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连谢真也不会打算跳下去一探究竟。据他所知,这里没有妖魔,或是什么瘴气、毒水等等有形之物,唯有那吞噬一切的寂静。
山为渊上之山;渊为山中之渊。
沿着曾走过的这条路,他来到了渊面中央。从这里,道路分为两条,向下是渊山真正的要地,天魔镇印所在,向上则是生长在阵法之顶的石林。
谢真凝神细听,不管是哪个方向,似乎都没有声音传来,更无从推测两边有没有人。想到天魔镇印长年紧闭,他转身向上,打算先看过那边的情形再说。
石阶陡峭,一线直通半空。好在随着台阶升高,四周的光亮渐显,虽仍然微弱,也足以叫人看清周围的模样。
这巨大洞窟中没有常见雕饰,石壁上还依稀可见开凿时的痕迹,高阔的穹顶同样斑驳起伏,并不平整。但此处仍旧比凡人可以想象的华美殿堂更为壮丽,地面上组成阵法的线条相接,如流水四散,又极具章法;银、紫与玉青的色泽隐约夹杂其中,那是修筑时曾不计抛费使用的无数珍稀宝材,本身早就随着阵法的铸成化为灰烬,残余碎屑却浸入山岩,令其好似一卷铺展开来、宝光闪烁的织绣丝缎。
而在此轮廓之上,一束束嶙峋石柱间或耸立,有些与穹顶相连,有些则尚未触及顶部,只是尽力伸展向上。单从这点,便能让人察觉到它们仿佛是从地面拔出,更别说那带着条条细棱的表层,与生长的树木也十分相似。
这些如逆悬钟乳的石柱,正是从渊山的大阵法中经年累月生长而出。以渊山中沉积的灵气为基,年月愈久,愈加牢固,除非将这片符刻石林通通毁去,否则任谁也无法对下方的天魔镇印造成损伤。
整座石林约有十余处大小不一的洞窟相连,想在里面找人,实非易事。不过谢真见到没什么动静,就知道暂时人还没在里面打起来。
他快步从石林间穿过,四处搜寻踪迹,始终没见到人影。走到半路,余光忽然瞥到金光一闪。
这颜色让他立即提起了十二分的心,拔剑在手,朝那边缓缓走去。
金光闪过的地方,是侧边一处狭窄的洞窟。谢真一进去就发现,此处虽小,石柱却长得既高且实,几乎每一株都直抵穹顶,几乎真如一片密密的林地。
石林中央,竟有一方浅池。谢真从前没到过石林的这个角落,也不知道这池子是不是早就在这里,不过此刻池中之物让他手中的海山也微微颤动起来——那赫然是一池璀璨的金砂。
星仪那诡异的金砂一直让他头疼,突然见到这情景,他不禁持剑戒备,如临大敌。
池中的金砂如漩涡般缓缓流动,看着远比它们组成人形时更加明亮,似乎还带着几分琉璃的清透色泽。就在谢真的注视下,池中的金砂凝成了一片面具,正是星仪曾经戴着的那种古朴样式。
随着面具从池中升起,一道轮廓也浮现出来。金砂逐渐褪去光泽,形成了栩栩如生的人形,发丝、额头、双耳与下颌依次凝结,接着是脖颈和肩膀,片刻之间,半边与人无异的躯体就已经躺在了金砂池中。
哪怕知道这看似鲜活的肌肤下,流淌着的大约都是冰冷金砂,谢真也不由得惊叹于这造物的奇异。单从凝聚完毕的上半身来看,这是一个少年人的模样,要不是金砂面具罩在他脸上,实在很难将他与星仪联系起来。
在他胸膛以下还浸没在金砂中时,池中金砂的流动转为迟缓,最终慢慢停了下来。谢真疑惑地看着,却始终没见到新的动静,就像是塑造到一半,忽然就没力气了似的。
他不敢大意,将剑尖指向金砂面具,沉声问:“星仪?”
面具覆脸的少年不言不动。谢真手腕前送,剑尖抵在面具上,只要他心念一动,剑光就会将其贯穿,可对方依旧毫无反应。
但就被他的剑尖一碰,那面具不太牢靠,就这么掉了下来。
看着那背后也光滑平整,并没有哪里用于固定的面具,谢真心想,难道星仪平时就是把面具粘在脸上的吗?这就不怎么潇洒了吧……
可当他见到少年的面孔时,他不禁怔住了。
这一刻,他明白了曾为星仪驱使的金翅鸟安游兆,为何会怀疑他与星仪的关系。这个少年的相貌与他现在的脸,乃至他母亲的面容,都有些微妙的相似,连他自己都怀疑他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亲缘。
事到如今,他已经见过了星仪的三张脸。用着翟歆身体时暂且不论,在陵空的镜子与铸剑池的神魂交战中,他看到的星仪都是剑修样貌。而星仪以化身行动时留下的几处踪迹,又都戴着金砂面具,此前只从安游兆那里听过一句描述。
现在终于见到了星仪面具之下的样子,此间差别依然叫他疑惑,倘若金砂化身可以随意塑造,他为什么要用这样一张脸?
又或是,有什么缘由使化身也局限于这副轮廓……也许他的剑修身体已经随着霜天之乱而泯灭,如今用不知什么方法复生之后,新的躯体就是这番模样。
早在从安游兆那里听到星仪的相貌与他相似时,他和长明就怀疑过星仪是否与蝉花有什么关系。不过,纵使蝉花能够令人复生,横跨六百余年的岁月,也着实是过于漫长了一些。
谢真心绪纷乱,剑却依旧稳稳地指向那片金砂面具。
过了半晌,对方仍旧没有动弹的迹象。谢真逐渐明白,这大概并不是星仪的又一个圈套,否则这具未完成的化身不会这样任人宰割。
不论星仪原本在北地铸剑池中有什么计划,千秋铃的现身都不在他预料中,正如石碑前辈所说,他那时着实是给了星仪一记意想不到的教训。那时他还不确定这对星仪的伤害有多大,如今看到这具化身,他姑且可以猜想,神魂一战确实使得他元气大伤,以至于无法如期在渊山造出化身。
若事情正如此,那就好办得多了,不用担心长明在什么地方被星仪偷袭,也不用担心被星仪用自己的安危相威胁。
只是,星仪的化身为何会在渊山之中造出,这一池金砂是什么时候放进来的……这些依旧令人疑惑,或许只能待来日再解明。
谢真端详池中的少年,他没有呼吸起伏,因而不像睡着,却又面容鲜活,决非已死之人。
金砂面具落在他胸前,他的双臂也没入池中金砂,可能还没来得及被塑造出来。谢真看着这诡异的景象,只觉得他好似一只被黏在金色琥珀中的飞蛾,无法挣脱,也不能算死去,只是被凝固在了这一瞬间。
那安详的神色纯然洁净,带着无邪的容光,让人决计想不到这副身躯之中有着怎样的秘密。
谢真有心想要把这具化身带走,但他知道长明就在不远处,实在不想在这关头横生枝节。他剑尖一顿,光芒迸发,瞬间将那金砂面具斩为两段。
一道细细的金砂从少年眼中流出,如同泪珠般光芒闪耀,在空中化作飘舞的尘埃。
这具化身的崩解自内而外,外层的壳子还维持原状时,内里的金砂已从七窍向外涌出,最后空空的皮囊才如支撑不住般,蓬地飞散在池中。这本该叫人毛骨悚然的情景,却因为那外壳始终如玉雕般形容鲜活,凭空多出了一股悲哀之美。
谢真面无表情地看完,确认这化身已经碎的不能再碎,池中金砂也蒸腾殆尽后,才将那碎成两片的金砂面具挑了出来。
千秋铃并无示警,他也稍稍放了些心,但也不太愿意拿着,于是用一段衣带把它打了个结,提在手里。
到此,石林的半数洞窟都已被他找过,连星仪的化身也被他缴获,按理说已经没什么可担心,但谢真心中总有些隐约的不安。或许因为封云与长明都不见踪影,这比见到他们正在大打出手还让人担心一点。
他加快脚步,想要把这片石林巡视一遍,之后就立刻下到镇印处察看。就在此时,他忽然感到自己的神魂猛烈地颤动了一下。
自从复生之后,被王庭医者诊断为神魂不相容症以来,他还从没有感觉到如此强烈的震动,仿佛他的神魂就要透体而出,离开这具身躯一般。
在天旋地转的晕眩中,他只来得及扶住身旁的石柱,下意识地把手里的金砂面具一个飞掷,不知道丢到了哪个角落。
接着,他就极不甘心地跌入了黑暗。
*
“我是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
谢真再度醒来时,发现眼前又是漆黑一片。
纵是他心志再坚定,也差点慌了神,这可太像是是他在青崖醒来的时候了……且不说他还有没有这个机会复生一次,光是再睡十七年,世间会发生什么事,他就完全不敢想象。
就算只是像在繁岭的时候睡上个几天,也是大大不妙。
才想到这里,耳边却传来一道熟悉声音,那说话之人,不是长明又是谁?
再听到长明说话,他心中百味陈杂,多日不见,他都未曾发觉对方的声音竟然如此令他安心。
然而长明的下一句话,就让他安心不起来了:“……更没想到多年不见,你还是这么不中用,封掌门。”
谢真:“……”
他发觉那声音不是来自身边,而是带着一丝空洞的回响,来自遥远的高处。
眼前的黑暗还是没有消散,谢真想要挪动一下,却丝毫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在什么地方。奇怪的是,他却能感觉到丰沛的灵气,并非在他骨脉中流转,而是如泉水般浸润在四周。
这是怎么回事?我现在是在哪里?
谢真一头雾水,竭力想要摆脱这情形,可是连禁锢都感觉不到,挣脱更是无从谈起。至少他没感觉到什么痛苦,且神志清醒,只是不知身在何地。
他只能猜想,或许符刻石林中有什么机关,叫他跌落在某处,反倒接近了他之前没找到的长明他们。
看起来,长明所在之处离他还有些距离,也不知道他在这里。所幸在清醒之后,他感到周围的灵气缓慢凝聚,大约再过一阵就能得些自由,也不算是毫无希望。
“我也想不到仙门众议之前,竟会见到长明殿下潜入渊山。”
上方又传来另一人的说话声,“这就难免叫人疑心,殿下以六派盟约威迫仙门,暗地里是不是还做了什么别的打算。”
那斯文和缓的语调,与当年的封云没有半点区别。光是听着,谢真就能想象到他不疾不徐讲话的样子。
长明道:“我怎么就来不得渊山?既然说到六派盟约,难道盟约是六派跟自己立的不成?”
“这怎能混为一谈。”封云道,“渊山向来归六派镇守,殿下若要前来,自当有仙门修士陪同,却不必这样恃强硬闯……”
“行了。”
长明打断了他的话,语气转为平静,说道:“你我都别绕什么圈子了。封掌门,你现在不如想想,怎么才能让自己少受点罪。”
片刻的沉默中,谢真忽然明白,封云固然不知道长明为什么会出现在渊山,长明却也在试探对方——他不能确定封云的到来是不是被星仪暗中安排,又或者,是否封云自己就和星仪有什么关系。
封云道:“我也说过,这道密门少说也要一个时辰才能重新开启。在那之前,殿下再怎么威迫我,也是没有用的。”
话音刚落,他就不由得闷哼一声,不知是遭了什么收拾。
谢真:“……”
他听着两人冲突,只能干着急。又听长明冷笑道:“你倒是笃定我不会取你性命。”
“不敢说。”封云淡淡地说,“原来殿下依然是如此顾念旧情。”
一声锋刃交击的响动骤然传来,清越之音仿佛刹那间穿过山岩,没入遥远的黑暗中。谢真心中先是微微一痛,随即才后知后觉地想到,那正是孤光满含幽寂的剑鸣。
第144章 不思量(三)
上方的剑刃交击声一闪而逝,随后沉寂。谢真焦心万分,却动弹不得。
世事无常,那由王庭铸剑师打造出来的日月双剑,时隔不知多少年后,竟是在这种情形下重逢。
而且那两个人还都不惯使剑,让这场面很没气氛……谢真赶紧把这念头拍掉,都什么时候了还琢磨这个!
“还以为你有什么压箱底的手段没拿出来。”长明道,“结果就这?”
谢真:“……”
封云的回答久久没传来,半晌才道:“长明殿下莫非疑心我在此处设伏?”
他的声音仍能听出有一丝不稳。长明不答,反问道:“你又是为什么会来这里?”
长明:“那你又是为什么会来这里?”
“仙门六派皆对渊山有监察之责,我瑶山自然也在列。”封云顿了一顿,自嘲道,“若是早知道要撞上殿下你,我总该做些打算,不能让自己落入这个局面吧。”
长明凉冰冰地说:“明知没有胜算,却把我们两个关在一处,可不是封掌门的行事作风。”
“殿下要是想在渊山之中做些什么,我想必是无力阻止。”封云坦然道,“不得已,只好出此下策。”
长明不语。谢真心思纷乱,他这边已经截住了星仪的金砂化身,但长明还不知这些,多半仍怀疑封云是不是故意拖住他。
他无计可施时,又听封云道:“雩祀之后,瑶山遣往王庭的信使从未得到过回音,虽不知另外两家如何,姑且猜测,也差不了太多。长明殿下,你问了我们一个问题,却连我们的回答都不想听。”
“如果信使说的是你们已经归还了灵气,那我还是会听的。”长明说,“瑶山信使带的是这样的话么?要是我错过了,封掌门可以现在跟我说。”
面对他的嘲讽,封云语气如常:“不是不愿,只是办不到。我们并不是有意挑起与王庭的争端。”
“好一个办不到。”长明道,“那我们还有什么可说?”
“这也是我想问殿下的。”封云平和道,“对仙门的解释你置之不理,等到了众议之上,殿下究竟想做些什么呢?”
片刻沉默后,长明笑了一声:“原来如此。你把我们关在这里,是想跟我谈一谈。”
封云:“既然适逢其会,若是能借此消解一些纷争,也是好的。”
“我也不是没和你们仙门打过交道。”
长明话音淡淡,但隔着黑暗,谢真也能听出其中压抑着的戾气,“莫管底下怎么翻腾,搭出来的漂亮架子不能塌。正清、毓秀当了这么久的名门正派,没人赶着拂他们面子,也是时候给大家点新鲜谈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