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组织辛苦研究的机器突然失效的话……那就说明,刚刚还洋洋得意觉得自己可以成为上帝的人,现在已经彻底走上了终结。
神山清羽在脑海里呼唤了两声,[系统啊……统啊……],不出所料的没有得到回应,往日跳动的系统页面上只有一个大大的“加载中”的符号。
神山清羽撑着格外沉重的眼睫,沉默地看向站在椅子背后的高大黑影。
高大的黑衣人刚刚当着他的面将原本背在背上的黑色的一团鼓鼓囊囊地安放在了库拉索刚刚待着的椅子上,自己则站在了椅子背后。
神山清羽原本以为他是为了防备自己突然暴起对这个实验造成什么破坏,所以他的手臂才毫不放松地挡在椅子两侧。
黑色的长袍撑起了一片空间,连神山清羽都看不清楚他的动作。
此时,不知道是不是神山清羽的错觉,刚刚还微微佝偻着的人像是瞬间站直了,高大挺阔的身影彻底融在黑暗的阴影里,只有整张脸还埋在骷髅白骨一般的面具后面看不清表情。
虽然闻不到什么特殊的气味——比如七星香烟的特有味道,但神山清羽还是循着本能,揣测般的叫出了他的名字。
“琴酒,他死了?”
这句话没头没尾的,听上去还有些歧义,所以立刻被噎了回来,“是你快要死了,白兰地。”
顶着神山清羽明晃晃写着“你还不如是个哑巴”的质问眼神,琴酒终于摘下了挡住整个脑袋的铁制面具。
乌丸莲耶在挑选自己最忠心的乌鸦仆从时,一直以来的标准就是人型武器。从训练场中九死一生磨砺出来的琴酒在穿上了特制长袍和面具之后,身形和其他乌鸦仆从本就没有分别。
乌丸莲耶又默认乌鸦仆从都是被割掉了舌头的哑巴,琴酒连伪装声音的这一步都省去了,唯一可能露出破绽的是他原本覆盖了大半个身体的显眼银发了。
神山清羽难以想象琴酒是怎么把自己的宝贵的银发简单粗暴地一股脑儿塞进面具里头去的。
他现在只庆幸自己多年来一直在孜孜不倦地给琴酒的长发上供——例如购买来自世界各地的叫不出品牌名的小众又昂贵的芳疗护发精油和各种美发工具,就像是精明的农场主时刻注意着给他的赛级战马护理亮晶晶的鬓发一样。虽然神山清羽曾经一度想给琴酒送点换个形式的礼物,比如在萩原研二的建议下,帮他的保时捷挑个完美的保养点,但琴酒有自己用惯了的、信任的地方。
于是当琴酒那头同样花了神山清羽不少心力的银发重现之后,神山清羽一点也不想深究琴酒的毒舌了,他单方面曲解琴酒的意思是“我担心你快要死了,我们的交易就要因此结束了。”
神山清羽斜倚在桌前,力气渐渐回到了已经疲惫不堪的四肢里,他支起了半边身子挡住了略显怪异的、无人操作却在自动运行的电脑屏幕,深吸了一口气重复道:“他是真的死了吧?”
“你要不自己看看呢?”,琴酒明显带着嘲讽的眼神透过发隙,再直接不过地落在神山清羽肩上的伤口上。
琴酒微微偏过头打量着神山清羽的神色,像是在估量他脸上的痛苦有几分是伪装的——可能大部分是真的,白兰地他,真的有时候不像是活在这个世界的人。
琴酒是真的有几分好奇,好奇里又不免夹杂着几分薄凉,“你现在不仅扣不下扳机,不会连死人都见不得吧?”
神山清羽没有多余的和他继续争辩的力气,刚刚因为琴酒的挟私报复,他的肩膀确实痛得像是要被拆下来一样,琴酒的这次警告他恐怕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神山清羽伸出胳膊探向那把椅子,他的手甚至没有靠得太近,敏感的指尖已经感觉到了一股属于死亡的凉意。
他飞快地收回了手,手指还有一些不明显的颤动,像是握住了一颗不断跳动的心脏,紧张得有些不受他的控制。
乌丸莲耶的死亡亦是如此突然,像是一场他早就看到了天气预报后到来的暴雨,就算此刻他做好了完全准备,可撑开伞走在雨里还是不免有一瞬间的茫然。
乌丸莲耶……那只在他生命里头徘徊不去的乌鸦,居然就这么死了吗?
“所以……现在都结束了?琴酒,你不准备对我解释什么吗?”比如你是怎么获得乌丸莲耶信任的,比如你是怎么来到这片地下室里的?
琴酒的眼睛危险地眯起了一些,冷厉的眉峰轻描淡写的蹙起,略显狠戾的眼瞳完整倒映出神山清羽难掩疲惫的脸。
“你在拖延时间……白兰地”,琴酒的手看似无害地搭上了神山清羽没有受伤的另一边肩膀,“你在等谁?是波本,莱伊?还是那个日本公安的老鼠……又或者是,你不想我注意到的东西。”
他的目光越过神山清羽支撑着的、放松的身体,牢牢地锁定了神山清羽身后的屏幕。
“这么看来你还是有一点用的,你研究出来的那个东西已经把他的一部分记忆给复制了下来了”,琴酒接着冷嘲了一声,“我还以为你每天都在和贝尔摩德一起研究挥霍组织经费的一百种方法呢。”
又被人类发现的诺亚方舟有些惶恐,他都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继续工作,他本来还以为自己偷偷爬数据的行为不太明显呢。
神山清羽觉得自己的脑袋还是有些乱蓬蓬的,他终于从满头黑线中摸出了一丝头绪,琴酒似乎也被他给彻底带偏了,完全相信了他刚刚瞎扯出来的鬼话。
“本来就应该尘封的东西,就让它继续尘封吧,我希望一切就在这里让它终结。”
诺亚方舟听到这里,默默的在电脑上编了一个表面上的自毁程序,虽然并没有什么用处,但是糊弄一下非专业人员还是足够的。
神山清羽脑海里不断转动的加载中图标终于停止了,系统晃晃悠悠地爬了上来,[宿主,我可能现在要跟你说再见了。]
[什么?这么突然!你不能再留一段时间吗?],神山清羽很难精准描绘出来自己心里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或许应该还是遗憾居多吧。
神山清羽本来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先一步被平时总是显得感情过于充沛的系统打断了,它尽量保持着以往的标准服务语气,准备站好自己的最后一班岗,[宿主,其实告别的话,我们彼此都已经说过不少了。宿主,你一定要幸福快乐的生活下去。如果可以的话,希望你能一直记得我曾经陪伴你的这段时光。]
无声而又悄然的,嘀的一下,神山清羽觉得自己的脑袋仿佛被突然挖去了一块,有什么东西在转瞬之间消失了。但很快又有其他的,来自于这个世界更多的东西迅速的填满了这片空白,比如他一直模糊的幼年的记忆。
神山清羽嘶哑着声音,又呼唤了两声,[系统!系统!]
其实来到了鸟取之后,或许是受到了世界磁场的影响,他就经常陷入了与系统失联的状态,通讯总是断断续续的,也经常等不到系统的回应。
可现在这种空落落的感觉,是与以前完全不一样的。他像是站在赌场门口,拿出了自己的全部积蓄梭哈一把的赌徒,一局下来看似赢了,实际上握在手里头的就只剩下一个筹码了。
神山清羽沉默着扭过头去,他盯着电脑上突兀出现的清理倒计时进度条,就像是看到了系统的踪迹真实地出现在了现实的世界里。
神山清羽克制不住地伸出手,打上了放在手边的鼠标,屏幕上跳动的进度条突然间停滞了。
“你想做什么,打算现在反悔吗?白兰地,我可没有大方的给你留下后悔的机会。”琴酒见神山清羽神色有异,手上却不再动作,像是突然陷入了某种幻觉。
琴酒突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难道白兰地身上真的产生了什么药剂的后遗症……琴酒做势想要拿过鼠标。
神山清羽被他的动作彻底惊醒,手肘一拐就挡住了琴酒的动作。
他终于彻底清醒过来了,那刚刚只是他的错觉而已。系统就这样永远消失在了他的世界里。
“我说过我会让这一切完全结束的。”神山清羽压低声音重复了一遍,声音低哑到听不出来原本的音色。
在琴酒看来,他似乎也没有进行什么额外的操作,只是手指在鼠标上一触即离,整个清理流程就被无限加快了。
“你要自己检查一遍吗?……如果你可以的话。”神山清羽不轻不重地顶回了一句,抬眸看向盯着电脑屏幕目不转睛的琴酒。
琴酒有些不太放心于他过于轻描淡写的动作,在电脑上的进程完全过于空白之后,还是凑过去仔细研究了一番。
不仅是原本存在电脑上的东西,就连琴酒后来登陆的整个组织的内部系统像是被彻底格式化过了一样,新呈现出来的一切却表现的很有白兰地随意散漫的风格。
神山清羽知道这道清除指令恐怕是系统留给他的最后一件礼物,替他彻底解决了后顾之忧。
琴酒检查得很耐心,键盘的啪嗒作响声中,神山清羽终于缓缓的呼出了一口气,仿佛是好不容易跑完了一场马拉松的运动员一样精疲力竭。
“Gin,虽然你可能并不习惯听到这个称呼。不过,我们终于都自由了,阵。”
琴酒敲击键盘的手指顿时停住,悬在了鼠标上,他有些不适地侧耳分辨着这两个听起来一模一样的称呼,像是极其不习惯突然从一个身份过渡到另一个身份。
“你还是像之前一样,愚蠢又轻信。白兰地,到底是什么样的自信才会让你觉得,你值得拥有这种东西?”琴酒讥诮般的吐出了一句话,眼神完全像是将神山清羽上下刮了个遍,“你不会以为……你还能出去吧?”
神山清羽的肩膀猝然一颤,他当然在今天为自己安排了无数道保障,完好无损的走出鸟取别馆对他来说确实不是一件难事。
但是琴酒说的,似乎又是另一层含义了,没有了系统任务的束缚后,他是否能真正走出这片黑暗?
第534章 寂灭与余响(四十九)
“我不走的话,你准备留下来,和我同归于尽吗?”
神山清羽重新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枚“蝴蝶”,甩手扔在了桌面上。
“白兰地!”琴酒冷喝一声,迅速站起来离神山清羽更远了一点。
虽然在这个距离上发生爆炸,琴酒退不退这一步都没有什么区别,但他潜意识的就想离神山清羽远一点。最好是远远的,远得再也看不见。
神山清羽依旧八风不动地坐着,脊背挺得笔直,整个人僵硬的像一张拉过了头的弓,连给自己找个舒适的姿势都成了一种奢望。
原本柔顺的发丝不知被冷汗浸没了几次,又在奇怪的培养液里滚了一遭,黏得到处都是尘土,灰扑扑的,很是狼狈。
琴酒居高临下的观察着他脸上的神色,目光凝聚在神山清羽微微泛红的眼眶里。可是白兰地怎么会在他面前示弱呢?
“喂,琴酒,我说真的,我受够了,我已经累了。”
但是那仿佛是真的,并不是白兰地惯常的伪装,琴酒甚至觉得眼前的人像是灵魂出窍了,完全找不到自己的依托。
“你……到底为什么?”琴酒平时从把自己的好奇心压制到极致,可是现在在完全卸下面具的白兰地面前,他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埋藏心底已久的问题,“明明你可以拥有一切,为什么要放弃?”
雪莉会为白兰地继续研究药物,爱尔兰威士忌会为白兰地提供经济支撑,波本可以代替朗姆继续掌控情报组,就连他的位置也可以由莱伊代替……甚至可以继续借着苏格兰威士忌这条线,为组织扩展撑起另一道保护伞。
白兰地辛苦筹谋了这一切,把所有人包括自己的每一步都算计在内。但为什么到了享受成果的时候,他却表现得完全不像是一个胜利者,而像是一台终于可以停歇下来的超负荷的机器。
他的理由总不会是无私奉献吧?琴酒有些古怪的想着,虽然他以前经常做一些没头脑的事情。
“呵”,神山清羽终于从思绪构成的牢笼里抬起头来,可能是脑海里走马灯一般的记忆让他有了一瞬间的恍惚。
真实和虚假的记忆在一瞬间交汇,汹涌的浪潮冲刷着他,像是想把神山清羽这个人重塑一遍。
过去和未来,就像是他来到日本那天见到的海浪与天空一样,在他眼前彻底交融在一起。
“因为白兰地就应该死了,就像琴酒一样,他们都应该死在这里。我不想再被任何该死的东西掌控了,我想要毫无限制的自由。”他低头看着自己隐藏在黑色风衣里头的双腿,“我不想再过带着镣铐的生活,你也一样吧?所以你才会开始和本家接触,因为那里才有你想要的自由,真正可以在刀尖上起舞的日子。”
神山清羽手指颤抖着,一股脑儿撸下了手指上诅咒一般的乌鸦戒指,顺着刚才的方向扔到了“蝴蝶”旁边。
象征着“乌丸”财团的戒指,代表无上财富与权势的标志就被他这么随意地扔到了桌面上,和神山清羽认定的注定要毁坏的东西一个下场。
琴酒逐帧的评析着神山清羽的表情,他直觉神山清羽现在说的话恐怕确实是真的——他像是真的累了,累的难以维系自己日复一日的谎言。
“你还是和之前一样毫无长进,永远也学不会正确的方式。”
琴酒最后还是冷酷又客观的评价着,“你想让人保守白兰地的秘密,却把一切都寄托在看似公平的交换,随时可能发生冲突的利益……”
琴酒眼中泛起了笑意,嘴角忍不住勾起,“甚至是,毫无用处又虚伪善变的情感上。”
“这算是在关心我?还是作为兄长的告诫?”,神山清羽用一只手扶住了自己另一边的手肘,把自己给强行撑了起来,以至于不在琴酒面前显得太过颓唐。
琴酒:“……”
神山清羽见琴酒不说话,自顾自的轻笑了一声,抬起了一只手伸向琴酒,“最后拉我一把吧,就算是为了我们过去的,不对,未来的……一切。”
琴酒没有完全顺着神山清羽的意思,而是干脆擒住了他的两只手腕,将人彻底给提了起来。
换到了这个对琴酒来说安全多了的姿势,琴酒就觉得舒适多了。特别是他掌心握着的手腕依旧细瘦伶仃的,依旧没有什么训练痕迹,他一只手就可以轻松圈起。
神山清羽还算是适应良好,他顺着琴酒的力道站了起来,有些迟缓的眨了眨眼睛,像是终于看清了琴酒此时脸上的表情。
“你之前不是答应过我,要给我买一个岛吗 ?”神山清羽突然提高了声音,表情认真的注视着琴酒。
琴酒没有想到他的话题转换的那么快,嘴唇讥讽得几乎抿成了一条直线,“我没钱。”
就算他的钱不像是白兰地一样,总会无缘无故的挥霍在毫无用处的地方,他也没有这个闲钱给白兰地专门买一个可以让他满足的度假小岛。
不过他说的是没钱,却没有直接拒绝神山清羽这个要求。
“不,你有钱。”神山清羽还没有残忍到把主意全都打到琴酒辛苦多年攒下的工资和任务奖金上面。
神山清羽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嘴唇,眼珠子一转便想到了解决方案,“虽然和意大利的家族本家联系上了,但是你依旧需要一笔完全不受限制的钱,帮你稳住阵脚打开局面。”
“如果你担心我在转让股份或者转移组织资产的时候动什么手脚,那我还有另外一个方案,我总是有plan b的。”
神山清羽勉强的牵起嘴角,想要挤出几分笑意,却没有多余的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