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那两位元老也同他谈过,一来是被陛下赏识,他们不得不去;二来,在有生之年,他们的确也想到昭廷去试一试,想要建功立业、扬名立万,了却年轻时的一桩心愿。
学宫氛围自由,他们待得舒服,但在“名利”二字上的确也比不上中央朝廷。人有不同的追求,孙营倒也理解。
两人都是有事说事,不大善谈的性子,聊完此事便都有些沉默。
季恒抿了一口水,放下木杯,一扭头,便见开敞的屏门外可谓是“满园春色关不住”。
他起身走到门前观赏那庭院景观,又晒晒太阳。看了会儿,回身时顺手把门合上了,走到孙营对面跪坐下来。
孙营意识到公子是有话要讲,便放下杯子,等公子开口。
季恒道:“我有一个私人的请求。”
孙营道:“公子请讲,能办的我一定办到。”
季恒道:“我想请祭酒推荐几位精通机关术和器械制造的匠人。要信得过,口风严的。”
孙营蓦地看向季恒,满目惊异,问道:“公子要这些人做什么?”
季恒捧着热茶杯,掌心出了层薄汗,说道:“实不相瞒,我前些天打了一卦,那卦象极凶,预示今年会有兵祸。这些年匈奴愈发嚣张,陛下又伤了龙体,无法亲征,大昭在战场上屡败下风。我怕是匈奴要打过来,想提前为齐国做些防范。”
孙营是尚同会的人,按尚同会的组织结构,孙营算齐地这一片的城主,能号令这一带的成员。
季恒也是偶然发现的这一点。
几年前,他招募工匠改良农具,在改良耧车时,有个技术问题始终无法突破。
他听某位老师傅说,城外百里住着一位隐世高人,各种精密零件都能锻造,便曾“十顾茅庐”。
而有一次,他竟在那位高人的茅屋中撞见了孙营。
士农工商,各阶层之间都有壁垒,孙大人是世家出身,士人阶层,又是如何认识这位工匠的?并且还是一位隐姓埋名的工匠?
即便孙营也给出了解释,说自己和那位匠人是偶然相识,说起了二人相识的经历,还说自己对锻铁感兴趣。
季恒表面应和,心里却是一个字都没信,甚至有种直觉,觉得孙祭酒该不会同某个墨者组织有关联吧?……尚同会?
孙营一向声称自己并不信奉哪一个学派,而主张博采众长。学宫也主张百家争鸣,各学派间平等交流,孙营身为学宫祭酒,也从来没有过任何偏颇,这一点季恒也十分认可。
但季恒同孙营接触下来,总觉得孙营言谈、价值观、做事风格,甚至是外形气质等各个方面都颇有墨者风范。
不知为何,就是有这种感觉,季恒也说不上来为什么。
自那之后,他便开始留心孙营。
再后来,齐地也发生了一起刺杀地主的案件。
那地主飞扬跋扈,平日便以虐待自家奴隶为乐,可能有点心理变态。奴隶们被逼入绝境,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约在一起要杀了那地主,结果其中却出了个叛徒,向地主告密,导致奴隶们集体被地主反杀。
十几名奴隶,被地主套进麻袋生生打成了骨泥肉酱,这才招来了尚同会的人。
这些执行刺杀任务的尚同会成员,一般都武功高强,哪怕被抓住了也会立刻自尽,以保护组织其他成员。
而那刺客也是倒霉,在作案回去的路上,恰好碰见纪无畏老将军到好友家中饮酒,喝高兴了,深夜带着一众家将骑马回府……
总之,纪无畏听人喊“抓刺客!”,便立刻拔刀相助,将那刺客给活捉了。刺客曾尝试自尽,也被纪老将军给扼杀在了摇篮里。
无论是否是替天行道,尚同会行的都是私刑,身为官方,季恒也不得不受理此案。
而此事也引来了朝廷的关注,那一阵尚同会的刺杀行动太过猖獗,大家又传尚同会是子稷创建,朝廷便想把尚同会,连同子稷也一网打尽。
听闻齐国活捉了一名尚同会成员,朝廷便命齐国交出那名刺客,交由长安审理,事态愈发大了。
虽然身为见不得光的地下组织,尚同会成员之间的联络方式也极为隐蔽,大部分成员之间并不互相认识。但顺藤摸瓜,也极有可能给他们的组织带来灭顶之灾。
总之在焦急之下,孙营露出了破绽。
季恒看到孙营针对此案的一些言行,也几乎确认了孙营就是尚同会的一员。他便进一步试探和利诱,让孙营坦白。
孙营情急之下,也向季恒承认了这一点,并向季恒寻求帮助。
“好在”齐国因财政紧缺,监狱也年久失修,本身便不太具备关押如此一个武功高强的江湖游侠的条件。
季恒便放了点水,让孙营派组织成员来劫狱,在朝廷人马赶到之前,把那刺客给劫走了。
——
季恒嗓子干痒,便端起木杯喝了一口水。
他不知听了他这番话,孙营能有几分相信?又能猜出他几分的真实意图?
但无论如何,他料想自己与孙营之间的利益是一致的。
再不济,他手中也抓着孙营的把柄。
孙营思量许久,说道:“眼下草原尚未入春,听闻匈奴还在代地与我军拉扯,恐怕要等开了春才肯退……”他感到有些牵强,但还是硬着头皮说下去道,“总之……是应早做防范。”
季恒又喝了一口,便放下了木杯。
他知道孙营正在整理自己的思绪,也知道孙营是聪明人。此时多言,反倒画蛇添足,他便一句话也没多说。
孙营眉头紧锁,像在沉思,良久良久后才说道:“但此事兹事体大,等我考虑好人选,同他们沟通过后再同公子联络。”
此事算是成了。
季恒也暗暗松了一口气。
墨者中有一部分人便专门研究机关术、器械制造等。
尚同会虽不以墨者自居,但大体上继承的是墨家的衣钵。且根据他们作案留下来的线索也可以看出,尚同会钻研出了不少市面上见不着的兵器。
他们的帮助,将对季恒大有助益。
他道:“那便有劳孙大人了。”又闲谈道,“近来学宫可好,没什么事吧?”
孙营也稍许放松了下来,说道:“一切都好,请公子放心。”
季恒道:“今年财政宽裕了一些,学宫的经费我也多拨了一些。具体数目,等大王确认了再告知孙大人,不过肯定能松快不少。”
孙营恳切道:“下官代学宫弟子谢过公子。”
“祭酒大人为了学宫也很操劳。”季恒说着,也没什么事,便先起了身道,“祭酒大人留步吧。”
孙营还是起了身。
推开房门时,左雨潇正抱着剑守在门口,以确保四周无人。他知道左雨潇都听到了,不过这也是他允准的。
回去的马车上,季恒有些疲惫,便坐在车内闭目养神,听着沿街两侧传来的热闹与喧嚣。左雨潇则站在外头驾车,两人一路无言。
直到抵达王宫,左雨潇放好脚蹬,看着季恒下车,这才问道:“此人可信吗?”
季恒恰好也有事要交代,便道:“进去说。”
“喏。”
进了内室,季恒叫小婧清退左右,而后在书案前坐下了,说道:“今年齐国会拨款迭代农户手中的农具。公帑拨款,我们那冶铁作坊接单,做好后交付给官署,再由官署负责贩卖——大致是这个模式。”
左雨潇道:“公子是想趁此机会……?”说着,蓦地看向季恒。
季恒缓缓点了一下头。
此次入都,他也彻头彻尾想通了一件事。
弱者的退让换不来强者的怜悯。阿兄那般宽仁,陛下与阿兄甚至自幼感情深厚,可陛下还是没有放过阿兄。
那书中对二人童年的描述,让季恒做梦也想不到阿兄竟会是这样的结局。
可当今天子,就是这样一位功勋卓著却杀人如麻,必要之时,从不惜拿无辜之人开刀的冷血帝王。
他二十岁的成年礼,是一边流泪一边将剑刺向了惠帝的心脏,又发动兵变,将所有反对他的文臣武将屠戮殆尽,踏着尸山血海、登上了皇位。
季恒曾同情姜炎的经历,可这故事里的哪一个人又不值得同情呢?
阿兄不值得同情吗?
阿嫂不值得同情吗?
在一夜之间失去了父母双亲的阿灼、阿洵、阿宝不值得同情吗?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眼下,他不想再同情任何人,他只想可怜可怜自己和自己的身边人。
他不想再跪在天子脚下求天子赐药,不想再祈求天子对齐国高抬贵手,不希望自己和自己珍爱的一切,生死存亡皆系于他人的一念之间。
他知道自己是在螳臂当车,其实他根本也没有多少勇气。
但他怕自己被逼入绝境,只想殊死一搏时,身边却连一把可以拿起来的剑也没有。
他必须早做准备。
他不想自己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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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从长安回来的路上, 季恒便在构想整个流程,说道:“一号坊、二号坊只负责冶炼铁料,制成胚体。”
这样的胚体是大小、形状各不相同的各种铁块, 预计会有上百种“型号”。
要制成农具的胚体与要制成兵器的胚体混合在一起, 谁也不知道哪个型号的胚体, 最终会被锻造成什么模样。
“农具也好, 什么也好,最后全部送到三号坊进行锻造、打磨、组装。负责……”季恒把兵器二字含混了过去,道, “那片区域必须要严格管控,闲杂人等一律不准靠近。做事的师傅,全部安排作坊奴隶,活契的不行。挑些性子沉稳、寡言少语的。”说着,看向了左雨潇。
他知道这不是什么好差事, 稍一行差踏错, 便要万劫不复, 但还是道:“……这件事,我想交给你来办。”
左雨潇义不容辞,说道:“我生是季家的人,死是季家的鬼,请公子放心便是。”顿了顿, 又抬眼看向了季恒, 问道,“但孙祭酒……他有几分可信?”
孙营虽是齐国人, 但公子同孙营打交道毕竟也不过两年。
要一起做这种事,要么便要有人身控制,要么便要有能过命的信任。
季恒叹了一口气, 说出了自己的考量,道:“一来,准备这东西,无论是为了防范匈奴也好,防范谁也好,帮助弱势一方抵御强者的侵略,本身便符合他们组织的价值判断。”
“二来,昭廷大张旗鼓地追杀尚同会,追杀子稷,我们和尚同会也算同病相怜。”
他现在只有一个原则,谁和陛下有仇,谁便有可能成为他最坚实的盟友。
“再不济,我手中也捏着孙营的把柄,知道尚同会的许多事。若是对我不利,那便是鱼死网破、同归于尽。若非万不得已,他们不会想这么做。”
听到这儿,左雨潇便也放心了,若真到了“万不得已”的那一步,那也没办法,做这种事也不可能完全没有风险,说道:“那便听公子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