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对方说话这么客气,行舟只觉浑身都不得劲。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对方越是彬彬有礼,他越是心里直呼不妙。
望闻问切,先观气色,他见这位贵客眉目沉冷,想来是情志难舒,忧结于心,或许有什么难事正将他困住。
以行舟的眼光,觉得对方本人不像是有什么伤病的样子,这么一想,需要求医的搞不好是某个亲友。这就更可怕了,一个修为精深、位高权重、脾气看来也不怎么温柔的病人家属,简直就是医师的冤家啊!
才开张就碰上这么个难题,师父果然还是对的,他真的还没做好这个准备……
行舟正在心里泪流,那边长明忽然问道:“听说先代圣手收藏过一件桃蹊灵玉,不知如今还在否?”
听到这么目标明确的询问,行舟一愣,仔细想想:“确实还在。”
桃蹊玉是他师父曾经从一个仙门修士手里收到的诊金,此物有聚合心魂、弥补灵脉的效用,有些医书中也将它与长于温养的曜玉一并提及。品相完美的桃蹊玉殊为难得,师父将其视为珍藏,但多年下来,这件东西从来就没用到过。
究其原因,桃蹊玉的正经用法,是拿来给神魂受创者吊住躯壳来续命的,用法特殊,条件又有些苛刻。要说斗法中涉及神魂,已经是颇有本事的修行者才能遇到的麻烦了,而神魂一物,既可以说坚韧,也可以说无比脆弱,受到的伤害千变万化,能刚好拖着一口气送来医治的情况,反正他们是还没遇到过。
因而,这桃蹊玉如今还在山谷中存放着。师父离家时,自觉大概不会再回来了,除了他自己的医书笔记,还有一些药材,其余那些耐放的收藏一概都没有带走。
行舟斟酌着措辞,将这来龙去脉解释了一下,试探着问道:“莫非是有哪位病人需要桃蹊玉诊治?”
要是对方上门就是为了要这东西,那也不是不能破财免灾一下。
长明沉默片刻,说道:“若是神魂已经脱离躯壳,此物仍能有效用吗?”
“这……”行舟有点傻眼,“应该不太行吧,冒昧问一句,殿下所说的情况是多久了?几日,还是几个月?”
长明道:“三年。”
行舟:“……”
要不是惹不起,行舟现在已经让他滚蛋了。医师又不是神仙,不负责死而复生的活计,这不是来逗他的吗?
然而,这位殿下似乎还真不是在胡言乱语,反而像是仔细考量过。他说道:“神魂或许已游离,却仍存于某种类似地脉的承载之中,若是重新将魂魄凝集,归于原身,又或是再铸躯壳,便需要外力相助。”
行舟听得目瞪口呆,怎么都想不到对方心里还转着这么不可思议的念头。他一面觉得离谱,一面又不禁生起了兴趣。
他想起师父曾经提过,王庭昔日对神魂一道有所精研,可惜在日趋封闭的当下,想要一窥究竟已经不大可能了。如此想来,这位殿下所说的,也未必都是空中楼阁的奇想。
行舟忍了又忍,好奇心还是战胜了谨慎,说道:“殿下,你所说这情形,并不适用于桃蹊玉,不过……能不能再详细说说你的想法?”
长明看起来不意外他有此问,点了点头,把他的设想一一道来。
虽然他在具体的关键之处点到即止,行舟还是能听出来,他当真是有着自己的一套构想。尽管还没能形成完善的计划,仍有许多难题需要探寻,但也足见真章。
行舟起先还告诫自己多听少说,结果听着听着,不自觉就和对方讨论了起来。他最爱挑战那些疑难病案,为此师父没少骂他不够务实,但他的梦想就是写出自己的一套医书,搞出些傲视前人的新东西。
眼下这个听起来胆大妄为的计划,正合他的心意,甚至有些地方还与他自己的研究不谋而合。行舟几乎忘了对方是来干嘛的,说到兴起之处,那是连比带划,眉飞色舞,险些把自己的老底都给倒干净了。
就在他快要忘乎所以的时候,突然意识到不对——我这么厉害,对方又是个懂行的,可别把我给打包绑走吧?
他骤然停下话头,面露警觉,实在让人不难猜出他心中所想。长明看着他拿起凉了的茶水,尴尬装喝的动作,说道:“恕我先前冒昧,虽然原本为了桃蹊玉而来,却不识真金。这山谷中真正的稀世之珍,应当是阁下才对。”
行舟:“……”
他差点就控制不住那股飘飘欲仙的得意劲,飘了一会,心里又是一沉,感觉这下怕是真要被抓走了。
看着他紧张的表情,长明也不掩饰,直言道:“恳请阁下助我一臂之力,此事仍需从长计议,若阁下能随我返回王庭,无论是医书古籍还是珍奇药材,尽凭取用。除此之外,余事都不强求。”
听到王庭的藏书时,行舟已经有点魂飞天外了,更别说这一桩研究他自己也极有兴趣。但是,到了把自己论斤卖的秤上,他还是本能地先要讨价还价:“既然说尽凭取用,那殿下的羽毛……是不是也能给我两根研究一下?”
别怪他这么不要命,就说哪个医师不想盘一盘传说中的凤凰羽?他也是看准了这时候对方就算生气,也不会把他给弄死,大不了就是拒绝嘛,树生在世,此时不搏,更待何时!
话说出口,他就心虚地偷觑对方神色。却见长明波澜不惊道:“可以。”
“……”行舟第一反应就是,失算了,这价叫低了啊!
他仍然有点不敢置信,本来觉得现在是对方请他办事,他提个过分要求,若是不允呢,对方或许斥他痴心妄想,他再表示一下诚惶诚恐,也好试探下底线态度。
可是以对方身份之尊,居然眼都不眨地容忍了这等冒犯,他……要救的到底是他的什么人啊?
行舟小心翼翼问:“殿下求医,莫非是为了您的父王?”
“并非。”长明淡淡地说。
行舟对于世间风闻的了解,在山谷关闭后就跟不上趟了,现下想不起来王庭还有什么重要人物,又或是对方有什么亲朋好友,而且他记得这位殿下向来都是独来独往,不见他和三部中的妖族有什么相熟。
想到这里,突然之间,“三年”这个词跳进他脑海中,行舟不由得脱口而出:“殿下要救的人,该不会是谢玄华吧?”
屋中陡然陷入了一片寂静。行舟本能地感到,这回真是问到不该问的地方了,一时间背后凉飕飕的,甚至有点想翻窗逃跑。然而在那种莫名的压力之下,他怎么都没法从椅子中挪动一点。
他自己心慌意乱,脑中画面轮番上演,但当他冷静下来之后,就发现对方其实什么也没有做,更没有要把他怎么样的意思。
长明只是一如往常,平静地答道:“是的。”
行舟愣了好一会,最终下定决心,不再说些有的没的,坦白道:“殿下,你说的构想,我也很有兴趣。待我稍作整理,就随殿下去王庭。”
长明终于听到了想要的回答,郑重地向他道谢。行舟从他那没什么起伏的神情中看到了一丝沉滞,像是明知道事情有所进展,应当稍觉欣慰,可是当那个名字再次被提及,如同石子投入水面,激起的涟漪久久不散,在那失落的余波中,他难以感受到分毫喜悦。
行舟忽然就没那么害怕他了。师父见多了病人亲友今天讲理明天发疯,要是知道了他的想法,肯定会嘲笑他这不合时宜的心软,让他小心别哪天被凤凰拆成柴火烧。
可是……反正他也学艺不精,初出茅庐,他就想冒点风险,做点自己乐意的事情。
他没有动师父的收藏和医书,只把自己的笔记整理了几个箱子带上,还有一些救急的丹药与珍品,包括方才提到的桃蹊玉,都被他随身收好。带着些惆怅,他将事先预备的阵法一个个启用,封存了这陪伴了许多年的屋子,走出门后,日已西沉。
长明站在不远处的湖边,山间秋意延绵,令这景象愈显孤清。行舟想起,外面的世上也已是秋天了。
他提着家当过去,认真道:“我这一身学识就暂且卖给殿下了,但我还是得说一句,这构想确有可行之处,前方却也有太多未知。殿下,你能一直等待下去,经受这长久的消磨吗?”
暮色渐深,寂静犹如遮住半面天空的夕云。当行舟以为这沉默就是回答的时候,长明望着湖水,说道:“终我一生。”
作者有话说:
行舟,入职前:老板对剑仙到底是友情呢?还是暗恋呢?
行舟,计划还没落实突然见到天降阿花:原来老板春心萌动是这样的,所以白月光其实是朋友咯,卧槽真哥们够意思啊
行舟,知道真相后:傻子竟是我自己
第273章 摘星辰(一)
渊山之底,山石的震颤时剧时缓,宛如有滔天的波浪正在岩壁中穿行。方天南守在半开的镇印门前,佩剑“乘鸾”在幽暗中青芒浮动,一旦半空中游移的混沌气息聚结成形,剑光便随之杀至,将其重又灭散。
履行职责六百余年的渊山在这可怕的摇撼中岿然屹立,这场面一度像是要山崩地裂,终究没有真的塌下来。相比之下,渊底混沌凶暴的灵气是切实的威胁,一次破除,不久就又会卷土重来,简直像是不断沉陷的泥沼。
也许等那些混沌聚合成形后再行处置,清除起来会变得容易许多,但方天南不敢冒这个险,仍然一刻不停地扑灭那些势头。
浓重的幽暗里,连绵的地动仿佛也化作如约拍岸的潮水,在夜色中起伏。一次次相似的出剑中,往来招式似乎也快要融入那混沌的节奏,方天南甫有察觉,当即改换法门,刻意与那无处不在的韵律对抗。
尽管已经极力镇静,混沌中酝酿的焦躁还是不断在他心中泛起。对时间流逝的感受渐趋模糊,他将自己的思绪彻底清空,只留下挥剑斩断的念头——这样做也有危险之处,但现在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直到一缕光弧缠上他的手腕,他才蓦然回过神来。
无处不在的震荡不知何时已经渐渐平复,仅余遥远的余响。三名掌门从镇印之门中走出,个个神情疲惫,所幸看起来还都全须全尾。走在最后的封云将目光一瞥,方天南只觉手上的光弧用力扯了扯,那鲜明的痛觉让他完全清醒了……真的挺疼。
他用力一甩手,这道光弧任由他挥散,消失在了半空,留下一圈实打实的淤痕。方天南看向与他从来都不太对付的掌门师兄,这熟悉而讨厌的术法在此刻却是给他了些许安心。
他视线扫过三人,也不多问,从袖中挥出三道符纸,各自朝着他们迎面而去。这几张符纸飞得不快,抬手便能挡下,不过三人无一阻挡,任由它们趋近面前。
符纸在半空中停住,腾起一缕金红火焰,纷纷燃烧殆尽,不见余灰。火焰只停留了一霎,其本质中的威势却十分清晰,封云和灵霄均对此视若无睹,只有海纪表情微妙,看了看瑶山的两人,没有出声。
方天南将另一张符纸递出去,没有交给自家掌门,而是放在了灵霄面前。灵霄伸手翻检一下,顺势往方天南面前一贴,符纸一样迅速烧尽。
在场几人不禁放松了一些,方天南按在剑上的手也暂时放了下来。封云道:“这套检查只是暂保各位当下并无异常,思绪不曾沾染邪物,但深层的潜在影响,未必能分辨完全,还请不要掉以轻心。”
灵霄点点头,取出另一枚封有法鼎净水的琥珀石,抛向空中悬停。石中熠熠银辉映照着几人的神情,心光在容器中缓缓流动变幻,同样没有生出示警的异象。
随后,两名掌门不约而同地看向海纪——各家有各家的保留法门,你羽虚带了什么手段,也可以拿出来验一验了。
海纪两手一摊:“我们可不擅长这个,就不必了。”
她看起来也是累得不行,说完袖边的织带抖了抖,在空中挽成一道秋千般的环,她往上一靠,争分夺秒地入静休息起来。
封云这才有时间说起镇印里面的情况:“我与两位掌门借助渊山原本的建构,将扰动的灵气导正,如今渊山已无骤然崩毁之虞,但封印既然消融,积蓄其中的灵气也将散向天地之间。”
“天魔呢?”方天南直来直去地问。
封云和灵霄对视一眼,灵霄道:“我们遇到一位疑似天魔寄附的化身,但不曾交手,此后控制那具躯壳的神念也不知所踪,只留下一点遗存。”
封云把手中用织物裹住的长条东西递过来,方天南疑惑地接过,刚才还没意识到,原来对方是将自己的外衫解下来,用以包裹。他带着凝重,看向其中的内容,愣了一会才惊道:“这是门中先祖的遗剑?”
封云神情肃然地颔首。方天南一时间心中念头纷乱,小心地将这柄剑重新裹起,灵霄又道:“依照建造时的期望,渊山在使命终结的此刻,已不再能成为天魔的温床,我们也没有遇到如往日镇魔时候的场面。那具化身上留有的神念,仅仅是一点残迹,对于天魔已经有一部分力量逃散在外的担忧,恐怕不是空谈。此间情形,很有必要……”
他顿了一下,“和知情者商议一番。”
海纪有气无力道:“不就是和王庭吗,这里怕就只有我没参与到你们的密议吧,但是倒也不用避讳了……”
“……”灵霄还是那副表情,想从他脸上看到尴尬是不可能的。封云含笑道:“海纪掌门一向开明。”
海纪心道我们燕乡人可不是开明吗,听说有人当时在凝波渡气得把桌子都给撅断了。
尽管各有心思,经历了这么一遭,他们暂且也算是同舟共济了。几人又商议了片刻,将镇印重新复位,就要先离开此地。
他们走向渊底的石桥时,方天南骤然止住脚步,拔剑出鞘。电光石火间,三名掌门反应各异,海纪挥出法器护身,灵霄掌中雷法光芒闪烁,却说不好冲着的是哪边,封云则一振袍袖,有意无意地隔在了那两人与师弟之间。
方天南并没有出剑,只是凝神戒备,警示道:“各位,这里灵气有异状。”
镇印前原本就弥漫着不少散碎的混沌灵气,缺乏引导时,一缕缕地分散着不成气候,几人一时间也看不出什么异常。但方天南先前与这些东西战斗多时,更能察觉到其中规律,此时细碎的灵气正在不安地波荡,引发它们躁动的源头却不见踪影。
余人也意识到了不对,各自戒备,封云毫不犹豫地放出了术法探查。一道狭长的光弧向下洒落微光,如同帘幕从空中卷过,将每个角落都覆盖其中,但当它越过这片空地,飘拂而去时,除了混沌灵气在上面留下的些许痕迹外,并没有扫出任何的异样。
光弧散去,几人面色凝重,这种明知有异又无法捕捉的感觉令人更觉危险。就在此时,那道异象终于在他们面前现身。
一枚漆黑的圆环在半空中飘行,渊底原本一片黑暗,只有几个外来者擎出的少许照明,然而那环中蕴含的幽深比别处更甚,仿佛没有一丝光亮能在其中映出痕迹。一圈暗金颜色镶在它四周,照理说这东西并非一个扁盘子,而像是浑圆的丸状,但每个人看过去时,都只能见到毫无差别的容纳着幽暗的环形。
进过镇印的三人立刻看出,这图案与他们所见过那个化身的眼睛有共通之处。在场众人纷纷动手,但无论是剑光和雷电,还是封云施放的意在禁锢的术法,通通像是穿过了幻影般落在空处。
哪怕是幻影,也该有迹可循,可是这堂而皇之出现的黑环身上仿佛没有一点可以着力之处。没有灵气酝酿,也没有术法的痕迹,他们就好像是隔着一层水面,在试图搅动虚空中的倒影。
不只是他们的动作,残留在渊底的混沌灵气也纷纷被这枚黑环吸引,如同杨花飞絮一般扑落而去。只是黑环同样不为所动,任由它们如余灰飘过,自身仍旧一尘不染。
倘使它有躯壳,众人便能与之相抗,若是它要集聚灵气、塑造形体,也可以设法阻止。但当这件异物始终如同幽魂般超然世外时,他们却是无从下手。
在场之人已经察觉到,这是一种超出了他们以往所知的事物,言语难以形容它带来的那股威胁。无论是沉积了庞大灵气的渊山封印,还是自身就挟卷无穷威势的天魔,至少都还在可被理解的范围之中,然而这枚黑环却剥去了一切属于尘世的表象,显示出其玄秘的本质。
“不破不立,无死无生……”
每个人都在心中听到了这一句叹息,那声音似乎是从虚无中传来,接着那枚黑环如同眼眸般一转,向上飞去。
方天南不甘心地拔剑追上,却发现就连剑光也无法追上它的轨迹。在众人面前时小得能被一只手托起的黑环,逐渐放出凌厉到令人难以正视的光芒,将渊底照得亮如白昼,随即骤然向上升腾,消失在视线尽处。
*
嘉木提着灯笼,沿着村口的围栏漫步,看四周无人,趁机打了个忍了半天的呵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