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了这面柜上的展品,他退后一步,刚要转身,忽地衣袖好像擦到了什么东西。
只听坠地声响,清脆可闻。他身后站着个年纪十分轻的小公子,一身华服锦衣,手中原本握着折扇,一碰之下掉了下去,砸在了店里深青的铺地石上。
孟君山不由得微微挑眉。他在这里没太大提防,但想碰瓷他这么一下,却也不是随便谁都能做到的。
小公子身边还簇拥着几名侍从,排场非凡,见状一名侍从连忙上前拾起扇子,以手帕托着,捧到他面前。小公子扫了一眼扇子,对孟君山道:“赔吧。”
孟君山:“……”
翠玉的扇骨上果然横着一道显眼裂痕。常所谓的扇中玉骨,多为镶嵌,或是做个翡翠的坠子而已,眼前这把却是不知用了什么法门,以玉片取代竹木,合拢时片片透薄扇骨交叠,映出重重碧绿,宛如柔波。小公子伸手捉起扇柄时,那玉色衬得他五指也苍白如雪。
他把扇子往对方面前一送,孟君山倒想看看这是玩什么花招,顺手接下。
这可叫闻声赶过来的掌柜暗自叫苦。还没弄清这到底是讹人还是寻常冲突,一看他都把当事的物件给经手了,万一对面有备而来,那不是更加难说?
也不知道这散修是不是初入世间,这点戒心都没有……再看看另一方,掌柜却心中稍定。延国自有一套服饰规制,这小少爷通身富贵气派,但并未逾制,看来不是什么新宛城里遍地的王侯之后,只是商人罢了。
转着七八个念头,掌柜正待上前,却见那散修摆摆手,让他不用管。
孟君山翻过扇子看了看,随口道:“莽撞了,见谅,原是该赔的。不知是要我寻个一模一样的扇子来,还是把它修上一修……”
说话间,他已将扇子慢慢展开。但见到半个扇面上的图形时,他神色突然一凝,视线竟有些游移,要看又不大敢信,最终还是抬起目光,落在对方身上。
他道:“还是你说,要怎么赔吧。”
“那就出去说。”小公子面无表情一挥手,外头又进来几个侍从,围拢过来,把孟君山从店里撮了出去。
掌柜目瞪口呆,连忙追过去道:“那个……客人,您还等不等你的药了?”
客人只回头说了句:“我晚些再来!”就只剩了个背影。
一前一后的马车就在不远处,前头那架招摇华丽,一望可知是主人座驾。眼看那群侍从将“散修”塞进马车,之后一股脑钻进后面那辆,两驾车随之远去,掌柜站在门口,仍没搞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
车厢内又是另一番光景。不同于外表的奢华修饰,内里陈设殊为素雅,车驾缓缓驶过,倘若揭开幕帘,见两侧新宛的街市如流水繁花,喧嚣不已,难免觉得此间好似浪头上一叶孤舟。
但将窗子一拉,隔绝内外,便成了个寂静的小天地。
孟君山手里还握着那把扇子,可知这并不是幻术变来的。扇面绢帛上,几笔描了个狐狸头,凌乱线条隐约可以看出一个“宁”字。
笔法潦草,倒也在他意料之中,不过这评价说出来就纯属找茬了。
他一句话在肚子里琢磨半天,才说:“可惜了,是把好扇子。”
“不会真叫你赔的。”对方答道。
孟君山将一直提在手里的药箱放在一旁。车厢宽敞,主座上堆着丝缎绣垫、青绫的大迎枕,对面的人倚靠其上,仿佛要被那缭乱的绫罗绸缎埋进去般,宛然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小少爷。
车里摆了精巧的冰鉴,但毕竟正值夏日,凉快不到哪去,而他衣着仍旧严密,就好像根本感觉不到热气一样。在华服美饰的映衬中,那张平平无奇的脸孔更显得苍白,只有一双眼睛格外沉静。
“主将这次,也不是真容来见啊。”孟君山叹了口气。
易装改貌的施夕未淡淡道:“彼此彼此。”
孟君山也不多说,转眼间就将那聊胜于无的伪装去了,往座中一靠,大有看看你是不是也跟进的意思。施夕未却不理他,只道:“我到延国为的是私事,无意惹来纠纷。才在凝波渡打过一场,再摆明车马来仙门挑衅,静流还没有这么轻率。”
“这里又有什么事情能劳动主将大驾?”孟君山扬眉道。
“想来不和你讲清楚,接下来的话也说不下去。”施夕未道,“我此行前来,是追查那曾对我蜃楼一脉数度侵扰的凶嫌。”
孟君山的神情严肃起来:“你已知道那人是谁了?”
“寻访线索而已。”施夕未轻描淡写道。
“你怀疑那人在衡文?”孟君山追问,“还是在延国的朝中?”
施夕未道:“这就与你无关了。”
“怎么就无关?”孟君山冲口而出。
施夕未平静道:“你来延国,想必也是因为近来衡文动作不断,你办你的事情,我查我的东西,实不必彼此牵涉。我如今有些讯息,倘若你愿互通有无,那就留下,不想听的话,我也不拦你走。”
孟君山默然片刻,旋即把那扇子打开扇了扇,说道:“虽说如此,主将也是有什么亟待从我这里听到的消息,才会在此现身吧。”
施夕未看了一眼放在旁边的药箱:“若不是看你提着狐狸进了兰台会的店……今日,我本是来见那位大东家的。”
孟君山:“……”
作者有话说:
霍清源:所以来找我那个人呢?
掌柜:被……碰瓷然后讹上最后强抢民男带走了?
霍清源:????
第188章 非草木(四)
“你找霍四那小子做什么?”
话一出口,孟君山方觉不妥。对方却似并不在意,淡淡道:“兰台会对我静流多有关照,礼尚往来,乃是应有之义……”
说话间,他瞥了一眼孟君山的脸色,话锋一转:“这客套话你想必也不会信。”
孟君山:“……”
他无可奈何,说道:“看来贵部与瑶山的交集,要比传言中的更深才是。”
“与兰台会东家的交情,还论不到瑶山头上。”施夕未道,“不过,如今这番变局下,瑶山的盟友究竟是否在仙门之内,还是说不准的事。”
孟君山想起凝波渡上种种,实在教人难以辩驳。纵使他心中多有考量,也不愿在此逞口舌之利,只好苦笑。
施夕未又道:“想必你自有计较,只是没必要在这时争辩罢了。”
孟君山两手一拱,诚恳道:“是我冒昧,咱们揭过这局成不?”
施夕未在锦缎堆里挪了挪,稍稍坐直,若无其事地接着之前的话头说下去:“你带着狐狸去兰台,无非是想找个地方安置它。我知你对上次逢水城的经历还有颇多不解,这次连狐狸的事情,尽可一并谈谈。”
孟君山道:“那你想知道什么?衡文,还是朝堂之争?”
“不拘什么,随意说来。”施夕未道。
听着像是没什么要求,但恰是这样最难。孟君山笑道:“我若说我闭目塞听,全无什么拿得出手,会不会叫你赶下马车?”
施夕未:“是怎么闭目塞听,细讲。”
孟君山:“……”
他将那倒霉扇子一合,想在手心里拍两下,又觉得略显轻浮,遂作罢。
车轮辘辘,他挑开帘子一角,见他们已驶出街市,行至坊巷之中。街旁绿树垂荫,日光照得屋墙一片耀白,晃得人发昏,窸窣虫声则如流水般清凉。
有了一处缺口,浓重夏意就潺潺涌入,放下幕帘,尘世便又再度远去。
他说:“有件事得先问问,那次为何把狐狸留给我?”
施夕未倒不为难他,说道:“那时我施法为她疗伤,令她假死休养,带在身边不方便,只能暂且寄给仙门的大善人了。”
仙门的大善人用扇子挠了挠脸颊:“就这样?”
“想必你也查验过了,她身上没什么寻踪的术法。”施夕未一挑眉,“不然你就干脆将她往兰台会一丢,也是个办法。”
孟君山此前确是抱着从狐妖这里查出些线索的念头,但妖族秘法千变万化,他没能把狐妖救醒过来,也就谈不上这些。这会再去找霍清源不过是无奈之举,解释都不知从何解释起。
他将药箱架在柜桌上,翻开箱盖,现出躺在药草和织物之中的狐狸。箱盖里侧布满阵法,显然是临时刻划而出,笔法飘洒,施夕未先是欣赏片刻那图纹,才探入木箱,将狐狸托了出来。
小狐狸不像初见时那样黑不溜秋,只是现在也皮毛黯淡,十分可怜,被抱在那一双文弱少年的手里时,叫人对狐狸和手都有些担心。
施夕未用手帕把她裹了起来,打了个结。他推开车中暗柜的折盖,孟君山一眼看过去,箱柜比从外头看的地方宽敞得多,估计是用了什么障眼法,格子里也是五花八门,尽是些瓶瓶罐罐,茶器酒器,各色用具,还有几个点心盒子。
施夕未将狐狸安置在一只篮子中,看着是比那药箱舒服不少。他一手覆在狐狸头上,灵气流转,孟君山盯着看了半天,却不见狐狸醒来,疑惑道:“出了什么问题?”
“我是在为她略作调息。”施夕未奇道,“莫非你觉得我会现在就将她唤醒,来答你疑问?我看着有那么好心吗?”
孟君山:“……要不然你好心一下试试?”
施夕未倏地扬手,一道青影直奔对方面前而去。孟君山也只看出那是个貌似飞蛾或是鸟雀的雾影,叫他伸手一捉,掌心里似有小巧的羽翅扑闪两下,旋即凝定轮廓。
他摊开手来,见是一枚青玉簪,玲珑秀致,一望即知是静流的意韵。玉质的沁凉之中,仿佛也带有一丝微温。
没准是因为天太热的缘故,他心想。
“看来你如今还不想说。”
施夕未将狐狸篮子置于架上,两手交叠,唯有这端庄姿态,让他此刻看着不那么像个真正的少年人了:“这也无妨,到你诚心想问时,总能找出些事情来讲的。”
见这逐客之意,孟君山倒不急着走了。他一手抓住窗沿,确保万一对方要蛮不讲理地将他扔出去,他也能顺便把这车给拉散架,一边追问道:“你既说追踪那凶嫌,也该有点线索吧,不然我怎知道往哪边留心?”
施夕未扫了一眼他的无赖姿势,就像预料到会有此问一般,说道:“丹铜秘方的来历。”
此言瞬间让他了悟,孟君山不禁“哈”地一声:“……我就知道。”
那时在七绝井下,施夕未面对诸位仙门来客,并未在戴晟一事上多作纠缠。孟君山料到他不会就这么放着不管,一路上提神戒备,但并未逮到什么踪迹。
但此事告一段落后,戴晟由正清派人送回衡文,要说旁人有什么机会探知戴晟的供词,多半就是在那期间了。虽说正清弟子也非庸常之辈,然而一位幻术大师不讲武德亲自出手,要在无声无息间做成此事,倒也不能说很难。
戴晟自称是有燕乡散修许以丹铜秘方,驱使他探寻逢水城遗迹求得秘方完整,这究竟是不是托辞还未可知。要去探查这散修的来历……不,既然有旁人出手使得城主侍女宁宁重伤,戴晟那单枪匹马的冒进之举,就更像是有人暗中推动,他背了一锅的结局也顺理成章。
如此,施夕未在追查的应是隐藏在这迷雾中,那个真正将丹铜秘方作为诱饵,促成此事的幕后之人。
这幕后者与那凶嫌是何关系,之间又是如何联系在一处的,施夕未必然还知道其他内情,而他想打听,估计暂且没戏。这道疑云横亘在延国与衡文的乱局之中,也难怪施夕未在此现身,两人这次碰面,与其说是巧合,不如说是总有这么一遇……
心事重重下,孟君山不由得如惯常一般露出笑容。当他抬头,与施夕未视线一对,两人神色中皆有含义深沉,孟君山颇觉此时装模作样极是无趣,只是那笑意也收不回来了。
片刻沉默后,施夕未忽道:“兰台会卖甘药时,应当说过不能吃得太勤吧。”
“什么?”孟君山一怔。
施夕未道:“仙门修士兴许更能明白节制的道理。用得太多,血里流的都是药味。”
孟君山:“这你都能闻出来?”
施夕未面色一寒,孟君山识趣把后头的话咽了回去,转而拈着那青玉簪道:“拿这个传讯,要怎么叫你知道?”
施夕未:“难不成还要我教你……”
一句话没说完,孟君山已经手欠地把青玉簪向空中一抛,令它化为雾影,振翅朝对面飞去。
施夕未抬手一弹,那玉簪掉转头疾飞回来,这次可不像方才那般飘然,几乎带出破空之声。
孟君山抄起药箱往面前一挡,只听夺地一响,簪子犹如利器,深深没入到木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