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恒今日话不太多,许多事都由姜洵主谈,姜洵拍板。
末了,姜洵又问道:“还有何事要议?”
谭康已于几日前启程前往吴国,坐席空着。
而谭康下首处的朱子真,见时辰还早,其他人又无话可说,便道:“昨日临淄郡府倒是受理了一件格外‘有趣’的案件,可以谈谈。”
姜洵道:“讲讲。”
季恒也向朱子真看了过去。
朱子真像讲故事一般娓娓道来道:“也是地主放贷的案子。有个小商贩为了周转,跑去跟地主借了贷,昨日又跑来报官,说这地主取息过律,还威胁他。”
“我看那券书上写,小商贩共计借了地主五千钱,年息十五,可齐国年息十五以上才算违法,这不是还没超吗?”
“小商贩却说,自己实际只借了两千五百钱,是地主让他在立券时签自己借了五千钱,否则便不借!那小商贩急着用钱,不得不签了!”
这案子的确“有趣”,季恒也是第一次碰到这套路,还真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既然年息不得超过百分之十五,那便只好把本金“定”高一点。
实际借出的本金只有两千五百钱,地主却在立券时写五千钱。
这交易过程又不能拿摄像头拍下来,哪怕日后借贷人反悔,跑去报官,也根本无法证明自己只借了两千五百钱。
季恒道:“眼下这案子到哪一步了?”
朱子真道:“小商贩昨日来报官,郡府刚把放贷人给抓了,正在牢里,还没审。”
季恒道:“朱大人近来太忙,这案子便由我来审理吧。”
朱子真欣欣然道:“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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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人间四月天, 春风格外宜人。
临淄郡府官署大院内,役吏们在办差之余,闲闲散散走出来放风晒太阳。而刚踏出大院大门, 便瞧见公子的马车正缓缓朝这边驶来。
大家便仿佛大门外的地烫脚一般, 齐刷刷地把脚缩了回来, 又忙跑去通报郡丞, 说公子来了!
于是等马车缓缓停下,季恒下了车时,郡丞已经候在了门口, 顿首道:“公子。”
季恒有些意外,笑问道:“关大人知道我今日要来?”
关郡丞是很爱开玩笑的性子,满面春光道:“我早上掐指那么一算,便知道公子今日亥时要来,我就提前在门口候着!”
二人沿着长廊入内, 季恒被逗笑了, 又问道:“那关大人可能算出我是为了何事而来?”
只见关郡丞忽然停住脚步, 翻出眼白,郑重其事地“掐指一算”,而后道:“嗯!是为了昨日那利钱的案子而来!”
季恒被说中了,有些惊喜,边走边笑道:“原来咱们郡府里还藏了一位神算子呐。”走到了门口时, 又回归正题道, “先提审吧。”
关郡丞心道,除了那利钱的案子, 郡府近来全是什么偷鸡摸狗、鸡毛蒜皮的小事,哪里值得公子跑亲自一趟。
这案子特殊,昨日那小商贩一来报案, 他便知道公子会关注此案。
他应了声:“喏!”便差人把那主犯提来。
主犯名李向阳,是临淄城外大地主黄老爷家的家奴。
说是家奴,但像这样管事的家奴,其实和中小型企业的经理也没什么区别。
且这人颇有几分傲气,到了公堂也不跪,两侧役吏将他按跪下来,李向阳这才跪了。
季恒坐在堂前两手捧着竹简,并不抬眼。
那竹简上是案卷,他喝着茶,不紧不慢地往下看。
关郡丞则立在季恒身侧,两手恭顺地握在身前。季恒看着案卷,他看着季恒,目光中满是对后生的慈爱,配合着季恒慢悠悠的节奏。
季恒看完了,把那竹简卷上,这才看向了李向阳。
只见李向阳脸上斜着道长长的刀疤,一直从面颊斜到了额头上方,面貌凶神恶煞,有种什么刀山火海、尸山血海都滚过一遭的江湖气息。
知道季恒在看他,李向阳也抬起眼直直看向了季恒。
那下三白抬眼看人的模样,莫名让季恒想起了那日上林苑的野猪,总之是又阴又狠,一时竟有些被震慑住了。
放贷,追债。
放在现代,这妥妥就是个黑X会。
关郡丞一看,这李向阳的面貌果然是把公子给吓着了,忙把双手挡在了季恒眼前,说道:“不看不看,咱们不看!”
“……”
季恒用竹简轻轻把关郡丞的手挪开了,说道:“……可以看。”
关郡丞这才收了手,继续立在旁边。
季恒看向李向阳,面不改色道:“郑鸿业状告你取息过律。他只问你借了两千五百钱,你为了牟取暴利,却胁迫他在券书上签了五千钱,可有此事?”
这李向阳不仅是个黑X会,还是个懂点律法的黑X会,有些不屑一顾道:“首先,我可没胁迫他,是他求着我让我借他的。”
“其次,券书上写五千钱,那就是五千钱!”
李向阳那表情,像是明晃晃在说“我说的不是实话,但你们也拿不出证据”。
季恒道:“你不认?”
李向阳道:“我不认!”说着,又轻哼了声,“立券时也有旁人在场,这人还是郑鸿业的小舅子,总不会向着我。官老爷若是不信,把那小舅子抓过来一问便知。”
立券时要有第三方见证,否则便不具备法律效应,这是昭国律法的要求,防的便是眼下这样的情况。
但人又不是摄像头,总有空子可以钻。
季恒原本便要把第三方见证人带来问话,但看李向阳如此自信,便知道这见证人恐怕不是被买通,便是受到了胁迫,大概率不会说实话了。
季恒感到这是李向阳,李向阳背后的黄老爷,甚至是豪强地主集体在向他发出试探。
由于眼下刑侦手段十分有限,改高本金金额,加威逼利诱见证人的套路完全能做到行之有效,让郡府束手无措。
这一案若不查个水落石出,从重判处,往后市面上相同的套路便会层出不穷,让郡府防不胜防。取息过律的法条,便要形同虚设了。
但流程上,季恒也只能说道:“去把那见证人带来问话。”
郡丞道:“喏。”
眼下天下越发热了,众人都在官廨里等。
郡丞递上一把蒲扇,季恒接过来扇风。
约摸等了半个多时辰,役吏们才把那郑鸿业的小舅子给押了过来。
只见这小舅子又黑又瘦,一身粗麻短打,走路时点头哈腰,面相中又带着些市井小民的狡黠,走到中央,瞥了李向阳一眼,便对着公堂跪了下来。
季恒开门见山道:“你姐夫郑鸿业,去年年底向李向阳借了利钱,而你做了见证人,可有此事?”
那小舅子道:“有!是有这事儿!”
季恒道:“郑鸿业去年十二月十一日一共向李向阳借了多少钱?”
听了这话,那见证人不答,反倒又瞥了李向阳一眼。
季恒呵斥道:“不准交头接耳!”
那见证人忙收回了目光,说道:“回官老爷,我姐夫一共借了五千钱!”
“大胆!”季恒气极,一拍案几,说道,“你知不知道作伪证是要坐牢的!”
那见证人吓了一跳,连连道:“草民不敢,草民不敢呐!”
季恒道:“再给你一次机会,郑鸿业一共问李向阳借了多少钱?再敢诈伪,拖出去杖打五十,再关入牢房。”
那小舅子快要纠结死了!不答话,竟又开始看起了李向阳。
而李向阳身形魁梧,不动如钟,只道:“官老爷让你答话,你老盯着我做什么。”
“哎呦!”那小舅子怨声载道,跪地磕头,纠结道,“我姐夫一共借了……一共借了……”说着,低着头,眼珠又转向了李向阳,希望李向阳能给点暗示,一副李向阳说多少便是多少的模样,看得季恒一股无名火。
李向阳也有些看不下去了,顿了顿,松口道:“算了,我招认了。那券书上的金额的确不对,不过我实际借出去四千钱,并不是什么两千五百钱,那郑鸿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那小舅子一听,忙跟着改口,说道:“对!李大哥说得对!是四千钱,是四千钱啊,官老爷!”
季恒快气炸了,又“啪—”地拍了案几,说道:“李向阳改口供,你也跟着该口供,你嘴里还有没有句实话?”
由于案几上没有惊堂木,他是用手拍的,还刚好拍到了手指,有些疼麻了。为了保持威严,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郡丞见了,忙开始寻找,看有没有能让公子拍起来有气势,并且手还不疼的东西。
郡丞底下一群役吏也跟着找,其中一人递来一个豹子形镇席,郡丞忙递到季恒手边。
堂下,李向阳道:“我招了啊,就是四千钱啊!”
旁边,那见证人也跟着当起了复读机,说道:“对啊,就是四千钱啊!”
“……”
季恒险些被气昏过去。
而在这时,院外一名役吏又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脸吓得煞白,跟见了鬼一样,一边往公堂跑一边喊道:“不好了!不好了!大王来了!”
这架势,说得好像不是大王来了,而是鬼子进村了一样。
关郡丞见了,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立刻迎上前去,等那役吏一进门,便一竹简打在了那役吏脑门上,道:“什么不好了!大王来了又有什么不好!”
那役吏急忙刹住脚,说道:“可能是突击检查什么的……”
关郡丞道:“那又有什么不好,大王莅临指导是我们郡府的荣幸!公子在这儿,能不能稳重一点!”
那役吏这才看到季恒也在,忙站正,正儿八经地通报道:“报—!大王到!”
话音一落,姜洵便在大门外勒了马,把马绳扔给了门口役吏,便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别说是那役吏了,季恒看到他进来,都有一种鬼子进村的感觉……
他默默从主位上退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