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盛嘉没有想到陈乐康会和陆荷一起来,还是鼻青脸肿,一副被人打了的模样。
“这是?”
他皱起眉,有些困惑地看了看不说话的陈乐康。
“当小三被人找到了学校,对方说他破坏了自己的家庭,两个人打了一架,他还把对方打进了医院。”
陆荷语气疲惫地开口,没说陈乐康今年刚读研究生,被人闹了这么一通,现在还在等学校的处罚结果。
盛嘉沉默片刻,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干脆换了个话题:“你在消息里说的知道了‘那件事’是说什么?”
陆荷肩头轻颤,她看向盛嘉,嘴唇嚅动,几度张合却什么也没说出。
盛嘉此时才发现,陆荷眼眸中遍布红血丝,眼下也挂着浓重的青黑色。
“嘉嘉,他是不是破坏了你的家庭?”
陆荷声音干涩地问。
她被盛嘉拉黑后,一直联系不上人,陈乐康见她心焦到睡不着,主动说他有认识的人应该知道盛嘉的联系方式。
结果陈乐康那天和对方聊了几句,两个人就大打出手,她本想去拉架,却忽而听见对面那个被压在下面打的男人说:
“都是你害我和盛嘉离婚,你以为你又是什么好人!?”
接下来的一切都发生得那么自然。
而陆荷听明白所有的事后,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她推开陈乐康要扶着自己的手,站在人来人往的街道,狠狠扇了陈乐康一巴掌。
她泪流满面地指着这个儿子,半晌说不出话,最后竟是当着陈乐康的面直接吐了出来。
……
盛嘉闻言,神情一空,但很快反应了过来。
他抿了抿唇,语气平静地回答:“是,但是已经——”
“嘉嘉,你怎么不告诉妈妈?”
陆荷的声音带着哽咽,打断了盛嘉未尽的话语。
她凝视着眼前这个已然长大的孩子,心口像是被什么狠狠揪住。
“以前不是在学校被小朋友抢了块橡皮都要跟妈妈说吗,为什么这么委屈的事都不告诉我?”
“你不是说有妈妈在,就什么都不怕,谁也欺负不了你吗?”
“嘉嘉,你……你……”
陆荷说不下去了,她握住盛嘉放在桌面的手,掌心一片冰凉。
血缘是无法割舍的一根脐带。
当她看着面前这个表情凝滞、不知所措的盛嘉时,她总会想起多年前那个小小的身影。
每次受了委屈就扑进她怀里,哭得像个花猫,那时她总是揉着他的头发说,被人欺负了就打回去,妈妈给你撑腰。
“嘉嘉,妈妈永远不会因为这件事生你的气,你把谁打了,妈妈就去付医药费,绝不能让我儿子受委屈。”
记忆里年幼的盛嘉一边抹眼泪一边用力点头,说记住了。
可为什么现在……为什么遇到这样的事,他却把她瞒了这么久?
盛嘉不由自主地回答:“我、我以为你不会帮我……”
这句话像一把刀扎进陆荷心里。
她紧紧攥住儿子的手,就像多年前在人潮汹涌的街头,生怕一松手就会把他弄丢。
“嘉嘉……这些年来,我没找过你,我知道你一定恨我,我只是……只是太害怕了。”
“甚至那天我们遇见,在看见你打了乐康时,还下意识说你和盛千龙一样,我——”
陆荷的话顿住,她说不下去了,此刻任何语言和辩解都显得苍白无力。
事实就是,她抛下了盛嘉,一抛就是二十余年。
“妈妈对不起你……是妈妈太懦弱了,早知道……早知道……”
早知道什么呢?
一切都太晚了。
盛嘉轻轻抽出手,转而覆在陆荷颤抖的手背上,安抚一般地拍了拍。
“我知道的。”
陆荷猛地抬起头,她的目光浮现出一缕希冀。
“嘉嘉……你、你能原谅妈妈吗,能再叫我一句妈妈吗?”
自从重逢以来,除了最初相遇那次,盛嘉再也没有唤过她“妈妈”。
仿佛这个称呼,连同他对母亲那份与生俱来的爱,都一同被埋葬在了时光里。
“我……”
盛嘉沉默地垂下眼眸。
往事的千钧重量在这一刻凝成一根细线,横亘在他与陆荷之间。
一端系着他溃烂的旧伤,另一端是陆荷颤抖着伸来的手。
他站在那条细线上进退维谷,像走在悬空的钢丝,每一步都牵扯着撕裂的痛楚。
最终,盛嘉在摇晃中停下,给出了第三个答案。
“我没办法原谅,但是我放下了。”
他看向陆荷,轻声低语。
“子斐还有医生都告诉我,放下不是代表原谅受到的伤害,而是表示,我愿意去拥抱新的生活。”
盛嘉发现,自己从头到尾,都既不是一个豁达到可以轻松放下的人,也不是一个能够狠心报复回去的人。
他只是……
一个有点软弱、有点拧巴的普通人。
而对于这样的他来说,他现在所能做到的只有暂时搁置有关陆荷的一切。
或许,要等到很久之后的某一天,他才能有足够的勇气和能力去解决、去面对这件事。
人生中不是所有问题都有最终的解决答案,盛嘉也只是选择了最普通的一个结局,那就是不去解决,将一切交给时间。
面对陆荷的道歉,盛嘉不知道该说什么。
说原谅?那些年缺失的陪伴不会因此回来。
说不原谅?他清楚地知道,当年陆荷在暴力下的逃离是无奈之举。
他什么都说不出,他理解陆荷当年在盛千龙的暴力下选择了离开,可他无法原谅这些年来陆荷将全部的母爱给了陈乐康,却唯独缺席了自己的每一次成长。
陆荷是生育他的人,他也确实感受过母亲独一无二的爱,为了这一点爱意,盛嘉永远没办法真的憎恨陆荷。
盛嘉看向一旁鼻青脸肿的陈乐康。
但——
留在他心里的伤害是那么深刻,痛苦得叫他几欲想死。
他曾被摔碎了,最后却是由别人一片片拼凑起来,而不是这个世界上和他有着最亲近的血缘的人。
盛嘉捧着温暖的杯壁,指尖无意识摩挲了一下,才轻声开口。
“我做不到再去叫你一声妈,这么多年来,我已经习惯了没有亲人的日子。”
这份迟到了很久的亲情,他果然还是不能坦然地接受。
……
陆荷在这一刻真正品尝到了撕心裂肺的滋味。
她泪眼朦胧地看向坐在面前的盛嘉,从这个孩子和自己如出一辙的眉眼,到他坐下来也比自己高一截的身量。
一瞬间,恍如隔世。
大多数时候,所谓感同身受不过是一句安慰的托词,可陆荷却从盛嘉这句轻飘飘的话里,鲜明地感受到了那么多的委屈,那么深的失落,口中甚至弥漫出眼泪的咸涩味。
这根连接着母与子的脐带,还是被咔嚓一声剪断了。
她无法再拥有这个孩子像过去一样依恋又明亮的目光,也无法再听到他软乎乎地叫她妈妈。
大概从当年她选择离开的夜晚开始,从这些年来无数次被胆怯压倒的想念开始,她便已经在一步步远离他。
直到现实中的距离蔓延至心中,在她没有回头的日子里,那个小小的、守望着她的男孩,逐渐也转过了身,走向属于他的人生。
一个没有母亲的人生。
“嘉嘉、嘉嘉,妈妈……妈妈真的……”
陆荷哽咽着,试图再去说些什么,可却泣不成声,所有声音都堵在喉咙里。
盛嘉的眼眶也泛起红,他强忍着即将决堤的泪水,将一张纸巾缓缓推向坐在陆荷手边的陈乐康。
从今往后,陪伴在母亲身边的,将会是这个人了。
这场对话里一直没说话的陈乐康,怔怔地看着递到面前的纸巾,抬眼与盛嘉四目相对。
那张秀丽的脸上除了微红的眼眶,依旧保持着初见时的沉静温和,仿佛所有的惊涛骇浪都被他妥善地收纳在了心底。
这个人,是他的哥哥。
是他亲手拆散的家庭里,最无辜的受害者。
是母亲为了保护他,不得不舍弃的另一个孩子。
是……
他永远亏欠的人。
一股混杂着悔恨与羞愧的悲伤涌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