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色推移,他们一个个地看过去,一年年的记忆也终于翻尽了。谢真回头望去,阁中寂静如常,这半生的故事也绵延在这片寂静之中。
站在殿阁的中央,从方才开始就有些沉默的长明忽然低声叫他:“谢真。”
他才一回身,长明已经握住了他双肩,低头吻了下来。
这一吻不容他思索,带着狂暴的炽烈,谢真一时间甚至有些晕眩,只觉呼吸似乎都被夺去。他踉跄了一下,后背抵上了廊墙,长明也随之将他紧紧扣住,一手托在他脑后,让他无可退避,沉陷其中。
天光倾泻,谢真闭上眼睛,心中升起一丝难言的情怯,在这座玄华剑阁中,满堂旧迹的见证下,他简直分不清身处其间的究竟是哪一个时刻的自己。
但他也清楚,正是他把长明带到了这些记忆里,让那道望着他的目光一直望进往昔深处,使那焚烧着他的火焰也烧进他所有的过去。
他不再去抵挡那逐渐融化的神思,只是伸出手,轻轻抚过长明的头发。
第293章 万重山(六)
谢真下山时,斜阳向晚,烟霞正自远空披至山际。夕晖之下,四处一片绮丽朦胧的光景,叫人难分真幻。
他望向身旁的长明,对方的侧脸倒是无需霞光点缀。长明状似平静地走着,时不时却又看他一眼,谢真挑眉:“这是在琢磨什么?”
长明坦白道:“想把你捉起来飞走。”
“……”谢真看了看山路,说道:“稍微等一下再捉吧。”
“也不问问要到哪里去吗?”长明当真往他手腕上一握,轻轻晃了晃,以示坚牢。
谢真笑道:“自然是飞到哪里,就随你去哪里了。”
他们行至山下,回头望去,瑶山的楼台景物都已隐于云中。目之所及,只有映照群山的夕阳,既是去路,也是归路。
封云来为他们送别,跟在他旁边的方天南脸上紧绷绷的没一点表情,谢真一看就估计是刚哭过没多久,也不去拆穿。
他们到来时走的是门中弟子回山的阵门,走时则是从正中央的山门,这也是他曾经的习惯。当年他初次下山游历,师父一路送他下山,在冷清的山门边郑重其事地与他道别。往后只要师父身体尚可支撑,每次他离山都是如此,再然后是师弟们送他离开,他也目送师弟们一个个走上旅程。
离情别绪,此时也不必说得明白。谢真走向静立在黄昏中的剑碑,伸手与之相触,这块古老的碑石一如往常般粗砺冰凉。
道道剑痕遍布其上,唯有剑法有所成就的弟子才能在上面留下痕迹,每一道印记都蕴含着独有的剑意。也因如此,同一人刻下一道剑痕后,下一次就会更加艰难,若不能彻底突破从前的自己,便无法再落一笔。
谢真还记得,门中传说建派祖师观澜也曾在这里留下过剑痕,只是时隔太久,难以辨别。从前无处验证,如今他细细看过一遍,终于确信这不是真的——虽然属于瑶山剑法的记忆已经湮灭,他毕竟也和对方交手了这么多次,现在看来,碑上的印痕没有一处是来自他的。
他离瑶山而去时,即使在这意义非凡的地方,也没有留下痕迹。
门中先辈们的剑意凝固在这幅图景中,谢真也看到了来自师弟的新印记,颇感欣慰。许久,他退后几步,仰头将这整座壮观的剑碑收入视线,这时封云仿佛猜到了他心中所想,走上前来,双手将孤光捧到他面前。
谢真顿了顿,从容地接过了剑。
海山在这一刻温柔地沉默着,孤光静静地倚在他手中,谁都知道,这样的时刻几乎是不再会有了。谢真垂下目光,凝视着这把曾和他相伴的剑。
岁月掩埋了它被铸造而出时那些喜悦和真挚的心意。作为镇派之剑,孤光见证了瑶山一代代的生死别离,所经历的时间早已超越了它们诞生的意义,正如与其相对的另一把属于王庭的剑那样。
他抬眼和长明视线一碰,两人很有默契,都没有说什么。朝羲此时就在长明身边,六百年来,或许这是这两把剑距离最近的一次。
然而这重逢一如天涯咫尺,这以日月为名、俱有不凡灵性的一对名剑,此时皆是寂然无声。
谢真轻轻抽剑出鞘,抚过这一泓锋锐无匹的月光。即使失去了那么多用剑的记忆,这至为熟悉的感觉,仍旧难以忘怀。
碑石上的印记在这一刻开始变幻,他曾在碑上留下的六道剑痕鲜明地突显出来,泛起微微的银光。剑影闪过,孤光那清绝的月辉再度照向了瑶山,随后,一切复归静谧。
须臾,一道新的剑痕逐渐从碑上浮现,与先前的印记交相辉映。第七剑的痕迹斜斜扬起,是那样无拘无束,自在轻灵,仿佛就要振翅飞去。
*
蜃楼的午后雾雨迷蒙,无忧靠在廊下,帷帘卷起,门扇尽都敞开,任由飘飞的细雨拂向屋内。对着院中那两棵落花似雪的梨树,他朦朦胧胧地做了个梦。
要是梦里能有些新的旅程也行啊,可是这故事也没法凭空编造出来,他在梦里苦思冥想,徒然捕捉着那些斑驳陆离的断片。就这么在家蹲了一年,他出行的计划还没得到允准,转眼间又是秋天了。
濛山的秋日不见萧瑟,雨水仍带着宜人的柔润,季节的推移总不明显,日子过得也好慢。王庭那场雩祀仿佛还在昨天,他还能看到那些各有所思的脸孔,相似的泪水和笑声,芳海雪白的枝叶,夜宴上灯火辉煌……
他醒了过来,失落地换个方向趴着。雨不知何时停了,青石地还很潮湿,向上看去,天空却极为通明透澈,放晴来得突然,让他有点惊讶。
虽然本想把这个休日全都躺过去,无忧觉得还是要给这好天气一点面子,刚爬起来在院中坐下,侍女便来禀报有客来访。
“怪了,来找我吗?”他懒洋洋地回头。
平时可没谁会正经拜访他,他哥倒是会来串门,不过那样的话,就会直接通报说是大公子了。这名侍女是新来的,迟疑道:“那位客人说是来自王庭,名叫阿花。”
只听咣当一声,无忧站起来的时候把凳子给带翻了,一阵风般冲了出去。
花妖站在树下,发间有一枚银白羽饰,王庭的黑衣肃穆庄重,与他的沉静分外相衬。澄空下日色如水,照得他身影也宛然生光。
“阿花!”无忧一时被重见的兴奋冲昏头脑,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他面前才想起自己本来是要生气一下的:“……原来你还记得我啊!”
他冷哼两声,试图增进些气势,只是效果不甚明显。花妖微笑道:“公子,别来可好?”
他似乎看起来没什么变化——虽然对妖族来说,一年半载不算什么,但王庭近来可是发生不少大事,总觉得也不是好混的地方。无忧上下打量他片刻,觉得他应该过得还成,才扁嘴道:“我不好,哪里都去不了,闷都闷死了!”
话是这么说着,他还是迫不及待地把人家领进来,上茶待客,非要趁此机会聊个尽兴不可。
他看对方目光望向院中,停在那不分季节盛开的梨花上,就说:“难道叫你想起芳海了?虽然只有花是白的,但也很好看吧。”
花妖道:“是想起好像在这里劈过柴。”
无忧:“……”
重回静流部,谢真不无感慨,自青崖苏醒以来,他经历了种种事情,世间风云激荡,蜃楼却仍如方外之境,固守着温风细雨的静谧。
天魔升华而去后,他谨记着陵空的叮嘱,用心探究这尊崭新真灵留下的牵系,力求将这份力量掌握于心。尽管涉及神魂,许多奥妙之处依旧难以言传,至少也还是慢慢摸索出了一些修行之法。
他的原身在天魔尚在时就与之关联密切,如今也融合了最多的真灵映照,运用起来自然而然,圆融无滞。由他的神魂为桥梁,这份影响也同样延伸到了花妖的躯壳上。
随着他将这份掌控的力量融会贯通,以神识控制行动也已经日渐熟练自如。不过,除了尝试对练过几次剑之外,他通常也不会让两边同时活跃,分心二用对现在的他来说并非难事,只是他认为还有更合理的安排——那当然就是修炼。
阿花说到底资历尚浅,尽管先前机缘巧合得了颇多进益,仍有很长的修行之路要走。所幸如今神魂上的隐忧已经消除,灵气缺失也能补足,妖类的修行法对谢真而言也是新的领域,他也想以蝉花为基本,探求一条切实的道途。
渊山结束了使命之后,灵气上浮的迹象先从地脉显现,慧泉所在的王庭尤为明显,他的修行也十分顺畅。唯一的小问题就是,偶尔他带阿花出了闭关,在持静院闲散一下的时候,总是让长明很紧张,很难适应两个他在旁边转悠的情景。
他也试图解释过:“这又不是分成了两个我,只是左手剑和右手剑那样嘛。”
“说得倒轻松!”长明两手抱臂,微弱地抗议。说这话的时候,谢真正倚在他一侧,阿花则坐在另一边,闻言把散至他们膝上的长发挽起,两人一起眨了眨眼睛。
长明看起来已经有点头晕了,他用行动表示道:“要是也有这么好几个我,你就知道烦恼了!”
空中火焰飘拂,一群羽毛蓬松的金红小鸟从四面八方冒出来,目标明确地扑到谢真身上,缠着他不放。谢真伸开双手,把一只只火焰小鸟揽住:“哎呀,这些都是长明吗?那我就全都抱走了。”
长明:“……”
逗长明虽然愉快,还是要循序渐进,适可而止。这次再访静流部时,长明没有像上次一样正式出巡,只是和主将送了个讯息就悄然到来,谢真放着原身在濛山之外悠游观景,使了阿花前来蜃楼,见一见故旧。
他先是拜访了刚到蜃楼时认识的花妖朋友流束,一番叙旧后,再顺着那依然熟悉的道路,去见二公子无忧。
正如无忧在信中所说,这一年来他可是被牢牢管着,哪里都去不了。相较于曾经那种一门心思想出门闯荡的懵懂,如今的无忧经历过危机,又多少理解了主将的苦心,已经不排斥这种踏实修炼的日子了。不过懂事归懂事,无聊还是会无聊。
好不容易碰到了可以倾吐的对象,他简直有倒不完的话要说。谢真微笑听着,即使世间波澜滚滚而来,激起无数震响的回声,眼下这些少年的快乐和烦恼,也同样是一支小小的乐曲。
听着听着,他倒有点奇怪,明明无忧在蜃楼也能听到些外头的传闻,但他反而没去问传遍了仙妖两道的谢玄华的事情。等无忧意犹未尽地告一段落,才听到他问:“……那你在王庭怎么样?”
“方才你也问过了。”谢真道,“没什么不好啊。”
无忧迟疑道:“刚才不知道怎么问……就是说,剑仙不是也在王庭吗?你会不会怕他?”
见到他难掩关切的神色,谢真恍然,又有些感动。这件事迟早得要解释,不过阿花如今多在闭关,真正详知当初情形的也不多,在王庭他们暂且就告知了长明的几名近臣,其中西琼尤其被吓得不轻,之后又是大彻大悟一样释然了。
他本来也不打算一直瞒着无忧,闻言便道:“关于这个,我也有件事要对你说……”
*
沿着曲折相连的流水,越过重重亭台,青蓝藤花于廊桥间枝蔓相接,簇拥向蜃楼的最高处。水阁之上,静流主将置酒待客,雨后轻风犹带清凉。
先前商议三部诸事时,施晏也侍坐在侧,一席话毕,他便知机告退,阁中只留两人对酌。长明问道:“主将近来修行可还顺遂?”
“承蒙王庭惠泽,自无不妥。”施夕未道。
这话倒并不是客气,他原有旧伤在身,长居蜃楼静修,只不过因无忧险些被擒一事离山,往后事情接二连三,也顾不上闭关了。如今慧泉再启,三部得其雨露之恩,对修行多有益处。
“如此,继任之事尚且遥远,主将依旧是属意施晏?”
长明直言道,“我知主将当初择一养子,未尝不是觉得昔日王庭难以托付,因而想将蜃楼血脉与玉印逐渐分离,以期少受制约。时至今日,主将是否仍做此想?”
这一问使气氛多少带了些肃杀,施夕未沉吟片刻,徐徐道:“诚如殿下所言,当初我确有此意,然而也是因为蜃楼一脉传承太过莫测,先代主将时就已极不稳定,我侥幸还略有天资,却也不知往后如何。与其如昭云雀蛇一般迎来倾覆之危,不若早做打算。”
“虽然不在预料之内,无忧那孩子,现在看来也是不错的。”长明就事论事地说。
“于静流部而言,除去承袭的积患更为要紧。”施夕未道,“此后蜃楼的法门如何传承,我已有详尽计略,至于授领玉印……”
他看向长明,语甚谦谨:“殿下高才卓识,当今王庭一番崭新气象,也非旧制可以拘泥。异日殿下再定节制慧泉之策,重修三部盟约,静流自当竭诚效命。”
长明取过酒杯,坦然说:“王庭有统御之能,方可得诸位相助。盈期既至,且先尽享这好时光吧。”
此时云销雨霁,雕栏之外,常常笼罩在薄雾中的濛山正显出清丽秀致,更远处的海面也如同无瑕的翡翠。两人又谈及这即将到来的盈期,时隔六百余年,他们都未曾经历过如此宏大的灵气涨落,只有从古籍中略窥一二。
“届时世间种种变化,还须得再作见证。”施夕未道,“往后的世代,或也会有谁要从我辈的手稿中寻觅记述。”
“游历四方,亲眼观察,当然必不可少。”长明点头道,“主将又岂能错过这盛会?”
施夕未斟上一盏酒:“阿晏既能独当一面,往后我大约亦能稍稍得闲。若说想造访的地方,首来就是苍山,听闻钟溪派近来重现于世,那些久在古书中的奇花异草,实在想探究一番。”
“苍山不止花木珍奇,许多古迹也是别处难寻。”
长明记起的是昔日与谢真同游的经历,一说到这里,简直又想立刻飞过去了。他望向云外,有些出神道:“初秋时候正适合登高。处处都有景致最佳的时候,像是渚南,就得等夏日雨水最多的时节过去。”
“渚南灵秀,不止以玉石与丝纱闻名,只是赏景便罢了,可要考察变化,仅去一次怕是不够。”
施夕未看似不常出行,却对各地风物不乏了解,想来也没少读那些游记和地理志。长明颇为赞同:“不止渚南,中原有些地界冬夏分明,俨然天差地别。”
“若有余暇,能从玉镜江向西,观两岸四时变化,当有所得。”施夕未轻声道,“再过宝扇河,经由越地……燕乡想来正应欣欣向荣。”
长明想起还躺得很平的孟君山,难得有了点同情:“行游各地,也会来芳海一观吗?”
施夕未微微一笑,说道:“或许,要等一个好时节吧。”
第294章 与君说(正文完)
天高风清,自青崖向北,山水俱是澄净如洗。今秋不同往日,尽管四时更替,草木难免略显萧疏,大地的明朗颜色中仍然满溢生机。
霜天距今六百余年,暌违已久的盈期终于重归世间。北至繁岭的山林,东至仙门诸派林立的中原,修行者无论身在何处,都能察觉到那渐次浸润的灵气之潮。
渊山的使命终结后,没有像仙门忧虑最甚那样掀起一场汹涌怒涛,其中也有真灵跃升为其留下缓冲的缘故。不过,灵气的涨起即使徐徐而至,依旧不可阻挡,从中催发的种种变化,正昭示着时移世易,万象更新。
谢真再一次沿着青崖附近而始,深入山野之间,寻觅或许有所遗留的蝉花族人踪迹。这里已经离开了静流部故地,与世相隔,人迹罕至,翠波间多是寂静,偶有闪烁的光影,往往也只是日照与秋色的金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