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真不知道什么叫“入门艰难”,在他眼中,瑶山剑法就如同一道望之不尽的阶梯,引向无限深邃之处,每攀登一阶,前方又有更多奥秘待他探究。
他要再成长一些,对仙门有了更多了解之后,才会意识到这部剑法传承的卓绝,而他此时已经走在了剑修这条一往无前的道路上。说瑶山剑法是他在此道上真正的师长也不为过,他在修行中反复思索,以生死关头打磨技艺,这一切的进益,最终又都会在剑法中得以映照。
当他把所学彻底融会贯通,逐渐明白循习已有之法总有尽头,转而以自己的领悟去追求那玄妙无形的大道。时至今日,若是他有意隐藏,大可以让人看不出他的剑法来自何处,然而在这背后,却是瑶山剑法那占据了他大半生的行迹。
微末之时,是山中伴着松风,一次又一次重复的“小归藏”。名震天下后,是那式几乎与他一样赫赫有名,风华绝代的“千山万剑”。即使在他失去了原先的修为,手里只一把柴刀的时候,他的一招一式,有形无形,也皆有前因。
星仪问,你要如何摆脱瑶山剑法给你留下的痕迹?
谢真清楚这个问题无法回答,没人能比他更加清楚。但是,在这一刻,他还是握紧了那道剑影,缓缓地将它调转过来。
在承载了天魔的意志之后,他对在掌控之中的天魔下达了第一个命令。
神念的波动无声无息,一闪而逝。尚可控制的力量忠实地开始执行,银白剑影在他手中转动向上,虚幻的轮廓重叠在他面前,就像是贯穿了他的胸口。
“……你在做什么?”
星仪霍然站直,震惊地看过来。他甚至不自禁地想要上前推开谢真手中那道剑影,明知道这样是徒劳,就像谢真无法把他从眼前驱散一样,他的手也一样穿过了虚幻。
谢真没有回答他。下定决心只需要一瞬间,天魔那锐利无匹、又极为精密的锋刃,此刻就在他手中。不说星仪对权柄的侵染还没有完成,就算是在两人争夺之中,对方也无权阻止他对自己的神魂动手。
一滴细小的银光如雨珠迸出,彻骨的痛楚已如等闲,谢真现在只有要将其进行到底的决心。
记忆,对修行者而言也是个玄奥莫测的领域。凡人话本故事里可以随手编出些失忆桥段,让角色恰好忘记什么人,又在恰当的时候恢复,但要让人精准地忘却一段记忆,在仙门中也只有高深秘法才能做到,并且那些记忆往往只是暂时被蒙住,依旧留存于心绪深处。
昨日种种,塑造着今日之人。倘若真有某种法门能把一件事物从过往中彻底抹去,那未免也太过可怕,也太过残忍了一些。
但这样不可思议的事情,天魔却能实现。它脱胎于万千神魂,也升华于其上,俯瞰众生,观读审视,条分缕析。
或者说,只有这一刻的谢真可以做到——他是天魔的执掌者,也是记忆的主人,唯有他自己能够切断他自己的命运。
“荒唐!”星仪厉声说,“你知道抹去剑法的一切记忆意味着什么吗?”
他知道。
谢真轻轻转动天魔的剑影,从他神魂中溢散的光亮从涓滴渐渐变成细流,在他身上浸了一片银白的血痕。
他学剑,练剑,用剑。记忆从源头开始流走,不是遮蔽或模糊,而是彻彻底底地拔除。被蚀日附着的部分一丝一缕地剥离开来,剑影以近乎残酷的冷峻撕裂他自身的神魂。
要如何想象不曾有剑的人生?那是伴随他度过漫漫岁月的寄托,他的意气所在,锋锐所依。夺走这份过往,不比从胸口剜出这颗心更容易。
“你要舍弃你身为剑修的所有吗!”
星仪近乎失态地试图阻止他,浑然忘记自己也还是一道虚实之间的幻影,“你……这样只会同归于尽,天魔也会随着你的崩溃而失控!靠这样破碎的神魂,你要怎么维持真灵的稳定?”
蚀日的色泽随着银光散落而被驱除,即使受到重创的神魂已经摇摇欲坠,谢真仍然寸步不让,固守着对天魔的掌控。
记忆的银白光亮在雾中堆积,逐渐化作一道圆环。站在这源源不断从他心中流出的血迹中间,谢真握着剑影的手从始至终没有动摇。他神魂的显相伤痕累累,但也澄澈透明。
不知何时,星仪也停下了所有动作,怔怔地看着他。谢真从那锥心刺骨的痛苦中抬起视线,和他目光相对。
“观澜祖师。”他说道,“你为瑶山传法授剑,却不知是瑶山一代代舍生忘死、宁折不屈的先辈,才教会弟子何为剑修之心。我又岂能令他们蒙羞?”
从神魂中抽离的记忆渐渐停止了流动。最后一缕柔亮的银光沿着谢真的手腕滑落,他的手指不禁微微颤抖了一下。
尽管那无形的微光仿佛也眷恋不去,谢真却终究没有握紧手指,做出哪怕一点挽留。这一缕记忆徐徐坠下,落入汇聚的银白血迹之中,随后升腾,湮灭,化为虚无。
谢真望着那逝去的影子,如同望着他一生的明月,以这决绝与之作别。
此时的剑影也只剩下了一个轻浅的轮廓,但它仍然还在,并未断折,也不再被外物侵染。淡薄的银光中,唯有至坚至净的皎洁。
在这清辉的映照下,谢真抽出海山,轻轻抚过它的剑刃。他清楚地知道,一切已消失殆尽,那如同刻入他骨血般纯熟的剑法,无数日夜里打磨的一招一式,历经了数不清生死争斗的经验……这就是他付出的代价。
尘埃落定,不必自怜自伤,此时他心中只有一片空明。
海山在他手中一振,好似低低地呜咽了一声,就连这震动也极其细微,像是生怕伤到他触碰着剑刃的指尖一样。谢真不禁莞尔,随即抬起头,看向碑石前方的星仪。
即使是星仪,即使他已经几乎见到了自己的终结,在面对此刻的谢真时,他也忍不住露出了前所未有、无比复杂的神情。
他沉默了片刻,问道:“你还拿得起剑吗?”
谢真的回答是将海山握在手中。他没有回忆,没有思索,仅凭自然而然的本能,驱使着那陌生又好像相识已久的感觉。
他看到了剑光,轻盈地从他眼中掠过。这一剑自心中而来,无影无痕,物我两忘。
星仪没有躲避,其实他也根本无从逃脱,剑光来临的一刻,他已经拔剑相对,却好像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输的。
实话说,谢真现在也不太知道,但这不妨碍他顺着这股气势抬手又补了一剑,在星仪还在怔忡的时候斩碎了他的幻影。海山在手中的感觉仍旧陌生,不过他的习惯总归还是没什么改变。
残留的蚀日印记在一声震响中轰然破碎,化作金砂散去,只留下剑影那澄澈的银辉。雾海如潮汐涌起,向他俯首觐见。
此时此刻,天魔中这场千难万险的争斗,终于决出了最后的胜者。
第286章 补天裂(七)
雾渐渐散了。谢真收起海山,抬头看去,那照耀着混沌之海的剑影再度降落在他手中。
他已经感受到了这份权柄所带来的绝对掌控。即使他尚未对天魔传达什么命令,四周的景象也随着他的心绪悄然变幻。
一度盘桓在半空的云雾开始散去,露出被遮蔽的海面。混沌原无形体,但在这心相之中,卷涌的潮水仍然呈现出反映其本质一面的形貌。驳杂迷离的色彩,时而扭曲着闪烁的轮廓,像嘶喊般骤然出现的波涛,不住翻搅着幽深暗影。
若说埋藏了这些的雾气还能称得上美丽,真正的混沌之海只能说令人畏怖。或许这也是星仪用漫天云雾加以粉饰的缘故,哪怕像他那样百无顾忌,也不愿总是见到天魔一路行来时所承载的,那些深深的茫然与悲哀。
谢真望着这一切,望着天魔凝聚的意志。目之所及这巍然造物的命运,如今就在他的一念之间。
“你其实不在意什么永恒吧?”他对着这片海说。
天魔无法回以言语,在那之中并没有思绪或念头,只是无形的知觉,一道道奔流的韵律。
但谢真依然能感觉到它的回应,剑影上的光辉如同被泪水洗过一样清亮。星仪曾经意图缔造真灵以追寻超脱,他对永恒的执着凌驾于所有之上,他也坚信能以此道证得永恒。
只是,超脱就能为他带来他想要的永恒吗?星仪是否明白,他的愿望已经成为痛苦的负累,还是说,他决计无法接受被这愿望本身背弃的结局?
他想要留下一切,唯独不能不惧于失去。
谢真知道,当他以那决绝的方式在权柄争夺中胜出时,那所谓的最后推演就已经完成。他对天魔,和它升华而成的真灵别无所求。他不需要真灵带给他超然的力量,不需要真灵助他攫取永恒,甚至不需要这些和他有什么关系。
那渐渐变得雪白的荒地上,为了阻击混沌而战斗的修士和妖族们,他们身后那原野城池,广阔的山川,数不尽的生灵,那里才有他熟悉和挂念的一切。他也没想过和长明永永远远地活个万世千秋,只要他们还能在途中彼此相伴就好。倘若物换星移,沧海桑田,遥远岁月后他们都被遗忘,世上的火焰也不会熄灭,明月下仍会有新的故事。
谢真将剑影托在手中,澄澈的轮廓逐渐融化为一捧银辉。就像放飞一只鸟儿那样,他两手向上轻轻一送,让它去往天际。
去吧,不必再执着,那本也不是你的执着。除去渴求着永恒的束缚,抛却你过去的沉重悲哀,蜕去尘世躯壳,自死而生。
随着他目光所指,无垠的混沌间掠过轻风,吹开了天地间的清浊。
那一缕银辉徐徐升腾,它的离去牵动了这片将它缔造的神魂之海,顷刻间,海面上无数光痕跟随着它一同升起。每一道或许都如滴水般渺小,但万千雨线高悬时,正如潮水倒流,奔向天边。
谢真抬头遥望,天风吹送,他的衣袂发梢也随之飘扬。半空好似星辰乱落如雨,不过是从海水落去虚空,在这唯一见证者的注视中,那些解脱的光芒逐渐洒作了一道闪烁的银河。
再然后,繁星的灿烂也淡去了,只还能看到一点朦胧清光。那是被他亲手送别的天魔,业已升华的真灵,最后留在这世间的余晖,宛如月色停驻云间。
黯淡的海面开始缓缓塌陷,如今这里只剩下废墟。没有等着浪涛把他卷入,谢真纵身一跃,向海中坠去。
这是真正位于虚实之间的疆界,数之不尽的散碎记忆如云飘荡,一段段思绪被乍现乍灭的念头席卷,化作起伏的暗流。缥缈浩瀚中,他也不过是一缕水花,在潮水中随波逐流。
起初那空茫中有一些倦怠,万千如丝絮般飘摇的思忆中,一个人的神魂似乎微不足道。喜乐是曾在这世上焕发过无数次的喜乐,悲愁也是从无数人心中穿过的悲愁,一切都能容许,一切都可以释怀,只要消融在这海中。
但是……不行。还有至关重要的事情,决不能忘记。
谢真一点点将念头凝聚,收拢心神,逐渐觉察到自身所在,仍旧清楚分明。在这上下左右皆是茫茫一片的地方,他细细辨别着这些卷动的暗流。
他确实如约找到了方向。隔着不知多么遥远的距离,多少起伏的海潮,他依旧看到了那如同燃烧星辰般的火焰。
回去,是时候回去了。望见那耀眼的色彩,他犹带痛楚的神魂中也泛起欢欣。
他才校准了道路的时候,忽觉火焰的光芒越来越亮,越来越清晰。片刻之间,那穿越虚无而来的踪迹已经不容忽视,似一道明光刺破海雾,刹时他眼前就是一片辉煌灿烂。
谢真出神地看着这一幕,凤凰的神姿如梦如幻,尾羽拂落着闪动的流光,金赤交辉的双翼上披着重重烈焰,也遮去了上面曾经的伤痕——长明一定希望在迎接他得胜归来的时刻,一切都光彩夺目,完美无瑕。
羽翼向他合拢过来,又在他身边化作飘拂的火焰。华美的幻影裹住了他,谢真感到一只手被紧紧握住,接着长明就把他拉进了怀抱。
在那柔融的温暖之中,谢真终于觉得,他一路穿过的混沌与虚无,实在是太寂寥,也太冷了。
当他升起这个念头的时候,他们就已经落到了虚实境界之外。周围骤然变得缓慢而轻盈,他又看到了那座卷成星空的深井。随着天魔的离去,在幽蓝夜幕上旋转的星光已经消失了一大半,只留下了些许残迹。
被那些疏淡的微光映照着,他们在这静谧中相依相偎。
“你伤得这么重。”长明低声说。
尽管他已经强自镇定,谢真仍能听出那压抑不住的一丝颤抖。他下意识道:“已经没事了……不过你怎么看得出来?”
要说他先前的确伤得不轻,不过那也只是在神魂上,离开那曾被天魔深深浸染的核心后,他都觉得没什么大碍了。
“诈你的。”长明道。
谢真:“……”
“好吧,其实是看到的。”长明和他分开了一点,“刚才见到你的时候,你身上全是银白的血迹。”
谢真一怔,赶紧低头去看,却什么都没见到。想想也只能是因为那映出的显相消失了,他正在斟酌言辞,长明却不好糊弄:“是伤在神魂吧?”
“……是。”谢真老实道,“不过星仪输了,我取得了天魔的控制,机缘巧合它最终升华,然后遁去了。”
饶是长明有了准备,听到这过于简洁的总结,也有一会没从震撼中回过神来。
一看他的表情,谢真就知道不说清楚不行了,于是把他如何在博弈中战胜了星仪,又是如何见证了真灵的蜕变,三言两句间讲了个明白。
长明这次倒是从头到尾都很平静,大概因为怀中有着实实在在的重量,即使是谢真说到他舍弃了对天魔的掌控,让其最终离尘世而去,他也没什么惊异,就好像他门口每天都会放飞十个八个真灵似的。
只是听到谢真为了斩断星仪的影响而撕裂神魂记忆时,他还是不禁收紧手臂,也顾不得是不是会显得太缠人了,总之就是不愿意放开。
“剑法忘记了就再练回来。”他笃定地说,“这对你来说一定不是什么难事。”
他没有说什么安慰的话,反倒是对谢真的信心没有一丝动摇。谢真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笑道:“正该如此。”
说到这里,他也有些怅然:“我想,瑶山剑法在创立时并没有抱有什么阴谋目的,只不过到了天魔这样特殊的联系之间,让星仪没有放过利用的机会。”
想到星仪曾经与瑶山彻底作别,隐姓埋名地开展他的大业,他仍觉得至少在那个时候,星仪还是对他这个一手建立的门派有着真情实意的。
“剑法本身又没有什么错。”长明道,“改变的从来都是人而已。”
“是啊,虽然遗憾,但我已离开瑶山,也不会再将它修习回来。”谢真叹道,“从前我常想着要整理自己的剑法,只是诸事耽搁,也总觉得机缘未到。如今的一纸空白,未尝不是新的契机,可以从头开始。”
“你的剑法啊……”长明喃喃道,“那你要第一个教我。”
“教是能教。”谢真瞥他,“但你会好好学吗?”
长明一顿,短暂地从柔情蜜意中清醒过来,意识到正经学起剑,可能就要见识到什么叫大师兄的严格了。谢真挑眉看着他,显然是想起了以前他们只是寻常练剑的时候,长明有时也会靠撒娇蒙混过关的幼稚往事。
在被翻旧账之前,长明面不改色道:“当然,你到时候也不许嫌我学得慢。”
“不用到时候,回去就可以教了,虽说现在也只能教一招,但还挺好用的。”谢真说,“刚就用这招打过了星仪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