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东道:“还是左口袋导右口袋的钱最好赚了不是么,尚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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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来了!
第103章
年关将至, 齐王宫笼罩在马上要过节的氛围之中。齐王外出两个多月,甫一回来,要见的人、要谈的事、要请的客都多, 白天日日在宫中宴饮, 晚上再回长生殿睡觉。
季恒喜清净, 不是太重要的应酬场合便只露个面, 跟大家喝杯酒寒暄一番,便借口喝酒上头、身体不适等原因离开,自己回长生殿处理处理公务、看看闲书。
这日日上三竿时, 左雨潇来了。他一步步跨上台阶,问门口郎卫道:“公子在吗?”
郎卫应道:“在。”
左雨潇心想,这时辰殿下应该已经出门宴饮了,但以防万一还是又问了句:“殿下在里面吗?”
郎卫道:“也在。”
恰在此时,小婧走了出来, 左雨潇便让小婧帮忙通报一声。
小婧走进内室时, 季恒仍一身中衣躺在床帐内。他早就醒了, 可奈何昨晚喝得五迷三道的姜洵还在睡梦中,自己睡懒觉也就罢了,还死死抱着季恒不放,不让季恒起床,也不让季恒动弹。
听了通报, 季恒应了声“知道了”便轻轻挪开姜洵胳膊, 掀开被子起了身。
姜洵也跟着睁了眼,问道:“怎么了?”
季恒道:“雨潇找我有点事, 你接着睡,我去去就来。”说着,翻身下床, 轻声洗漱更衣便走了出去。
姜洵闭上眼,却未能再次入眠。
直到季恒回了内室,姜洵这才睁了眼,问道:“怎么了?”
季恒走到一旁拿起狐裘穿上,背对姜洵匆匆在脖颈处打了个结,说道:“季府有点事,我过去看看。”
姜洵问:“什么事?”
季恒理了理衣袖,说道:“陈伯摔了一跤,不过摔得不是很严重,我过去看一眼。”
姜洵想了想,说道:“老人家摔跤可不是小事,陈伯这些年料理季府大小事务劳苦功高,快去看看吧。宫里的侍医、药材,你自己看着安排便是。”
季恒走到床边坐了一下,说道:“多谢殿下关心。”
姜洵有种照顾自己老丈人家里的心态,说道:“毕竟是你家里嘛。”
——
一刻钟后,驷马安车便驶出了长生殿。
季恒掀开竹帘往后看了一眼,见没人跟着,这才问道:“你们是怎么找到的?”
左雨潇端坐在季恒对面,说道:“马上年关,魏德又回来扫墓了,被我们蹲在山脚下的弟兄抓了个正着。”
魏德便是当年为先王驾车的车夫,他们已经秘密把魏德绑了回来,眼下就藏在季府。
不过陈伯摔了一跤也是真的,其他地方没什么大碍,只是落地时拿手撑了一下,把手腕摔骨裂了。又到了年底,季恒原本就是要来看看陈伯的,又听左雨潇禀报此事,刚好借口回来一趟。
车轮滚滚向前,季恒在车内一言不发。
车夫找到了,当年的真相很可能就要大白,可季恒心底竟有些胆怯。
马车很快停了下来,季恒利落地下了车,由左雨潇引着,径直向“关押”魏德的屋子走去。
房门推开,只见魏德被绑在了屋子里的承重柱上,两腿伸直坐在地面,脑袋无力地耷拉下来。
季恒依稀记得几年前,魏德还是个身材壮实的男子,毕竟驾驭驷马肯定要有点力气。可眼下却瘦得面颊凹陷,穿一身粗褐短打,下巴上长满了凌乱的胡茬,想必这几年来的逃亡生涯也并不好过。
季恒走了过去,魏德闻声缓缓抬头,在认出季恒的瞬间忽然变得十分激动。
他不住挣扎道:“公子!你是季公子,我认得你!”他嗓子已经嚎哑了,说道,“公子你听我说……当年大王的事,真的跟我没有关系!真的不是我干的,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季恒站在魏德面前,看着魏德这副模样,下意识便觉得魏德可能没有撒谎。
可他又问道:“不是你干的,那你跑什么?”
魏德道:“因为此事实在是太蹊跷!太巧合!太离奇了啊!偏偏我一个新来的车夫,第一次为大王驾车便出了事故!大王出事时我偏偏还不在车上,让大王一个人掉了下去,我自己活了下来……!”他说着,几乎泣不成声,“我真的……我真的长一万张嘴也说不清了!”
季恒道:“事情已经发生,我不需要任何人为此事顶罪,我只需要知道真相。你可以为自己抗辩,我会听。”
“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为自己解释……”魏德涕泗横流,不住摇头,说道,“我没有证据,我没有任何证据!大王那么好的一个人……”他说着,闭上双眼,泪水从紧闭的眼眸中滚滚滑落,“大王是我服侍过的主子里最好的一个人了,能为大王驾车,是我几世修来的福气……”
“那年在长安王府……”魏德回忆道,“管家物色了几个人选,请齐王自己挑选,一个人驾车,其余人替补……那日齐王便召见了我,同我闲聊起来……齐王问我家里的情况,我说我娘是府里的奴婢,因出身低,在世时时常受人冷眼,死后也连块像样的墓地都没有……我说我最大的心愿便是多赚点钱,早日分家出去,带我娘过上好日子,不必再看人脸色……可惜她很早就走了……”
“大王听完也有些慨叹,说叫我好好干,若是干得好,他便会赏我一笔钱,让我把我娘迁到好一点的地方……”
“我问大王是决定要用我了吗?大王说没错,他说选车夫便是选‘同行者’,他更看重品性,他觉得我这人有孝心又不忘本,决定要用我了。我受宠若惊,决心一定侍奉好大王,甘心为大王卖命,我又怎会动那歹心!”
季恒听着这些话,回想起阿兄在世时的音容笑貌,不知不觉便红了眼眶。
他相信魏德说的都是实话,因为所有细节都太过真实,他甚至能看到与魏德相处时,阿兄脸上会是怎样的神情。
哪怕背后有高人指点,也很难编得如此天衣无缝。
季恒站在魏德面前,又道:“那这期间有没有发生过让你觉得可疑的事?如果没有,便把这期间所有事都细细复述一遍。还有,你觉得先王坠崖究竟是不是意外?”
“这问题我也想了很久,可我也没有答案……我先说说我知道。”魏德垂头坐在地上,双手被反绑在木柱上动弹不得,说道,“齐王定下我后,我便留住在了长安王府。大王偶尔出门,我也会为大王驾车。”
“我与大王相处不多,但每次见面,大王都是笑以待人的模样,会问问我吃了没有,适应不适应,偶尔还会开开玩笑。直到一日,大王随御驾到上林苑狩猎,在上林苑小住了两日。等狩猎结束,我接到大王时,大王便是心事重重、心不在焉的模样了。”
上林苑狩猎,陛下要班越缉拿先梁王并就地处决,阿兄虽拼命拦了下来,但事后自然心情沉重。
季恒“嗯”了声,让魏德继续说。
“自那之后,大王便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魏德道,“每次见面面色都很沉重,也不说话。我毕竟对大王了解不多,想着心情时好时坏也很正常,有时又怀疑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惹得大王厌烦了……”
“再然后,我们便从长安启程。”
“那阵子我几乎日日都为大王驾车,实在太累了才会换人。大王也还是愁眉不展的样子,坐在车内时常叹气,我在外面都能听到。我有时看大王下车,甚至觉得大王是不是哭过了,眼里像是有一层泪……”
季恒知道阿兄很爱哭的,他那般宽仁,正因为他是个情感极度细腻柔软的人,这一点阿洵也随了他父亲。
可那阵子究竟是怎么了,阿兄为何会哭?
是得知陛下要对先梁王下手,还是已经知道自己也无法活着回到临淄?知道自己无法再陪两个孩子长大,无法再照料阿嫂,也看不到阿宝出生……?
“哦对,”魏德又道,“大王出事前一日,有件事我觉得很古怪!”
季恒道:“什么事,你说。”
“那天晚上,我们一行人在传舍下榻。那段时间齐国暴雨,下得大家人心惶惶,道路泥泞,特别不好走。我检查完马车,便回去吃饭休息了,可躺下后还是觉得不踏实,想再去看看马车有没有什么问题。”
“公子您应该知道,大王那马车一向是停在我们车夫居住的院子里的,我们那院子里都是粗人。结果我一出门,竟看到大王一个人站在我们那院子里……”
“现在想想,那画面挺诡异的。都说人在大去之前,自己都是有预感的……”魏德说着,又有些啜泣起来,“我事后回想起来,才觉得大王那日十分反常……!我也说不出哪里反常,只是觉得大王那双眼睛,特别特别地悲哀……对,是悲哀。像是已经预料到了什么,但又无法挽回似的……”
“我问大王怎么来了,大王说他有些放心不下,过来检查一下马车。”
“我说我来检查就好,大王便说,他已经检查过了,没什么问题,叫我早点回去休息……”
季恒道:“那你又检查了没有?”
魏德嚎啕出声道:“……我没有!所以我根本不知道那天马车究竟有没有什么问题!我事后也在想,我当时为何没有再好好检查一遍,等大王走了再出来一趟也好,第二日驾车前再看一遍也好,可我没有!我也在想,若是当时检查了,是不是就不会有那场意外!”
季恒心底泛起一阵阵酸楚,又统统化作泪水从眼眶中翻涌出来,他已经有了答案。
魏德道:“第二日,我们继续赶路……因道路泥泞,车驾得很慢……大王便忽然训斥了我一顿,叫我下车……”他说着,猛地抬头看向季恒,“——对!是大王叫我下车的,这件事应该有郎卫可以证明!如果是我有意要谋害大王,在马车上动了手脚,那么大王叫我下车这件事又要如何解释?”
季恒知道该如何解释。
阿兄叫魏德下车,是因为他知道这辆马车会出意外,他想让魏德活命。
阿兄知道这辆马车会出意外,是因为在马车上动了手脚的人就是他自己。
陛下并没有找人杀害阿兄。
陛下是逼迫阿兄自尽的。
在阿兄启程之前,陛下曾召见过阿兄一回,一定是在这场对话中发生了什么。
而正在此时,房门“哗啦—”一声拉开,风雪呼啸着吹进了这被炭盆烧得温暖的屋子里。
季恒脸上挂满泪水,略显无措地回了头,看到一道身穿黑色大氅的高大身影就逆着光、站在那儿。身后则是一群想拦没拦住、想通报又未敢通报的季府下人。
他怔怔道:“……阿洵。”
——
回去的马车上两人都在沉默,气氛已跌入冰点。
季恒知道阿洵心里不好受,他刚得知父王死亡的真相,心情该有多复杂可想而知。他暗中调查此事,又刻意隐瞒没有告诉姜洵,姜洵想必也有怨气。
回了长生殿,两人一前一后向内室走去。
季恒走着走着,忽然回头面向了姜洵,伸手要帮他脱下大氅。
而姜洵躲了一下,自己脱掉了。
姜洵第一次对他冷漠,这让季恒心里有些难过,只是一想到姜洵今年才只有十七,自己比他大,多疼爱他一些也是应该的,便又开口哄了哄,说道:“其实我也没想瞒你。哪怕你今日不跟来,我也会找个合适的时机告诉你的。”
姜洵语气很平静,也很冰冷,说道:“见到魏德之前,你自己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所以你想先看看事情大小,再决定要不要告诉我,以及何时告诉我。可你不说,我自己便不会察觉了吗?惠帝一朝发生了多少事,二十年前,天子和我父亲之间又发生了什么?那么多腌臜、龌龊、上不得台面的事!朝廷百般掩盖世人便不知道了吗?这么多年,我会不怀疑我父亲的死因?”
那日在林间小屋,季恒迷迷糊糊间吐露真言,说“我们做这件事不能只是为了‘复仇’”,他便已猜到了是什么意思。
一旦有一个疑点得到解答,许多疑点便都能迎刃而解,比如去年在长安,左雨潇为何会忽然消失一阵。
他知道季恒一向会把“见不得光”的秘密任务都交给左雨潇,因为左雨潇手段更狠,也没什么道德,只知一心向主。
所以今日,左雨潇来找季恒,而季恒说要回趟季府时,他便知道季恒肯定是在骗他。
季恒道:“可你有没有想过,你父王那么干净的一个人,哪怕刀笔吏把你父王做过的每一件事、说过的每一句话都彻查一遍,也未必能找出半点错处。可陛下胁迫他为何会有效?他用谁做了威胁?你父王宁肯伪装成意外,也不希望我们得知真相又是为什么?”
“因为我们若是知道了,要么复仇、以卵击石,要么隐忍、蹉跎一生,但他不希望我们这样。他只希望我们平平安安地活下去,哪怕一辈子被蒙在鼓里,哪怕是认贼作父!”
“可我现在已经知道了,”姜洵尽量平静地说道,“我就一定要替我父王复仇。”
他一想到那日在传舍,父亲亲手在马车上做下手脚时,心中该会是怎样的心情?想到父王不得不抛下他们时该会有多不舍、有多遗憾?他便心如刀绞,只想把姜炎碎尸万段!
他倒宁愿姜炎是派人谋害了父亲,给了父亲一个痛快,也不希望会是如此。
这样的死法太折磨,也太屈辱了。
“那一位是不是为了江山社稷、为了天下大局考虑,我不清楚。但我父王死得冤枉,这世上总该有一个人站在他那一边!”姜洵不知觉间攥紧了拳头,说道,“那一位,看来也不过只是个阴险狡诈、心狠手辣的伪君子。他有功绩,可他弑父杀君登上皇位,便总要做出点功绩来洗刷罪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