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这话,阿宝“唔?”地抬头看了季恒,嘴角还沾着饭粒,怔怔想了想说道:“但我更想去找嬷娘……”
季恒如愿以偿,帮阿宝摘掉了饭粒, 又拍拍他屁股道:“那去吧。”
阿宝便端着饭碗咕噜噜跑去了偏室。
季恒则起身更衣, 换了一身白。
这三年来,季恒常穿白, 一来阿兄阿嫂三年之丧未过,二来,白布也能省点染料, 省一道工序。
小婧又取来玉冠,季恒接过来自己冠上了,弄完走出了内室。
内室门前长长的走廊两侧,是随风起舞的青色纱幔,季恒顺着走出去,便看到太傅坐在殿内的敦厚背影。
他叫了声:“老师。”走到太傅对面坐了下来,命宫人奉茶。
谭康则道:“公子来了。”
这三年来,齐国也发生了许多事。三年前那一场瘟疫,让所有属官都现了原形,季恒才看清那文德殿内,究竟谁是为民请命之人,谁是挺身而出之人,谁是咬牙坚持之人,谁又是趁机搅混水之人。
他当时并未多说什么,直到瘟疫结束才开始清算,找了些由头将心术不正之人统统一网打尽,又吸纳了些新鲜血液进来。
而他选进来的人,自然大部分都会听他的。
他处世一向温和,唯独那场人事调动谈得上是大动干戈。不过此番调整过后,效果的确也立竿见影。
如今他想办点什么事,也不会再遇到莫名其妙的阻力。哪怕有,也只是直臣们的秉公直言,属于对事不对人。
哪怕意见不合,但只要在文德殿里掰开了、揉碎了讨论清楚,最终达成了共识,政令便能够上通下达地执行下去,效率极高。
这种与志同道合之人做志同道合之事的感觉,也让季恒感到自在。
申屠景仍在齐国担任国相,毕竟国相由天子委派,不由他做主。
不过季恒觉得,这倒也是件好事。
毕竟三年时间相处下来,他对申屠景为人做事的风格已了如指掌。申屠景手段并不高明,党羽一清除,如今便是只没牙的老虎,根本不足为惧。
这三年里,齐国也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吴王两亿钱的外债,他们如今已还了六千万钱。虽还有一亿四千要还,但情况已让季恒感到十分满意。
毕竟这三年来,他们除了上上下下追求降本增效,过得朴素了一点以外,其他方面倒也没怎么耽误。
投资未来文化与人才的日月学宫已经建成了。
季恒还请了些匠人,针对齐国的地理条件改良农具与水利,请了农学专家来改良和选育种子,便也相当于投资了科技。
不过齐国能在偿还外债的同时,还有钱开展这么多工作,也得益于季恒赚了些外快,补贴了齐国财政。
他把齐国境内无主的矿山及适合晒盐的海域,以个人名义从姜洵手中租赁了过来,雇人炼铁煮盐,当起了盐铁商人。
那山川河泽的租赁契据上,租赁方是他代姜洵画的押,承租方也是他自己画的押。
虽然所产生的全部收益,他都用来补贴了齐国公帑,相当于左口袋倒右口袋,但这些钱,名义上都属于他个人财产。
那么无论他是想用来偿还债务、开仓放粮,还是给百姓买天价药,也就没人再能管得到他。
如今若说齐国境内,有谁是勾结诸侯王监守自盗、横征暴敛的豪强,那季恒当首屈一指!
但若问齐国境内,哪位世家公子过得最捉襟见肘、囊空如洗,那么季恒也没有对手……
季恒在屁股下给自己加了个支踵,调整好坐姿,便迫不及待地问道:“老师此行还顺利吗?长安近来可好?我听说匈奴又打过来了。”
“是啊,又打过来了。”谭康面露忧愁道,“打进了边郡,进城后又是一番烧杀抢掠!可依匈奴人那尿性,往年抢完了也就走了,今年却像是料定了我们不想把战事扩大,迟迟也不肯退,在城中驻了军,叫陛下进献公主和财宝!而朝里还真商讨起了和亲之事!”
“和亲?”季恒惊讶道。
自高皇帝建国以来,骑着马在昭国头顶跑来跑去的匈奴,便就是昭国一大心腹大患。
高皇帝一朝便打过匈奴,胜过也败过。
最后一次,匈奴率十三万大军长驱直入,直接打入了关中,在长安头顶驻扎了两个多月也不退,给朝廷带来了极大压力。
当年高皇帝又已是暮年,卧病在床,实在打不动了,提出了和亲赔款之策才让匈奴先退了兵;也自此让匈奴尝到了甜头,每每赢了战事,便让朝廷和亲赔款。
而一打不过便送公主的做法,又在昭惠帝一朝得到了“发扬光大”。昭惠帝在位十六年来,共送出了三位公主、一位皇子,实在是窝囊至极。
直到昭惠帝之子,也就是今上登基,才让局势发生了扭转。
当年姜炎登基没多久,匈奴便试探性地袭扰了边境。
而在朝臣们说,陛下才登基不久,国本未稳,提议先议和再从长计议之时,姜炎却大发雷霆道:“朕宁死,也不和亲,不赔款!”并给出了强势反击,最终击退了匈奴。
这些年来,两国边境冲突不断,姜炎也从未退缩过。谁提出主和的论调,谁便是摸老虎屁股,导致无论前线战况如何,朝臣们也不敢提出“议和”二字。
季恒问道:“那么陛下对此事又是何态度?”
谭太傅道:“陛下早年间南征北战,落下了一身伤病,这两年大病小病不断,明显是力不从心。加之镇守边疆,常年与匈奴作战的两位老将军,这两年又接连病故,陛下无将可用……朝臣提出和亲之策,陛下似乎还认真考虑了一番。”
季恒道:“那陛下可曾说过要送什么人去?”
陛下只有一位公主,今年才六岁,哪能和亲?且即便年龄合适,又有几个皇帝会把自己的亲女儿送去和亲的。
要么就是从宫女中选一个,要么就是从宗室女中选一个,而好巧不巧,阿灼又刚好适龄……
谭康忧心忡忡道:“其实陛下还曾问起过咱们翁主。”
季恒道:“都问了些什么?”
谭康道:“问翁主近来如何,可曾婚配了没有?我一听,这是动了要选咱们翁主去和亲的念头!我便说,先王与先王后薨逝后,翁主像是受了点刺激,导致性情大变,脾气也愈发古怪孤僻,常常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好几天不出门……”
如此性情,若是送给了匈奴单于,恐怕只会对两国关系产生不好的影响。
“陛下听了这话,笑了笑便过去了。”
“后来一次宫宴,太后也问起了翁主,我便又原话照搬了一遍。我又怕陛下派人打探虚实,便又说,公子担心翁主这性子,传出去了将来会找不到好人家,便不准宫人向外人透露这些。”
“陛下便开玩笑说,姜家的女儿,陛下的亲侄女,还怕找不到好人家不成?叫翁主随便挑,将来由陛下指婚。”
“而又过了几日,边境便传来了捷报,说燕王从燕地起兵,成功从右翼袭击了匈奴,匈奴退兵了,这件事便算是过去了。”
季恒道:“还好是有惊无险。”
可怕只怕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这次匈奴人倒是退兵了,可万一又有下一次呢?
太傅也道:“翁主年十六,若一直待嫁闺中,下次匈奴人再要求和亲,朝臣们便会再次惦记起咱们翁主!”
“要我说,翁主就是留在齐国嫁一个民夫,也好过到那蛮夷之地去给匈奴单于当阏氏!至少至少,在齐国还没有人敢欺负翁主。”
季恒在齐国,便相当于阿灼的监护人。
做媒这种事,季恒虽万分不擅长,每次去找阿灼他也非常不好意思,但太后、陛下若是迟迟不发话,那也只能由他张罗,再去请示太后和陛下。否则外人便要说他不上心,耽误了女儿家的终身大事。
可他精挑细选推荐给阿灼的人选,阿灼总是一个也看不上。
且太傅“编造”阿灼的那些话,其实也并非无中生有。
阿灼性子的确“古怪”,不过是古灵精怪的那种古怪。
她也常常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出门,因为她很宅,每天在她的紫瑶殿吃吃喝喝睡睡觉,她便很开心。
阿灼也问他说:“我就非要嫁人不可吗?”
一下把季恒问住了。
看着阿灼怡然自得的模样,他也在想,阿灼就非嫁人不可吗?
他在这儿生活了二十年,思想便也封建得和古人一样了吗?
从那之后,他便再也没有为此事找过阿灼了。
而正想着,一抬眼,便见太傅用莫名的眼神上下扫视了他一眼,说道:“恒儿你倒是……年龄、家世、相貌、学识,方方面面都配得上翁主……只可惜又差着辈分!”
季恒无奈地摆摆手道:“我不行的……”
不过听宫宴上太傅与太后、陛下的那一番谈话,季恒倒是觉得,陛下真想送阿灼和亲恐怕也没那么容易,毕竟太后还健在。
阿灼是太后的亲孙女,阿兄薨逝后,太后对这三个孩子也很是心疼,总时不时从长安送来赏赐。
此次太傅回齐,也是大车小车地回来的,车上全是太后对孙子孙女沉甸甸的爱。
阿灼本就年幼失怙,又有太后反对,陛下若强行送阿灼和亲,便显得有些不仁不义、刻薄寡恩了。
想着,稍许放下心来。
他端起漆杯又喝了一口,忽然想起一事,便问道:“对了老师,药带来了吗?”
“哦对,带来了!”太傅说着,忙从袖袋里掏出了一个檀木盒。
宫人接过,捧到了季恒面前。
季恒大拇指微微摩挲,便郑重地打开了金属扣,看到精致的檀木盒内井井有条排列着的十二粒丸药,暗自松了一口气。
有了这药,未来一年的命便算是续上了。
这药名叫“丹心丸”,乃是天子所赐。
他与这药的渊源也由来已久,第一次服药是在他六岁那年。
当时正是因蝗灾事件,民间纷纷传说齐国出了个神童之时。
阿兄与季太傅并未料到此事会有如此巨大的反响,一开始对此事的态度是,没想声张,但也没想到要去刻意隐瞒。
总之也不知是何人传了出去,一传便是一发不可收拾,很快便传到了天子耳中。
如此奇闻怪谈,天子也闻所未闻,便下了道诏令给齐王,叫齐王隔年入都朝觐时把这神童也一起带来。
天子并未直接召见季恒,而是叫齐王带季恒入都,便有那么一丝“听说齐国出了个宝物,于是叫齐王献宝”的意思在里面,让阿兄与季太傅惴惴不安了好几个月。
隔年正月,两人带他入都,而天子与百官在未央宫宣室殿召见了他。
那整个过程,季恒不想再回忆,只记得在漫长的两个时辰时间里,他整个人都处在应激状态,感到全身的血液一阵阵涌向头顶,而头皮阵阵发麻。
结束时,天子问他愿不愿意留在长安做太子伴读?
他知道自己的余生,都将取决于自己对这问题的答复,他便硬着头皮说,季太傅是老来得子,只有他一个独子,季太傅又年事已高,他不忍心离开老父亲,借口婉拒了天子的美意。
昭国以孝治国,季恒摆出孝字,天子便也不好再强人所难,只好作罢。又听闻他自幼多病,便请了名医为他配药,而配出来的便是这“丹心丸”。
这药季恒月月服用,已服用了十多年,早已经离不开。
天子会在齐国每天入都朝请之时,赐他们这么一盒,也就是一年一续,多了没有。因为这药用材稀缺,一年也只能配出一盒。
季恒取出了一粒,用铜刀切下了三分之一,用帕子包好,递给了小婧道:“拿去给范侍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