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被洪水淹没的村庄、躺满了瘟疫病人的街道,和堆积在一起等待被焚烧的尸体,也总是一遍遍地出现在他的梦里。
屏门开敞,和煦的日光照射下来。季恒跪坐在阳光下,却又陡然感到浑身冰冷,忙捧起了面前的热茶杯。
而姜洵看了季恒许久,眼角是一抹难掩的心疼。
季恒见白色茉莉花已在杯中舒展开来,便匆匆喝了一口。热水划过咽喉,流入了胃中,这才感到好一些了,温声说道:“如何治国,殿下多读几遍春秋就是了。”
姜洵又道:“如果读不懂,那就抄几遍。”
“春秋有什么好看的……”姜沅咕哝道,“不就是今天你和我联合起来打打他,明年你和他再联合起来打打我,没有永远的同盟,只有永远的利益!可如今天下归一,又如何做参考呢?”他不依不饶道,“治国不行,那叔叔教教我经商吧?大不了我不当这赵王太子乐,我做买卖去!”
季恒被他缠得有些受不了了,无奈地笑了起来道:“经商殿下得问问吴王呢,他那里水系发达,什么生意都有的做。我们齐国么,无非是种种地、煮煮盐罢了。”说着,看向了姜沅,“殿下若是想知道五谷是如何种出来的,盐又是如何煮出来的,我倒是能给殿下讲上一天一夜。”
姜沅毕竟还小,一听这么琐碎,登时便又没了兴趣。
而在这时,小婧走了进来道:“南门守卫派人传话,说门口来了一位客人,说是赵王宫家吏,要求见公子呢。”
姜沅心里“咯噔”一下,一定是他爹派人来抓他了,向季恒投去了求救的目光。
季恒笑道:“还不快躲起来?”说着,看向了一旁偏室。
姜沅连连拱手道谢,灰溜溜地跑了进去。姜洵也起了身,淡定地跟在后面。
待二人双双离开,季恒便在长生殿接待了来客。
毕竟家丑不可外扬,家吏坐下后也有些为难,不知该如何开口,便先说,上个月他们家太子忽然嫌闷,说要来临淄找表哥玩儿,只是动身有些匆忙,许多贴身之物都忘了带,钱也没拿多少,说着,侧面向季恒打探他们家太子来了没有?
季恒便有些惊讶道:“赵王太子?若是上个月启程,这会儿是该到了,是不是路上有事耽搁了?”
家吏“哎!”地叹了一口气,没来齐王宫,殿下还能去哪儿呢?还是殿下已经到了,季公子却在袒护殿下呢?
他想着,先从怀里拿出了几吊钱,请侍女呈给公子。
毕竟太子也是他从小看到大,出门在外,若是身上没点钱他也心疼。他自掏腰包、自作主张给太子提供逃跑资金,也不知王后知道了要怎么骂他……但眼下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他又改口道:“……实不相瞒,殿下其实是和大王大吵了一架离家出走的!大王叫我传的原话是,咱们太子若是来了,便叫公子把那兔崽子给绑到邯郸去,大王定感激不尽!说齐王和咱们太子关系好,两个人肯定是一个鼻孔出气,所以叫我直接来找公子。”
又说太子若是来了,便把这几吊钱转交给太子,又留了个酒楼地址,叫季恒若有消息,务必知会自己。
明明知道季恒有可能袒护太子,却还是给太子留了钱,看得季恒竟生出一丝内疚来……且姜沅那么机灵,出门怎么会不带够盘缠呢?哪怕是偷光赵王后的首饰,他也不会让自己吃亏的。且姜沅刚刚那油光水滑的模样,也不像这一路上吃了什么苦。
好在在他动摇要不要把那小子交出来之前,家吏便先请辞离开了。
殿内恢复了一片沉寂,过了片刻,季恒才道:“出来吧。”
“和太子一个鼻孔出气”的姜洵走了出来,“兔崽子”姜沅也跟在后面走了出来。季恒放下漆杯,用目光指了指面前托盘里的两只荷包,道:“呐。”
姜沅忙揣怀里,拱手道:“叔叔大恩大德,侄儿没齿难忘!”
季恒道:“这几日,你便和阿洵住一起,我就当没看见,什么都不知道。恰好明日学堂休沐,阿洵,你带阿沅出去逛逛——如果不怕被家吏抓到了的话。”
季恒原本是要送客,叫他们自己玩儿去的意思,姜沅却又在席子上坐下了,道:“好啊!我还听说,叔叔建的那日月学宫,可谓是群英荟萃,网罗天下人才,我心中很是佩服,也一直很想去看看呢。”
若不是季恒知道姜沅是什么性子,赵王也不是心思多么缜密,能够谋算未来的人,那他真要怀疑姜沅此行的目的,是要来摸排他们齐国的底细了。
“当然可以。”季恒道,“日月学宫对所有人开放,叫你表哥带你过去便是了。”
姜洵便道:“谭太傅说,过几日学宫里会有几位博士的辩论,太傅也要去听,还推荐我们都去听听,不如我们一块儿去吧?”
季恒看时间合适,便先应下了。
夜里回到了华阳殿,侍女问姜洵晚上要怎么睡。
姜沅已经脱了外衣,只穿一身细绢中衣躺姜洵床上去了,撑着胳膊从床幔里探了个脑袋出来,对漂亮侍女道:“当然是一起睡床上了!你再抱一床被子过来,熄了殿里的灯,先回去休息便是了。”
侍女看殿下不开口,应了声“喏”便照办了。
殿内熄了灯,陡然暗了下来。姜洵走到床边沉声道:“你往里点。”
姜沅便往里挪了挪屁股。
姜洵道:“再往里,贴着墙。”
听了这话,姜沅直接坐了起来道:“哥你这要求也太霸道了吧!这墙很凉的!我肚兜都没穿,万一我肚子着凉了怎么办!”
姜洵沉默了好一会儿,在床边躺下了。
只是刚沾枕头没多久,他便又直直地起了身,下床自己铺了张竹席,在地上打了个地铺。
姜沅又坐了起来,莫名其妙道:“你干嘛?”
姜洵以大字型躺在竹席上,胳膊枕在脑袋下,说道:“不习惯跟人同床。”
姜沅一副看透了的模样道:“哦!嫌我不是美女是吧?”
姜洵毫不犹豫道:“美女也不行。”
姜沅道:“……那美男呢?!”
他发现他们家可能还真是有点祖传的,就说他爹吧,当年被他娘逼得不敢近女色,结果转头就去近男色了……
原本只是话赶话,没成想对这问题,他表哥竟还犹豫了一下!
他想着,该开口否决了吧?结果他表哥竟又犹豫了好多下!
最后才道:“……男的也不行。”
其实姜洵原本是要一口回绝的,却又蓦地想起小时候生病,季恒就在他旁边与他同床共枕,寸步不离地守着他。
他说冷,季恒便紧紧地贴着他。
他说头痛,季恒便又紧紧抱住他的头。
而被季恒抱着的地方,痛感逐渐消散,好像真就没那么疼了。
皎洁的月光倾泻而下,姜洵大喇喇躺在地上,想起三年前的自己,忽然就有那么点儿嫉妒,真想问问他:“你小子,知道自己现在有多幸福吗?”
当然,他知道那小子其实也是很清楚自己有多幸福的,甚至还在希望自己这病永远也不要好起来。
回忆起当年的触感,他又仿佛季恒就坐在他旁边触摸着他一般,浑身激起了一阵异样的酥麻感。
他一个激灵翻了个身,侧躺在竹席上,躺了好一会儿,冷不丁又道:“以后别在叔叔面前提起三年前的那些事。”
姜沅不解道:“为什么?”
姜洵说:“因为他会难过。”
因为他会很难过,很难过。
——
“刚出锅的板栗!又甜又糯的大板栗!”
“羊肉串!卖羊肉串啦!还有猪肉串,鸡肉串,鹿肉串,要什么串有什么串啦!走过路过都来看一看啦!”
街道两侧摆满了小摊,正热热闹闹地叫卖着。姜洵带姜沅出来闲逛,邓月、皓空、晁阳也跟在一旁。
姜洵毕竟是东道,今日一早又去问紫瑶借了点钱,而后慷慨地请大家吃。
大家手中拿满了小吃,正闲闲往前走,姜洵便见街边有一个卖羽扇的小摊子,扇子样子看着不错,便走上前去。
他看季恒最近在用的那把羽扇格外好看,他好像从没见过那么好看的羽扇,羽毛白白的、毛茸茸的,下面还吊着一颗红玛瑙珠子,看着柔软、高贵又殊丽,像季恒一样。
他便想再送一把。
姜洵走到小摊前看了一眼,指着其中一把道:“这用的是什么毛?是鹤羽吗?”
小摊贩一抬头,见是来了个大客户,还是个涉世未深的大客户,忙从板凳上起了身,搓着手背道:“啊对!这用的就是那个什么……鹤羽。”
姜洵见羽扇下还吊着一颗翠绿色珠子,成色一般,有点杂质,但不是翡翠又能是什么呢?便又问道:“这珠子又是什么?是翡翠吗?”
接连两个问题,直接给小摊贩整自信了,说道:“公子您可真识货,咱们这吊的就是翡翠珠子!”
姜洵想,兴许是自己孤陋寡闻,没见过这种成色的鹤羽和翡翠,不过好看倒还是蛮好看的。黑白相配的水墨色,也很适合季恒的气质,他便问:“这把扇子多少钱?”
“这一把呀……”小贩搓着手,笑得殷勤,想着大不了干完这一票,他就换个地儿再卖,道,“这把卖给别人都是一百二十钱,但我看公子有眼缘,您给我一百钱就成了!”
只是他早上问姜灼借钱,没想过要做大额消费。
他姐拿出十吊钱来,他碍于面子,便只拿了其中一吊,也就是一百钱。刚刚零零碎碎买了些吃的,此刻钱便不太够了。
而小摊贩正准备主动降价,姜沅便又凑了过来,问道:“在看什么呢,哥?”
姜洵道:“想送叔叔一把扇子,但钱不太够了。”
姜沅当即掏出了荷包,问小摊贩道:“多少钱?”
小摊贩点头哈腰地赔着笑,伸出一根食指道:“一百。一百钱。”
姜沅便又从怀里掏出了一吊钱,递过去道:“付了。”
姜洵说:“等回去了还给你。”
姜沅痛快道:“一点点零钱而已,别人拿走了我都发现不了的,不用还了!”
姜洵对钱其实不大有概念,叔叔会把齐国账簿拿给他看,看着上面动辄几万钱、几百万钱的数字,他好像也没太大感觉。
直到上回阿宝在小摊车前问价格,他才知道,原来一两个铜板就能买到一个风铃,二百钱就能买到满满一庭院的风铃。
他问道:“一吊钱很少吗?”
优等生皓空信手拈来道:“按公子的算法,一吊钱是齐国一户中等人家,大概一个半月的生活开销。”
姜洵想了想,说道:“那还是不少的……”说着,拍了拍姜沅的肩膀,“我回去了还给你。”
一行人又胡乱逛了逛,因为还有功课要做,不到中午便都原路返回。
到了齐王宫后,姜洵没入殿,迫不及待地拿着扇子找季恒去了。
邓月、皓空做功课,晁阳没有功课要做,便在殿内陪着太子。
姜沅其实有些苦恼,毕竟他这次来得匆忙,都没给公子和表哥带礼物,也不知自己又要在这儿叨扰多久……他想送点什么,却又不知送什么才能讨他们欢心?
他便道:“晁阳……你知道我表哥都有什么喜欢的东西吗?”
晁阳仍吃着肉串,吃得嘴边全是碳灰,听了这问题也想了许久,道:“殿下喜欢什么东西啊……殿下喜欢……宝剑?宝马?”
除此之外,他还真想不出殿下喜欢什么了。
“宝剑宝马?”姜沅道,“这也太平常了些吧。我表哥已是齐国大王,宝剑宝马岂不是要多少就有多少吗?”
他昨天看表哥内室的刀架上,就架着四十来把剑,肯定是缺他这一个不缺的。
姜沅道:“就没有那种,表哥特别想要,但目前还没有得到,并且一般人也很难弄到手的吗?”
毕竟马屁还得拍到点上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