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眼看着皇帝的态度挺决绝,周道登依旧没轻易选边站队,越是危急时刻越该重视自己的价值,绝不能贱卖。
“六部之首难道还不够?一旦入阁,叶向高和方从哲可不是善于之辈!”
敢直接和皇帝当面讨价还价要好处,洪涛觉得自己还真小看了这个有名的混子尚书。他不光能在各派势力中安全游走,还敢火中取栗争取利益最大化,很有点眼光和胆魄嘛。
但这个开价有点不自量力了,以周道登的声望即便能勉强入阁也无法和叶向高、方从哲比拼,只当个内阁大学士并不见得比吏部尚书强。
“如果臣不坐轿改乘车,自然不能再求稳,而是得求快。新政也不会只在广东和福建推行,如陛下不弃,臣想自告奋勇仿效当年的两广总督。”这时周道登抖了抖袍服,端端正正跪了下去。
“……李贽可不是那么好学的,他不光要被同僚掣肘、受当地士绅豪族排挤,还要被朕随时监控。众矢之的也不过如此,稍有差池就会粉身碎骨,你可要想好了!”
这个要求完全出乎了洪涛意料,趁机要点好处并不稀奇,站队是要冒风险的,总不能白站,不图利谁早起呢。可周道登居然要争当新政推广的急先锋,反差有点大。
“臣在理学上不如李宏甫,在治军上不如袁礼卿,但论治理地方自认不输于任何人,还请陛下恩准!”
周道登自打跪下,整个人的气质就全变了,不再是那个浑浑噩噩遇事就躲的油条,换上了有抱负有担当还有点狂妄的性格,倒是与当年重新出仕的袁可立有点像。
“口气倒是不小,那朕就出个题,你以为新政下一步该去往何处?”
有些人的狂妄是虚张声势,有些人的狂妄则是胸有沟壑。为了进一步确定周道登是在进行政治豪赌还是有真才实学,洪涛打算就新政发展的问题与其深入探讨几句。
“臣以为有两处可选,一曰山东、一曰江西,两者相较,山东更胜。”周道登好像是有备而来,还准备的相当充分,面对皇帝的提问没有太多迟疑,张嘴就答。
“说说理由……”如果不是自己突然传旨召周道登迎驾,洪涛就要怀疑这家伙是不是对手派来的说客,专门来给自己挖坑的。
“按理说新政自广东起,次福建,再次该是浙江才对。而浙江大半也是山多地少面临大海,与福建极其相似。但新政在福建能顺利推广,到了浙江就不一定了。
只因当地豪门望族众多,又与南直隶相邻,两地官员自有明以来在朝中一直颇具势力。手段软了起不到效果,手段硬了怕是会引发民变,虽有海军依仗,不会糜烂千里,也得不偿失。
山东和江西则要好的多,都是人口和赋税重地,无论开办工厂还是种植番麦番薯,既不缺人也不缺地。相较起来江西地方封闭、山高路远,不如山东靠近京师,临大海且有良港,更容易把控。”
此番话一出,谁要是再说周道登不学无术靠邪门歪道和运气混上高位,洪涛立马抡圆了给谁一个大嘴巴,然后赶出朝堂。就这点眼力还当个屁的官,趁早回家吧,别占着茅坑不拉屎。
周道登不光仔细研究过新政的模式和特点,还必须认真揣摩过自己的行事风格,且从中得出了相应的答案。他的分析与自己的计划不谋而合,甚至还做了最坏的准备,一旦新政推行受到了当地势力的严重阻碍就要出动海军平乱。
“现在朕想听听你对举子杀人一事有何见解?”既然在大方向上没什么出入,剩下的细节就不用在这里聊了。
而眼下最重要的不是怎么在山东实施新政,而是化解反对派的攻势。如果不把这件事处理好,不光会打击广东、福建的发展势头,还会影响其它省份对新政和皇帝的看法。
“臣出自南直隶,有些话不便讲,也没有良策妙计,还请陛下恕罪。”按说已经向皇帝举起了白旗,周道登就应该投降的彻底一些,哪怕出卖几个同乡也得使劲儿巴结才对。
结果他的表现再次出乎了意料之外,居然还要保护南直隶的官僚集团,为此不惜给皇帝留下不忠心的印象,这个风险也不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