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要面见山长?”
这一句让景昀彻底清醒过来,随即他想起了对方之前的话:“你们启程,难道是准备前往新宛?”
那个正清游探道:“轩州此地的书阁对此知之不多,远道而来的你,同样不知内情。清楚这阵法来龙去脉的人,恐怕只能在新宛了吧。”
景昀无言以对。他慢慢将窗扉合上,脸色阴晴不定,屋中其余三人都不约而同地没有出声,静等着他开口。
许久,他把纸符取下,涩然道:“新宛已非往日的新宛,衡文也变了许多。你们贸然前去,未必是好事,我知道你们想从我这里听到什么,也罢,也罢。”
*
听到这里,始终在后边旁观的谢真,总算也默默舒了口气。
原打算直接前往新宛的他们两人,在得知了景昀的处境后,便有了些别的想法。灵徽在轩州书阁中已有种种见闻,又和那名作为景昀的随从,和他一同来到这里的小弟子有过交谈——这位小姜道友十分聪敏,言语谨慎,但他面对的毕竟是常与仙门各派打交道的正清弟子,光是从他的态度中,就能看出许多迹象。
景昀曾在同侪间素有人望,衡文既看重年序排辈,也重视修为深浅,他能奉命出使凝波渡,资历可见一斑。这样一个说不定能在将来继任山长的大弟子,却因门中内斗而被遣往边镇,叫人怀疑这不仅是区区弟子之间的纷争,也牵涉到衡文中潜藏的变局。
他们固然想知道衡文的内情,让景昀开口本不简单,不过此刻又是个好时机——他被排除于新宛之外,看起来还对这些门中隐秘并不怎么知情,要争取到他的帮助,似乎也不是那么异想天开了。
能否说动他的关键就在于此,倘若景昀已知悉衡文的暗中谋划,决心为之效死,旁人说什么也没用。还好,最后事情离他们的猜测并没有偏离太多。
“但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景昀忽道,他抬手一指面前的两人:“灵徽师弟名声卓著,不过就算有你担保,我也想见见这两位道友的真容。”
决心既定,他也抛去了犹豫之色,理直气壮起来。对这个正清人丝毫不给面子的作风,他真是忍了挺久。
灵徽倒是迟疑:“景昀师兄,不是我不愿透露,但其中别有缘由……”
“你知道我的处境。”景昀打断了他,正色道,“我忧心门中有变,并非对衡文不忠,可我如今开口,无论结果如何,都与叛门无异,事毕后我也无颜面对师父,只能自请放逐了。值此关头,我要知道是将身家性命托付给谁,总归是应当吧?”
灵徽沉吟片刻,正要从袖中取物,谢真却走上前来,一手按在他肩上,阻止了他。
谢真心知他是打算取出师兄灵霄托给他的手令,以正清掌门之名为他们背书。这道手令来历不凡,它能征调任何一座正清宫观中的弟子,紧急关头也能代表掌门行事,这份沉重权威背后,是当代掌门对持令者的信任。
灵徽如今要拿它出来,分量确实够了,但谢真没有让他这么做。
“你说的是。”他转向景昀,“容我重新问候——景昀师弟,别来无恙?”
他撤去了那层浅显的幻形,示以真容。半晌,屋中仍然一片寂静。
景昀的眼睛越瞪越大,瞪到了一定极限后,就维持在那个状态中,呆若木鸡。
在尴尬的沉默中,灵徽轻咳一声,这仿佛把景昀从呆滞中惊醒,他也不跟谢真对视,扭头看灵徽:“这是真的?是本人?”
灵徽老实道:“是。”
景昀又僵硬地把头扭了过来。他定了定神,说道:“谢师兄,事先声明,虽然你靠你的名字或许就可以在仙门中通行无阻,但我不是你的仰慕者,不会对你纳头便拜。”
“……”谢真心道你这个印象是哪里不太对吧?
他说:“我们也算彼此认识,就不多寒暄了,与我同行的这位是——”
景昀迅速打断他:“我不知道,不要告诉我。”
灵徽:“……”
景昀按着额头,跌坐回椅子里,眉头皱得可以打毛衣了。眼看他一副立即接受了现实的样子,谢真有些惊讶:“你对我们的来意没有什么质疑么?”
“质疑?算了吧。”景昀郁闷地说,“不说什么天魔不天魔的,谢师兄要是当真和我们作对,直接便打到新宛去了,何必在这费劲套我话呢。”
谢真:“……”
怎么说呢,这种完全没信心,又好像对他很有信心的样子……
灵徽很复杂地看过来一眼,目光中饱含着诸如“早知道还不如直接让您来问话”“这不还是通行无阻了吗”之类的涵义。
他问道:“既然景昀师弟对我们还算信任,为何如此愁眉不展?”
景昀烦躁道:“那还用说……连你们都跑到这来查案了,衡文肯定是摊上大事了啊!”
第228章 昔往矣(四)
延地的雨,入夏时常来得浩浩荡荡,归去的脚步又尤为迟延。心忧农时,延地的人也有他们自己的本领,和檐下的燕子、泥土中的鸭虫一样,在雨期抵达前便预感到它们的来临。
景昀于衡文中度过的年月,已经远远超出了他在野地里掏鸟窝的幼时。他一生除了修行,就是在为门派奔走,身为凡人的记忆早就成了碗底的茶水印,洗不干净,看不清楚。
即使如此,昔日情景偶尔也会如雪片闪现。他记得儿时曾坐在田垄上,远望云翳层层压低,张开嘴巴喝风时,舌头尝到潮湿的味道,那会他还不懂天时,依然本能察觉到风雨欲来的气息。
衡文的变化,同样不闻金戈之声,一切都在悄然中更易。
景昀在修行一道上,是山长手把手地带领入门,事无巨细地为他安排了一条稳妥道路。作为与衡文如今传承的功法颇为契合的良才,景昀心知师父对他寄予厚望,不只是盼他能修行有成,更是想看他能把这份功法演进到怎样的地步。
因而,纵使他逐渐长成,对修行慢慢有了自己的想法,他也没有去寻求自身的通达,而是始终循着师父拟定的道路,不曾稍有偏离。
他知道这样在修行中或许是舍本而逐末,平添了许多艰难,但既然师父为了衡文而培养他,只要这样对衡文有益,他便愿意去做。
师父对他们这些弟子,还仅仅是以成法教导,他自己更是从未放弃过对重现古衡文旧法的尝试,不惜亲身犯险,直到因修行中出了致命差错而重病不起。
在寻常衡文弟子眼中,山长当时只是闭关了一段日子,事后依然一切照常,他们这几个山长的亲传却知道当时情形异常凶险。景昀担负起了师兄的责任,里里外外忙碌,维持上下平稳,那时他心中确实颇为自得——紧要关头,他成为了那个能够支撑大局的人,他相信自己将来也是一样,会循着师父的道路,终生守护着这个教他养他的门派。
当他沉浸在这几分骄傲中时,没留意到他的师弟已经初露头角。
黎暄此人,从前在同侪中很不显眼,唯一特别之处,他原本只是个寻常门人,偶然才被山长收作亲传弟子。山长看中他根骨,将门中流传的一套甚少有人习练的术阵拿给他研习,希望他能有所成就。
得了这个良机,黎暄一心奋发修行,无奈成果也只是平平而已。山长固然遗憾,倒不会多作责备,其余师兄弟看他用心竭力,却始终难以突破,也只能叹上一口气。
就是这么一个颇为蹉跎的师弟,在山长养病期间,不知是哪里合了师父的意,渐渐开始长久侍奉在师父身边,替他通传消息。待到山长逐步康复,能够时不时召集弟子叙话时,更是将诸多要务交予他处理。对内主持近年来各地新书院的修筑,对外与延国朝堂交际,无不是炙手可热的差事,使得黎暄一时间在门中风头无两。
这不显山不露水的师弟,如今这样深受师父信赖,众人看在眼里,各有滋味。曾为亲传弟子之首的景昀也不必说,他总觉得黎暄行事常常无所顾忌,有失稳重,两人的关系就只有个表面和气。
到了如今,那是连这点彼此的面子也丢开到一旁了。
“黎师弟与庆侯一向过从甚密。”
景昀用这貌似有些离题的一句开头,“几位知道庆侯此人吗?”
谢真道:“莫非是延国太子?”
景昀一愣:“那倒不是。但当今延王年迈,继任也无非是梁侯、庆侯这两位皇子中的一位。”
这故事的发展越来越熟悉了,谢真心道,延国背后倘若确是星仪的影子,还真是老一套招数用不腻。
“衡文立足延地,与凡人朝中王侯卿相皆有交游,可是以往并不会过分偏倚。出世于外,也是我等奉行的道理。”
景昀说道。他口中的“出世”和其余几个名门大派的出世之道显然并不是一回事,不过在座的两个仙门弟子还是默默听他往下说:“黎师弟的所作所为,不说是大坏规矩吧,也着实不算光明正大,他暗地里协助庆侯,为他扫平诸多阻碍,又借此使得一些诏令得以在凡世间推行。”
“如此行事,门中便没有议论吗?”灵徽奇道。
景昀看着手中茶杯:“所谓‘暗地里’,就是说许多秘事是我私下里查知,他做得还没有那么明显。”
灵徽欲言又止:“……”
“虽不明显,他在衡文的权势愈重却是事实。”景昀颓然道,“派中记名弟子不在少数,代代以来,在延地树大根深,已经无法拆脱。究竟是维持仙门的超然,还是顺应这时世,涉入延国的凡世,门中始终也有不同声音。黎师弟的所作所为,让这异见的火势越发难以平息了。”
谢真听着轻轻点头。此前,灵霄和封云都说过一些衡文形势的概要,但毕竟都是旁观者所述,不如景昀这个局中人来得分明。
令人苦笑的是,灵霄他们的关注也更多在衡文身为仙门的处境上,假如衡文明火执仗地入主延国,当然会引起重视,而这些俗世权势间隐晦的来往变化,就不能指望他们去在意了。
倒是在兰台会背后的小霍,说不定才是懂得最多的那个,等到见面可得好好问上一问。
眼下把形势摊开了说,也没什么新鲜,景昀可说是衡文中较为循规守旧的一派,黎暄则是力图积极入世。或许在别的仙门同道看来,衡文整个上下都有与凡人混同过近之嫌,其门中的理念之争对他们自家却仍旧至关重要。
只是,这番争端显然也不仅仅是他们两名弟子间的龃龉。
在谢真正准备委婉开口时,旁边长明已经不客气地问了出来:“但纵容黎暄这么做的,是你们山长吧?”
景昀就算有所准备,也被这一句给问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在听到他的答话之前,这神情已经揭示他心中所想,但看得出来,他不是很想承认这件事。
他定了定神,眼睛怎么都不往那边看,长明又道:“怎么,不愿意对着我说话?在凝波渡不是说得挺开心?”
景昀:“……”
谢真无奈,侧过头对他道:“衡文素来不与妖族结交,如今景昀师弟愿意协助我们,已经冒了风险,再与王庭合作,只怕着实接受不来。”
“装不知道就能当没有吗?”长明反问。
谢真道:“那长明殿下也假装不知道就没关系了。”
“行吧。”长明表示了认可。
景昀:“……”
灵徽盯着盖碗里的茶水看,试图从縠纹中参出些什么大道至理。谢真转向景昀,说道:“你只当是与我说话就好。这位黎师弟素日行事,我们尚不了解,难免有所疑虑。”
面对正经的仙门中人时,景昀就自然多了,他咬了咬牙,道:“山长自从修行有损后,精力一直不济,平时常有闭关的时候,对黎师弟的约束便不那么及时了。”
长明道:“问问他,他和那个黎暄有没有吵到过师父面前?他师父又是怎么说的?”
这些话句句诛心,不过问的也确实在点上。谢真看着景昀憋闷的神情,想了想道:“你可有就此事向山长劝谏过么?”
换这么问就比较好答了。景昀迟疑了一下:“是有过,但黎师弟的表面功夫做得不错,又没有什么明面违反门中禁令之举,即使我请山长明鉴,山长也只是叫我们彼此容让,协力同心……”
长明刚要说话,谢真就背过手去悄悄拍了他一下,把那句大概是“这不还是拉偏架吗”的评价拍了回去。
景昀没注意到这边的小动作,他一脸纠结地犹豫着,终于还是说了下去:“……直到戴晟戴师弟的事情,我才越加觉得有些事不单是我疑心病发作而已了。”
这也是个老熟人,谢真不动声色道:“戴晟?”
“谢师兄或许对他没什么印象吧。戴师弟也是山长的亲传弟子,脾气有些急躁,不善与人交游,在门中难免落落寡合。”
景昀神色颇为低沉,“我看顾过他一段时日,算是他在门中能说上几句话的人,不过我们常常意见相左,因而他与我也不甚亲近。要说,戴师弟倒是更倾向于黎师弟的做法一些。”
谢真回想起在逢水城时和戴晟的短暂交集,渐渐勾勒出景昀描述中的形象:不够圆滑,做事性急,对压在衡文头上的仙门大派十分抗拒,也反感正清的介入。
“然而,戴师弟并没有和黎师弟走到一路去。”景昀摇了摇头,“想来还是戴师弟那个脾气的缘故,又或者是黎师弟身上也有他看不惯的地方,总之黎师弟曾经想收拢他为臂助,最后两人却闹得很僵。在这之后,戴师弟在逢水城惹出事端,被各派问责,至今还在拘禁中。”
灵徽听到这里,忍不住问道:“你是说,此事背后还和黎暄师兄有关?”
“你也参与了当时的问询,想必你会和其他人一样觉得,是我们衡文把戴师弟推出去当替罪羊吧?”
景昀苦笑,“当时情形实为复杂,戴师弟能独自前往逢水城搜寻所谓的秘藏,和黎师弟的暗地推动脱不开干系。事后,我恳求师父查明真相,至少不让戴师弟不明不白地做了别人的刀,可是师父的态度仍旧是模棱两可而已。”
谢真在心里点了点头,他们之前的推测又得到了印证。那个使戴晟前往七绝井探查、受到星仪影响的幕后推手,就在衡文之中;这并非孤例,而是早有前因。
“从这以后,黎师弟与我之间的表面和气也不剩多少。”景昀涩然道,“志趣相异,尚有商量余地,只是我们对彼此行事之法亦有芥蒂,已经不是和而不同的时候了。当我多方查得黎师弟在各地修筑书院时,似乎在进行一桩干涉延国凡人气运的谋划,我也没有立即去寻山长汇报,实在是我也不知究竟山长会对此持何种态度……”
灵徽不由得“啊”了一声,尽管收住了后面的话,那表情已经把他的想法摆在了脸上——原来刚刚你百般辩驳的时候,其实心里早就有这么多怀疑了吗?
所以在看到他们拿出的凭据时,对方才会这样失魂落魄。那不只是真相的震撼,更多却是心中那不愿相信、宁可不去相信的猜测,到了难以否认的地步时,带给他的深深无力。
说到这里,也像是耗尽了过去的执拗,景昀垂下视线,把想要叹出来的气也吞回了肚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