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就在六月下旬的某一日,济北郡守发来了急报,表示河堤就快要支撑不住了。
济北郡位于河道转弯处,前阵子,郡守虽征调民夫对河堤进行了加固,但在滚滚奔流的河水冲击下,却也已是岌岌可危。
郡守命人沿街敲锣打鼓,叫堤坝附近的百姓尽快转移。
只是郡府人手有限,大家跑断了腿,也无法通知到所有区域,尤其那些人口不多又有些偏远的小村落。
村子里还有许多老弱病残,他们的亲人此刻因各种原因不在身边,但郡府根本抽不出人手来帮助他们撤离危险区域。官署的公文、物资也需要尽快转移。
总之是人手不足,火烧眉毛,十万火急!
季恒接到急报,紧急召开了廷议,请属官们入宫相商,问道:“此时能否调用军队?”
一来,尽快通知到所有偏远村落,二来,也要帮腿脚不便的老弱病残完成撤离,救人要紧,三来,也要帮郡府转移公文与物资,减少损失。
话音一落,谭太傅却看向他道:“还是太过冒险。”
诸侯王没有天子诏令而自行调用军队,此事兹事体大。
若是此时此刻,匈奴兵兵临城下,那么紧急调用军队完全没有问题。
可“区区”一次洪水,河堤又尚未溃决,私自调用军队究竟合不合适,这分寸不好把握。
关于齐国水情,季恒早在上个月时便已上报了朝廷。
可不说此事,连先前齐王薨逝的奏疏,天子也尚无答复,也不知长安那边是什么情况。
国相与天子之间另有一条汇报线,也不知国相那边有无消息?且国相是天子派过来的人,一方面也代表了天子。
季恒便问道:“不知申屠大人以为如何?”
申屠景自然没给他好脸色,说道:“调用军队如此大事,我可不敢妄议。你既掌着虎符,那便由你自行决议吧!”
听了这话,姜洵第一次在廷议中开了口,说道:“若是天子诏令迟迟不来,我们难道就要坐以待毙吗?那么多百姓正处于危险之中,明明有方法可以救,又为何要见死不救?!我是齐国太子,我……”
“等一下等一下等一下,阿洵!”季恒连忙打断道。
下一句话千万不要说出口。
刚刚老师说他太过冒险,他还觉得老师反常,老师何曾是这种明哲保身之人了?可此刻倒是能与老师共情了。
谁第一个说出要调用军队,后续出了事,谁便为此担责。
何况姜洵身份特殊,他是将来的齐王。
诸侯王本就受天子忌惮,而姜洵小小年纪便如此有主见,还敢私自调用军队,这话传到天子耳边可还了得?
一旦犯了天子忌讳,那么往后无论他们做了什么、不做什么,便都是错的了。
但处于危险区的百姓,他也不可能不救。
他说道:“是我经验太浅,考虑得太过简单了。可高皇帝分封各路诸侯,便是要诸侯王到各地去替天子保境安民,分忧解劳。而身为齐国属官,封国百姓有难,我们也不可袖手旁边,否则便是渎职,有负天子重托!”
这一点属官们也表示认同。
季恒继续道:“没有天子诏令,军队不宜调用,那么还是征调民夫,按徭役来算。”
他刚刚是考虑到河堤不知何时会溃,而民夫没有接受过统一训练,做这件事会有危险。
不过转念一想,召集一些懂水性且自愿参加的人,出勤一天按多天来算,倒也能平衡。
他道:“民夫组织性不强,现场需要人来统一调度,而济北正缺人手,我决定我要过去一趟。”
这已经是非常两全其美的折中方案了,属官们也纷纷表示认同。
而话音一落,姜洵便道:“那我也要去。”
另一旁,谭太傅也幽幽道:“……我反正也没什么事,去了也能帮上点忙。”
于是三人收拾好行李,隔日一早便从临淄出发了。
第10章
季恒与姜洵同乘一辆马车,谭太傅的马车则跟在了后面。
姜洵坐季恒身侧,抬头看向了季恒道:“我还以为小叔叔不会同意我和你一起去,会说我现在的主要任务就是学习,叫我什么都不要管。”
季恒笑道:“有句话叫‘人教人,教不会,事教人一次就会’,你是未来的齐王,亲历抗洪现场便是学习。再者,叔叔可能也有点‘私心’……”
姜洵道问:“叔叔有什么私心?”
季恒道:“叔叔毕竟只是齐王宫门客,无官无职,济北官员未必肯听我调遣。而你是太子殿下,你的话他们肯定要听。”
姜洵“哦”了声。
路途漫漫,两人也只能闲话解闷。
既已说到这儿,季恒便又继续说了下去,喃喃道:“你父王虽把符印交到了我手中,但这符印,也未必真能掌在我手里。天子诏令未到,一切便还都是未知数。不过阿洵放心,”他说着,摸了摸姜洵的头,“无论如何,叔叔都会信守承诺,守在你们身边的。叔叔一定会帮你。”
阿兄叫他帮阿洵辨别是非对错,辨别善恶忠奸,可什么是是非对错?什么是善恶忠奸?有时他自己也没有答案。
但他会用自己认为正确的方式来辅佐姜洵。
姜洵听了这话却忧心忡忡道:“皇伯父不让叔叔掌国印,那会让谁来掌国印?国相吗?”
“那倒不会。”季恒道,“国相手中有相印,诸侯王手中有国印,是要两者相互监督、相互制衡的意思,若都掌在国相手中,岂不成了监守自盗了吗?”季恒道,“不过天子可能会让你亲掌。当然了,这也问题不大。”
听到这儿,姜洵果然又开朗了,说道:“问题不大!如果济北官员不听你的话,我就让他们都听你的话,如果皇伯父叫我亲掌符印,不可假手于人,那叔叔叫我盖什么我就盖什么,叫我不盖什么我就不盖什么!”
季恒简直哭笑不得。
两日后,三人抵达济北郡。
用于征调徭役的竹使符,已于廷议当日下午便快马加鞭送到了济北。于是三人抵达时,征调工作已初步完成。
三人在郡守、郡尉陪同下,准备先到河岸边看一眼。
大雨还在下,雨珠“噼噼啪啪”击打着马车。
马车停下,季恒掀帘而出,见脚下道路泥泞不堪,而左雨潇已蹲在了车前,说道:“公子,还是我背你吧。”
听了这话,姜洵也跳下车来,说道:“叔叔,我背你!”
季恒无奈笑道:“嘘,你们两个都闭嘴。”说着,踩着脚蹬下了车。
这山路快被泡成了沼泽地,最泥泞之处,每走一步鞋子便陷进泥地里拔不出来,季恒便干脆脱掉了鞋袜,提着袍摆缓缓行走。
到了河岸附近的高地,郡守说道:“就是这儿了。”
季恒俯瞰下去,见河道刚好在此处转弯,转弯之时,那满溢的水浪便一个甩尾打在旁边的夯土堤坝上。而这堤坝年久失修,哪里遭得住这个?
能用上的加固方法都已经用上了,可这河堤还是随时都有被冲垮的风险。
郡守道:“河道十里以内的村落都已经通知了,再远的,此刻也正在沿街敲锣。郡府公文先转移到了附近一座孔子庙,那孔子庙在山上,地势较高,不容易被淹。”
季恒牵着姜洵的手,以免姜洵滑倒或跟丢,说道:“辛苦郡守大人了。民夫既已征调,那便立刻派出去到附近村落一一排查,若是村子里有老人、病人或身患残疾者,不方便转移的,也立刻帮助他们转移。我看这河堤岌岌可危,没有多少时间了,今日黄昏之前,要确保附近村落无人。”
郡守应道:“喏。”
季恒又问道:“请问这附近村子里的百姓都转移到哪里去了?”
郡守道:“有些人在外地有亲戚,便先到亲戚家避一避。有些人无处可去,我便安排他们到附近一处废弃的敖仓,那里有之前给杂役们准备的宿舍,打扫一番就能住人了。”顿了顿,又说道,“这些百姓出门时都自备了干粮,但时间一长也难以为继,从昨日起,我便安排人到敖仓施粥,发给他们一日两餐。”
季恒由衷道:“郡守大人安排得很周到。”
好在他们在临淄也早有动作,左廷玉若是顺利,预计下月中旬,采买的粮食与物资便可运抵齐国。
而各郡敖仓内的粮食,撑这二十多天还是绰绰有余的。
天黑之前,附近村落都完成了排查,可确保空无一人。
隔日,大家便又对更远一圈的村落进行了转移。
而在第三天夜里,河堤终究还是溃决了。
此次受灾范围,远比大家预想中的还要大,水势凶猛,许多尚未来得及转移的村落也都在一夜之间被洪水袭击,水位已没过了成年男子的胸口。
季恒紧急征调民船,派人划进村子里去救人。而所有无家可归的难民,都只能先安排在那处废弃的敖仓。
一开始大家还能住仓舍,虽拥挤,但好歹还有张床睡。
只是仓舍很快住满,季恒便又命人在库房里铺了草席,让大家席地而睡。
只是很快,仓库也住满了。
季恒只好命人在外头搭了一座座草棚。只是草棚搭得再好,雨一大也四面漏雨。
济北敖仓的粮食也快要发完了,他只能一面从邻郡调粮,一面派人回临淄询问物资采买的进展,同时再找找其他可用于安置难民的场所。
洪水后的公共卫生也是个大问题。
附近水源皆被污染,不能直接饮用,季恒便命人在敖仓发放免费开水,任何人不得饮用生水,又派人到下游去给居民做宣传。
敖仓内每日都有官兵打扫,并洒上石灰。
他也嘱咐过,一旦有人出现发烧、咳嗽、呕吐、腹泻等症状,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他。
至此,他们来到济北已经有十五日了。
季恒忙了一天,夜里回到传舍,见姜洵正在做功课,便说道:“阿洵,我觉得……你明天要不还是先和老师回去吧。”
姜洵不解道:“为何?”
季恒道:“你出来已有十五日,课业也耽误了十五日。济北抗洪的事,你看了这么久,想必也已经学到很多了,该回去上课了。”
“可是……!”
姜洵想说些什么,季恒却没给他开口的机会,皱眉狐疑道:“阿洵,你是不是不想上课,所以才要跟过来的?”
姜洵简直冤枉,说道:“才不是呢!我是想来帮你,不希望你一个人辛苦!”
“可是……”季恒直言道,“阿洵,你还太小了,留下来其实也帮助不大的。”
姜洵无言以对,这些天,他的确什么忙也没帮上。
季恒一本正经道:“所以,如果你执意要留下,那我真的要怀疑你是因为不想上课……”
姜洵气急败坏道:“我才没有!”
季恒道:“那就回去,证明给我看。”
姜洵无话可说,隔日便跟着谭太傅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