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屹川望着女子沉睡的侧脸,一种难以言喻的煎熬之感攀上心头。
就像一桌子珍馐摆在面前,却只能看不能吃,他忽然觉着,还不如睡在地上。
次早醒来的时候,萧屹川已经去白河边继续查看。
慕玉婵今日没有什么计划,她身体的底子弱,禁不起折腾,若此时给自己折腾病了,反而是给萧屹川添乱,所以她打算休养一日后,明日再与萧屹川一道去看看定和县的情况。
用过早饭,刚到巳时,萧屹川就风尘仆仆地回到了府衙后屋。
阳光正盛,萧屹川踏着斑驳的树影走到了慕玉婵的面前。
慕玉婵打量着男人的脸,那生肌美白的药膏果然管用,萧屹川脸皮和脖子上的脱皮痕迹已经不明显了。
她又用余光瞧了瞧萧屹川的手臂,看见男人手臂上的袖子没再挽着,而是老老实实地垂在了腕子口。
“怎么回来得这么早?”慕玉婵露出一个算他听话的表情,瞧见男人额上的汗,命仙露给萧屹川倒了杯凉茶。
“白河那边的引水灌溉图已经绘制完了,所以回来看看你。”
萧屹川连连喝光几杯,但胸口的热意还是没有消散,接着叹了口气。
慕玉婵问:“怎么了?图绘制完了不是好事么?你愁什么?”
萧屹川默了默:“是劳力和银子的事。”
慕玉婵过去在蜀国时,也听蜀君聊起过相关引水灌溉的话题,所以萧屹川这样一说,她便明白了现在的情形。
眼下图是做完了,可引水灌溉很需要人和银子,虽然她来时带来了一百个护卫,但对于引水修渠来说,是远远不够的。算上随行官员和本地府衙的人,可用的也不过一百四十几个,若想把白河水引过来,且不知要修到猴年马月。
日头太晒,夫妻俩进了屋子纳凉,萧屹川坐在三弯腿大方凳上脸色有点僵硬:“劳力实则好说,引水灌溉之事可号领定和县的百姓一道,这个时候只要管足他们的口粮,百姓们愿意出力,所以归根结底还是愁银子的事儿,库房里的存粮已经见底了,没有银子,哪里能去米行买来粮食分给百姓们。”
慕玉婵听说过这事儿,萧屹川已经带头捐了银子,但定和县的几个富商都不肯动作。萧屹川是赫赫有名的大将军不假,但总不好用强,拿着这个身份去压人,那几个富商做得也是勤勤恳恳的正经生意,家产并不是大风刮来的。
“你的银子用完了?”慕玉婵扇着鸳鸯并蒂的绣面团扇问。
萧屹川点点头,带来的银子早就捐出去了,先前连年战乱,国库空虚,兴帝一时半会儿也拿不出赈灾银。
萧屹川不想慕玉婵因此事忧心,站起身:“你先歇着吧,我还要去卧云轩一趟,去见他们东家。”
卧云轩是定和县乃至冀城最大的缂丝织造坊,整个大兴近乎八成的缂丝都是卧云轩织造出的良品。
卧云轩的缂丝与蜀锦、苏绣齐名天下,其东家沈三爷是当地的首富,慕玉婵对此有所耳闻。
既然暗示不行,眼下也别无他法,萧屹川只能过去明示。
他起身往外走,慕玉婵白嫩的小手却抓住了他的衣角:“等等,我也去。”
论打仗萧屹川行,这种游说商贾的事情,他不一定在行,又或者说,萧屹川此时手上没有所谓谈判的筹码。
慕玉婵见萧屹川还愣着,轻轻推了他一下:“太阳这么大,还不给我备马车去,我又不会骑马,等会儿我可是用蜀国公主的身份与卧云轩谈生意去的。”
萧屹川转瞬便明白了慕玉婵的意思。
商人多半是无利不起早的,他去明示卧云轩的东家捐银子不是行不通,但难免会遭人记恨,影响朝廷的名声,对与卧云轩的东家来说,也的确冤枉了些。
缂丝在蜀国并不常见,先前碍于战乱,不好通商往来。如今大兴天下,商路已成,慕玉婵便是给卧云轩的东家一个让缂丝更快流入到蜀地的契机。
只是传闻中卧云轩的东家沈三爷可不是一个三言两语就能说动的人。
萧屹川眉眼含笑的望着她:“你可有信心?”
慕玉婵轻哼了声,抬起纤纤玉手扶着男人的小臂施施然跨出了门槛。
“你觉着呢?”
她美眸浅,勾得萧屹川心尖儿一颤。
第55章 夫人辛苦
沈三爷的确是个雅人, 才一跨进沈三爷的府邸,慕玉婵便有了这样一个想法。
虽然因为旱灾,看得出沈三爷的宅子已经大幅缩减了用度,但慕玉婵是养在宫里的公主, 最是识货, 只从沈府内的精妙布局, 和随意摆放的奇珍异石便看出沈三爷的家底不凡。
甚至沈三爷府里的丫鬟小厮都是精心调|教过的。
“将军、夫人。”一个身穿碧色罗裙的管事丫鬟道:“三爷才从卧云轩回来,听闻二位来了, 这会儿正在后头换衣裳,换好了衣裳就来。这天儿赫赫炎炎的,便由月荷先服侍将军、夫人用茶。”
夫妻俩举起茶杯饮了一口, 视线不约而同地对上了。
沈三爷家是什么底蕴, 怎么会用口感这样一般的竹叶青招待贵客,夫妻俩都猜到, 大概是沈三爷想藏富,不想捐银子。
管事丫鬟倒好了茶便从花厅退了出去,夫妻俩大概坐了一盏茶的功夫, 一个清瘦的身影拐过牡丹屏风绕了进来。
“让将军、夫人久等了,今日卧云轩要做几款新纹样, 我得亲自去监工,这才来迟了些。”沈三爷拱了拱手, 嗓音清澈:“还请二位莫要怪罪。”
慕玉婵顺着声音看过去, 传闻中的沈三爷身量不高, 与她相仿,模样生得俊俏清秀, 看起来也不过二十一二岁,是个玉面小生。慕玉婵很是惊讶, 没想到沈三爷这么年轻已经做到了冀城的首富。
见到家中主人,萧屹川与慕玉婵一并起身相迎。
沈三爷忙抬手把人按下去,惶恐笑道:“快坐,不敢,不敢。”
慕玉婵拿起茶杯,没提捐银子的事,先与沈三爷聊起了缂丝。
慕玉婵对缂丝有所了解,缂丝又称为“刻丝”,技艺复杂,技巧高超,花纹宛若镂刻,堪称丝绸中的雕刻,常被人说是寸缂寸金。
在蜀国宫中之时,慕玉婵便见过母后有一副缂丝的百花牡丹图,画面栩栩如生。
萧屹川不懂那些工艺,只在一旁静静听着,沈三爷起初与慕玉婵还只是主客之间的客套闲聊,时过两盏茶的功夫,沈三爷竟然与慕玉婵相谈甚欢,甚至聊起了关于缂丝更为深入精专的技艺问题。
“没想到公主竟然对缂丝的技艺这般了解,在下实在佩服。”沈三爷说得口干,喝了口茶,继续听着。
慕玉婵对了沈三爷的脾气,沈三爷对慕玉婵的称呼也从夫人变成公主了,直接把萧屹川给忽略了。
沈三爷与慕玉婵越聊越开心,目光直直地看着慕玉婵,一双眸子都在闪闪发亮。
萧屹川知道沈三爷只是遇到知音,对缂丝感兴趣,对慕玉婵没有私心,可他还是冒出了一个酸溜溜的想法——慕玉婵与他成婚至今刻从未与他说过这么多的话,更没有这般好的耐心。
他承认,此刻有些嫉妒。
那边的话引子也差不多了,慕玉婵暗暗看了萧屹川一眼,意外发现男人的眼神似乎有点儿幽怨。
为何幽怨现在有外人在不能问出口,她还有正事儿要办。
慕玉婵收回眼神,随即话锋一转,敛眸有些遗憾地道:“沈三爷,只可惜缂丝盛行于前朝,前几年因为战乱,其复杂的技艺也有些衰败了,我幼时见母后那副百花牡丹图便欢喜不已,如今有机会见到沈三爷,便是不想缂丝这门技艺没落,我有个办法可以让精绝富丽的缂丝发扬光大,但同样也有个条件的。”
“条件?什么条件?”沈三爷谨慎地问。
慕玉婵诚恳道:“这条件不是为我求的,而是为了定和县的百姓。眼下旱灾当前,朝廷的赈灾银子过段时间才能过来,定和县的百姓们日夜受苦,只为了一碗粥水发愁,衙门存粮已经见了底,只能去米行买。将军自己捐的银子杯水车薪,眼下只能靠定和县本地像沈三爷这样的富商出手相救才行。”
“当然,不会让三爷白白捐了银子。作为补偿,我想让卧云轩的缂丝作为蜀国皇宫专供的缂丝织造之所,想必我父皇母后一定会喜欢。”
“另外,我知道定和县除了卧云轩这样的大织造坊外,还有许多以缂丝织造为生的小商贩,眼下兴蜀通商往来也越发频繁,若缂丝盛行于蜀国宫中,蜀国民间的一些富商百姓们也会纷纷效仿,到时候三爷作为缂丝兴商的带头之人,还能拉一把定和县那些小商小户。”
话说到此,沈三爷的眼神已经有所动容,却迟迟没有松口。
慕玉婵继续道:“我知道三爷不缺银子,但你忍心看着缂丝没落,忍心看着定和县的百姓们受苦么?此一举,既是想要缂丝这门技艺名扬天下,也让定和县的百姓们早日脱离苦海。”
慕玉婵的话推心置腹,句句话都说到了沈三爷的心坎里。
沈三爷是个明白人,便不再犹豫:“公主的意思我明白,既然如此就按照公主的意思办吧,不过银两我需要时间准备,今日还拿不出。”
沈三爷说一不二,既然能答应,就不会反悔。
慕玉婵与萧屹川也不再多言,双方已达成共识,夫妻俩道过谢后,便告辞先回了府衙。
出了沈府,慕玉婵一上了马车便解开了领口的一粒珍珠扣,拿起鲤鱼戏水的团扇摇了起来。
萧屹川颇有定力,隔着矮脚八仙桌,坐在她对面。
见男人脸色动容,慕玉婵才想起萧屹川方才那一茬。
“怎么了,你好像不高兴似的。”
萧屹川并没意识到自己刚才的眼神有多幽怨,低语道:“没有不高兴。”
慕玉婵轻笑,指尖一抬,指着矮脚八仙桌上的茶壶问:“方才说话太多,口渴,壶里还有水么?”
萧屹川提起茶壶,缓缓倒了一杯递过去:“你与沈三爷说了那么多的话,自然会口渴,你与我在一块的时候,便不会口渴。”
这是嫌她对他话少了?
慕玉婵还挺喜欢看他这幅样子的,宋钰来兴的时候他也曾流露过这样的神态,有些拈酸的意味。
慕玉婵用扇子给他扇了两下:“将军今日喝醋了?说话怎么这么酸?”
萧屹川撇过头,似乎是默认了。
慕玉婵坐直了身体,靠近了些问:“大将军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就没看出来沈三爷什么端倪?”
萧屹川皱眉。
慕玉婵提醒道:“味道,沈三爷的味道。”
萧屹川阖眸回忆了片刻,方才似乎有一种若有似无的香气,忽然睁开明亮的眼睛:“她,是女子。”
慕玉婵身上常有香气,加之沈府的花厅内摆了两盆鲜花,所以萧屹川在沈府的时候没有留意特殊的气味。
那会儿他的心神都留意在慕玉婵的身上,也没过多关注沈三爷。
现在回忆起来才发觉,刚刚不仅多了另外一道女子香。炎炎夏日里,沈三爷的衣领也是立着的,遮住了喉结的位置!
慕玉婵也注意到了这些,而且同为女子,她更清楚女子的特征,两人畅谈之时,她仔细分辨过沈三爷的手,那样纤细柔嫩,几乎看不出骨节。
“我也没想到,神秘莫测的沈三爷竟然是个女子。难怪她不常露面,许是怕暴露了身份吧,也不知她为何这样……”慕玉婵有些唏嘘。
沈家的缂丝闻名大兴,对此,萧屹川曾听说过一些关于沈家的传闻。
传闻沈家到这一代有三个兄弟一个女儿,沈家的命数里有点不旺子孙,老两口去世后,这老大老二兄弟俩,也一个病逝,一个失踪。
没过多久,最小的女儿也忽然生了重病香消玉殒了。
整个家业,就只剩下沈四姑娘的孪生哥哥沈家老三扛着,也就是如今的沈三爷。
听萧屹川说完,慕玉婵有了别的猜测:“沈三爷和沈四姑娘竟然是孪生兄妹,依我看,真正的沈三爷该是重病离世的那位,我们今天见的,应该是沈四姑娘。”
萧屹川点点头,认可了这个说法。
慕玉婵笑了:“所以,你还吃‘沈三爷’的醋么?”
萧屹川一把拉住了慕玉婵的手腕,目光如火。
慕玉婵躲了躲,没躲开。铁牛还在驾车,慕玉婵压低声音,娇怒:“你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