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知道父亲偏心,甚至在母亲心里,其实也是更偏疼自己亲生骨肉的吧?
所以当时,大家虽不言明,但心底里都在暗暗庆幸被送来的是他们姐弟,而不是阿坤,是吗?
每每想到这一点,他便又痛恨所有人。他恨父亲,恨所有袖手旁观的朝臣、武将,甚至恨母亲,这样的情绪也很难不牵连到阿坤身上。
他一次次地问,凭什么呢?
凭什么他们能留在长安歌舞升平,他和阿姐便要被送到如此野蛮的部落,受到这样的对待?凭什么?
好在后来乌维上位,他和阿姐的境遇大有好转。在明媚的阳光和清爽的微风下,这些阴暗腐烂的念头才开始慢慢消失。
一定是他误解了父亲母亲。
他和阿姐离开时,母亲哭到几度昏厥;他和阿姐到了草原后,每每有昭廷使臣到访,母亲也总是托使臣带东西给他们——即便值钱的物件总是被层层搜刮,送到他们手中的也不过几件母亲亲手缝制的小物件。
父亲也说过,他永远都是昭国的皇太子不是么?
一定是他误解了。
可到了昭国,他这三年来反复劝告自己,使其变得坚定的信念,却又再次开始剧烈摇摆。
真的是他误解了吗?
朝臣早已换了一批人,当年曾教导过他的先生们也早已病退的病退,其余也都被分派到了地方,像是有人有意为之。
新来的朝臣不认可他的牺牲,一方面,这是上一班臣子欠下的债,与他们无关,一方面,这也是类似“大恩如大仇”般的心态。
朝臣一定都希望他干脆死在草原上吧?
那么他们只需要给他姜炎建一座华丽的墓室、办一场盛大的葬礼、称赞他生前的功劳、再哭一哭他悲惨的遭遇,便能够心安理得地拥立他们心目中明君的最佳人选——阿坤,为皇太子。而不必面对眼下他活着回来,不知该拿他怎么办才好的尴尬境地。
至于惠帝这么多年一直不废太子,也只是因为他姜炎身为皇太子并无过错,甚至远赴匈奴帝国为人质,立下大功,他想废黜,也根本找不到名目。
惠帝本以为,匈奴绝不会轻易放姜炎回来。那么只要一直拖,拖到他老了,不得不确立储君人选之时,他便可以以皇太子无法归来,但皇位总要有人继承为由,顺理成章、合情合理地立阿坤为皇太子,他自己也不必背负刻薄寡恩的骂名。
只是不曾想,乌维竟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放姜炎回来。
这样不尴不尬的状态一直持续了一年之久,这一年来,惠帝的身体也在时好时坏。
而在惠帝二十年的元正前夕,乌维派了使节前来。
他送了十几车珍稀的动物皮毛给惠帝,并送来姜漫的手写信。
在小七降生时,乌维便已告知过昭廷,姜漫又在信中写道,自己和小七很好,并慰问父亲的身体。
此次乌维派使节前来,便是想打探昭廷对两国建立互市的态度。
惠帝听闻来意后,面色便有些鄙夷,他说要与朝臣商议一番,便把使团请了出去。
从高祖时期起,两国边境便从未开放过互市贸易,朝臣对此事的接受程度也不高。
一来,牛马羊于昭国而言也并非太过紧缺,即便匈奴人的马种极好,可以用作战马,但匈奴想来也不会把太好的马拿到互市上交易,而匈奴人想要换取的纺织品、粮食、盐铁等却是匈奴人的必需品。
二来,互市贸易一旦开放,走私便会更加猖獗。匈奴人定不会乖乖只交易规定范围以内的物品,而必定会走私铁料、兵器等违禁品。
且一旦开放互市,货物在互市大量堆积,那么匈奴带兵过来打劫岂不是就更方便了?
而在这时,姜炎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那年他不过十九,他认为自己更了解匈奴、更了解乌维,认为自己有必要分享自己知道的信息,他便如实说了出来。他表示乌维可信,又表示此事利大于弊,并试图说服朝臣。
而这件事,也直接将朝臣对姜炎的排斥推向了最高点。
朝臣纷纷向陛下呈递谏书,表示姜炎十岁到匈奴人手中为质子,接受的是匈奴人的文化,如今看来,心也彻彻底底偏向了匈奴人,早已非我族类;又说乌维此时放姜炎回来,也必定居心叵测。
昭国的将来,又怎可交到如此一个怀有异心的人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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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来啦~
第108章
“其实当年朝臣们的态度也很复杂, 大致可分为三类吧——激进派、保守派并且还有保太子党。”
长生殿内,季恒枕着姜洵手臂,侧卧在姜洵怀中, 轻声细语地娓娓道来。
“激进派要求废太子, 并且想将太子下狱, 尤其惠帝。他知道一旦改立太子, 留下废太子便是埋下祸根,尤其这‘废太子’与匈奴又关系匪浅,他便想杀太子永绝后患。”
有句话叫虎毒不食子, 但也有句话叫最是无情帝王家,惠帝就是这样一个心狠手辣又刻薄寡恩之人。
“保守党支持废太子,但他们认为太子有功无过,对太子多少有些惋惜,”季恒话说了太久, 讲话太耗费元气, 声音便也越来越轻, 又往姜洵身上靠了靠,说道,“他们主张封太子为王,到封国安享租税。”
“最后这保太子党么,自然就是反对废太子。他们这一派人数最少, 力量最微弱, 代表人物只有两人,便是你父亲与我父亲。”
当年季太傅已是二皇子姜坤的讲经博士, 他们两人也很有意思,可以说是高山流水遇知音。
一个是十来岁还在读书的皇子,一个是三十来岁, 刚从老家到长安为官的才俊。两人相差了二十来岁,却都一样“愤青”,对一件事的看法总能做到出奇一致。
于是两人不仅是师生,授课之余,也早已处成了忘年交。
“他们坚决反对惠帝废太子,”季恒说道,“你父亲自不必多说,他始终觉得自己亏欠陛下,又怎肯占陛下的位置?季太傅也替陛下鸣不平,毕竟当年,陛下也是为了昭国子民才到草原上受尽苦楚。匈奴人容了他八年,眼下又将他放归昭国,这是何等喜事?可最容不下他的,竟就是昭国自己人。”
“你父亲也不想当什么皇帝,他当年已被封为齐王,季太傅又是齐国人。两人早商量好了,等哪日惠帝要你父亲就藩,两人便一起回齐国,收收租税、治理治理封国,远离朝堂之争,过过安生日子。”
当年最腥风血雨之时,季太傅与姜坤师徒也曾在朝堂上舌战群儒,为姜炎抗辩。
季太傅牙尖嘴利,冲在最前,姜坤当年年纪还小,性子又偏温和,但若有人反驳季太傅,他便会站出来表示支持季太傅的言论。
而这大概也是姜炎登基之后,还将他们二人平平安安放回封地的原因之一。
姜洵听着这段往事,只感到缘分颇为奇妙。
季太傅在世时他还很小,却记得父亲身边总少不了季太傅的身影。两人时而坐而论道、时而下棋赏花、时而还会组织两家人一同出游。
时至今日,两人亦师亦友的情谊,也仍是齐国属官常挂在嘴边的佳话。
听闻两人政见总能不谋而合,万事都以国计民生为主,共同施行了许多惠利齐国子民的政策。
直到他六岁那年,季太傅病逝。
季恒被送入王宫,他和季恒之间的缘分便也就此开始。
之后的事季恒不说,姜洵也能猜出大概。
姜炎在乌维手中时便已能指挥千军万马,他当年十九岁,虽有赤子之心,却早已不再是任人摆布的孩童。
他在暗中培养自己的势力,最终发动政变,而在那场政变中,有两人起到了最关键的作用。
一个是姜炎的舅舅萧安。
他与大萧皇后一母同胞,与小萧皇后是同父异母,小萧皇后在萧家时并不受重视,姜炎于萧家显然更亲。即便八年时间过去,萧安也不知姜炎能否回来,便也往姜坤身上押了不少注,但他这人本就是出了名的墙头草。
这也是如今,萧安远没有班越混得好的原因之一。
还有一人,便就是眼下如日中天的梁王班越了。
他当年执掌南军,负责守卫未央宫、长乐宫,兵力虽远不如北军,却也是近水楼台先得月。
惠帝最后一次病倒时,班越便第一时间得到了消息。与姜炎商讨过后,两人便当机立断,带兵将惠帝所在的寝宫层层包围。
与此同时,乌维也在草原上虎视眈眈,准备伺机扶持姜炎上位。
姜炎在草原上便曾参与过一次篡位与十几起平叛,整个过程中,他的状态都堪称信手拈来。
南军先是将未央宫团团围住,彻底隔绝了惠帝与外界的联络,而后开始逼他退位。
惠帝虽未料到姜炎区区一个竖子,仅凭南军一万多人便敢逼宫,但他也是个老狐狸,早已做好了万全准备。
他那两年身体时好时坏,知道自己再不改立太子,万一哪日忽然病倒,后果不堪设想。他便事先拟好了改立太子的诏书,藏于了阁内。万一他尚未安排好身后事,便病到失去意识,他的亲信宦官与丞相梁邱,便会将这诏书公布于天下。
惠帝便假装中风瘫痪,就这样拖延时间。
“当时的局势千钧一发,双方胜算只能说是一半一半。”季恒说道,“陛下学会了匈奴人弑父篡权的那一套,却不懂中原人‘文斗’的精妙之处。那宦官眼见情况不对,便偷偷拿上诏书,准备潜逃出宫。一旦那宦官成功潜逃了出去,告诉丞相皇太子谋反,丞相便能带北军打入未央宫救出惠帝。哪怕救不出惠帝,凭那一道诏书也能拥立你父王为新帝。北军人数常年在南军的十倍以上,一旦两军开打,太子便几乎没有胜算——哪怕乌维赶来,一个不及时,太子恐怕也凶多吉少。”
“可惜南军当时已把未央宫围了个水泄不通,那宦官想从宫人们平时夹带的‘狗洞’跑出去,结果被巡逻队给抓了,带到了陛下面前。”
“陛下一搜,那诏书便暴露了。”
于是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姜洵不遗憾他父亲因这一步之差与皇位失之交臂,他只是遗憾,当年那宦官若是能成功跑出去,许多结局是否就能改写?
季恒不会在六岁那样幼小的年纪,被陛下下那歹毒的药物。
父亲不会被陛下逼死,母亲也不会因受惊过度而难产身亡。她会等到他心爱的丈夫,会在丈夫悉心的陪护下顺利生产;阿宝也会在父亲母亲、哥哥姐姐叔叔等全家人的疼爱下幸福快乐地长大,而不是一出生便没有爹娘。
他和季恒,不必过早地接过“家国”这样的重担,而可以无忧无虑地花前月下,背后有爹娘为他们托底。
他也可以亲手把季恒带到爹娘面前,得到他们的亲口允准。
而这一切又怎会不遗憾呢?
姜洵感到心间钝钝地疼,却并未表露出来。他沉默良久,便又平静地换了个话题,说道:“听说当年……惠帝是死在陛下手中,而不是自然病故的。”
“没错,”季恒道,“因为陛下看到了诏书中的内容。”
那诏书惠帝改了许多遍,最初版本只是说,因太子无法归来,于是改立太子,还称颂了太子的功绩。
只是姜炎回来后,惠帝看姜炎却是越看越厌,于是又一版版地改那诏书。
最终版本中,惠帝称太子狼子野心,早已非我族类,身上流着昭国人的血,心里却向着匈奴人,将太子批判得一无是处,最后写道“不得不改立德才兼备的二皇子姜坤为皇太子”。
姜炎看到那诏书,只感到他自以为的最后一丝父子亲情,也早已成了笑话。
他想起自己回来后,曾隐晦地向父亲提起过自己和阿姐在骨都悍手中的遭遇。只是父亲眼中毫无怜悯,反倒充满厌恶,仿佛他和阿姐受辱,让父亲也跟着蒙了羞。
他一遍遍地回忆父亲当时的眼神,而后告诉自己,是自己多心,父亲最后也安慰了他两句不是么?
直到看那诏书,他才明白父亲对他究竟有多嫌恶。
“对不起,我不该回来。”
那宝剑是乌维所赐,一剑刺穿了惠帝的咽喉。
鲜血喷溅而出,惠帝难以置信,瞪着双眼紧盯姜炎,临终之前看到的是姜炎泪流满面的模样。
“我和阿姐,不该匍匐在骨都悍脚下,卑微得像条狗,只为能保住一命。对不起,我们不配做您的儿女,是我们让昭国蒙了羞。可你应该教我们的。”
“你若希望我们舍生取义,你应该明明白白地教我们!你若不希望我们活着回来,你也应该告诉我们的!那年我和阿姐一个十岁,一个十三,又懂什么?你若教了我们,那你让我们何时死,我们也绝不会多活一日!我们会死在最忠于你的那一刻,而不是像现在,只想把你碎尸万段!”
他说着,一共刺了惠帝二十多刀,就像当年宰杀骨都悍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