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了船,小两口被安排在龙船二层的一间屋子里。
南下是雅事,每间房都有自己的名字,譬如慕玉婵的这间叫做“折枝”,譬如安排伺候小夫妻俩的丫鬟都有个雅名,唤作洛雪。
屋子照比如意堂的卧房要小上许多,但所需齐全,甚至还有个专门独立出来的小净室供人洗漱。
慕玉婵推开窗子,龙船已经发动,冷风徐徐吹得人脸颊疼。
“别着了风。”萧屹川过去,想要替她关窗。
“别——我就看一会儿。”
慕玉婵阻止了他的手,这条运河经历了几个朝代,修建了千余年之久,直至今日从窗内一景观看便壮阔波澜,其规模可见一斑。
蜀国不在运河的贯通范围,慕玉婵只在书上看过这样的描述,当然要多看两眼。
不过河上的风远比地上寒气更甚,在窗前站了还不到一盏茶的工夫,慕玉婵就压抑不住喉中的痒意,久不发作的嗑症又死灰复燃起来。
她怕萧屹川说教她,用帕子捂着嘴,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
萧屹川当然会发现,他上前关好窗子,从袖口处掏出慕玉婵的甘草丸,倒好温水递过去,一切熟练无比。
这次不管慕玉婵说什么,萧屹川都不会任由她站在窗口了。
“申时还有宴会,听闻皇上为了庆贺南巡召了西域有名的曼妙舞姬和绝技琴师,皇上素来不推崇这些奢靡之风,这次也是看在慰劳诸位大臣的份上格外开恩,等下不要因咳嗽而错过了。”
慕玉婵咽下药丸儿,眼角还红着:“我看是你不想错过那些美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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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姬便舞姬,还曼妙舞姬。
琴师便琴师,还绝技琴师。
她也不是不会跳舞、抚琴,总之这话听了就想让她本能地刺他。
不过慕玉婵话是那样说,只是不想听萧屹川夸旁人,对于船上的这场开锚宴,她还是很期待的。
宴会定在龙船顶层,此处早被人收拾布置过,正中的高位是帝后,左右两侧分别是皇亲国戚和按照官职大小落座的官员们。
都说萧屹川在兴帝眼中备受宠爱,慕玉婵这次终于知道兴帝对这个外甥的重视了,兴帝左边的下手处,除了静和长公主便是萧屹川的位置。
再往后才是一些王爷、公主等等。
她与萧屹川同席离兴帝也更近,那个手段果决的帝王对萧屹川竟是如此和颜悦色,实在让人大开眼界。
宴会如常进行着,正如萧屹川所说,兴帝果然不喜奢靡之风,宴会的表演多是力技、顶功、口技、驭兽等等……
不说宫中,就连民间也会常有这样的表演。
在场的朝臣或是皇亲平素肯定都看过,估计是为了给兴帝捧场才高声喝彩的,面上看着兴致勃勃,心里应该早就觉着无聊了。
好在这个时候,期盼已久的舞姬和琴师款款登场,席间多数的男人们眼睛都开始发亮。
舞姬来自西域,个个浓睫乌眉,红唇妖娆,她们穿着红艳的薄纱裙在中间蹁跹着。
尤其是那个领舞的舞姬,的确当得起身形曼妙的形容。
随着一阵旋转,红裙忽然停止翻飞,舞姬委身伏在地上,裙摆散开,宛若一朵盛放的玫瑰。
席间爆发出一阵喝彩,慕玉婵偷偷侧眸去看萧屹川,男人低垂着眉睫,饮尽一口烈酒,也跟着拍了两下手,没有太大的反应。
宴会的气氛被推至顶点,兴帝龙颜大悦,朝跪在地上的舞姬问:“甚好,说吧,想要什么赏赐?”
舞姬笑道:“赏赐不敢要,小女名叫岚姬,听闻平南大将军不仅武艺高强,还吹得一手好箫,想请大将军吹奏一曲,岚姬以舞和之,也算了却了小女仰慕大将军的一点心愿。”
自古美人爱英雄,打仗这几年萧屹川没少出风头,尤其在收复西域一事上功劳颇深,有女子仰慕,也不足为奇。
兴帝的目光转向萧屹川,问道:“川儿意下如何?”
萧屹川不想舞姬点了他的名字。
他转了转酒杯,为难道:“皇上就不要为难臣了,臣吹箫只是因为在边境沙场聊以寂寞的无聊之作,登不得大雅之堂的。”
“川儿,你这就太自谦了。”静和长公主道:“在音律这一块,川儿许是随了顺和长公主,他的技艺我是知晓的,今日大家都在兴头上,你便奏一曲来听听吧。”
“可我今日不曾带箫出来,我也有些日子不曾吹箫了。”
这时那名叫做岚姬的舞姬上前一步道:“小女带了箫,只请将军赏脸。”
静和长公主劝着萧屹川,萧屹川还是不为所动,目光突兀地转向慕玉婵。
慕玉婵仿觉被什么击中了一下,回以一个“你别看我”的表情。
兴帝和静和长公主对视一番,悟了。
这是怕自己夫人生气,所以才迟迟不敢答应的?
兴帝只好去问慕玉婵:“安阳公主还没听过川儿吹箫吧?想不想听听?”
慕玉婵看得出,兴帝这是给拿话在提点她。事到如今,的确不好扫了大伙的兴致。况且她也动了私心,很想看看萧屹川吹箫的模样。
她以前从不知道,萧屹川还懂得乐理。今日从西域而来的舞姬口中知晓,心头竟然有些失落。
慕玉婵保持微笑,尽量不让自己去想那些。
她还没小气到,连萧屹川简单给别人伴个奏都不行的份儿上,不然说不定哪个史官记上一笔蜀国公主善妒的罪名。
“臣女的确未曾听将军吹过箫,臣女与皇上、长公主一样,也很想听听呢。”慕玉婵道。
萧屹川若有所感的走到慕玉婵面前,高大的身体挡住了大片灯光,一个小山似的阴影将慕玉婵整个笼罩进去。
他背着光,只有一个泛着微弱光影的轮廓,整个人的表情隐匿在黑暗里,分不清喜怒。
一阵威压之感恍若实质的侵袭而来,她与萧屹川之间的气息无声地纠缠撕扯,慕玉婵的心脏忽然咚咚跳得快了起来。不知道为什么刚刚还好好的男人,突然转变了情绪,有些像雨前的低沉。
“你真的很想听?”他低低地问。
慕玉婵下意识点头,她的确是想听的,可是萧屹川这个样子,她又有些犹豫了。她不清楚是不是哪句话惹了男人的不快,但她明确感到,萧屹川的情绪似乎哪里变得不对。
可当她想要再次开口的瞬间,萧屹川已经移开了身子,步入光里,灯台的浓光洒下,那种威压感也骤然不见。
“既然如此,臣便吹奏一曲。”
他站在光里,与平常没有什么不一样,刚才无声的撕扯好像只是一瞬间的幻觉。
兴帝做了个请的手势,萧屹川走到岚姬的面前,接过岚姬双手奉上的玉箫。
随着几个豪迈的旋律从洞箫内传出,岚姬也跟着翩然起舞,时急时缓,动作与音律一样变化莫测又充满了力量感。
这是一首破阵曲,曲调豪迈壮阔,壮士怒发架长车,似在耳边,似在眼前。又因为玉箫的音色,多了一分对家国、亲人的婉转思恋。
慕玉婵似乎能想象到,萧屹川孤身一人面对长河落日独自借箫消愁的画面。
岚姬的舞技十分高超,她根据着曲调的意味,做出不同的动作。
直至步入最后一段音律,岚姬使出了看家本领,她围绕着萧屹川不断地旋转,那朵红艳热情的玫瑰花再次盛放,大概一口气转了几十个圈儿之后,尾音落下,岚姬就在萧屹川身前的位置稳住了最后一个动作。
慕玉婵承认,她的舞技远不如她。但她并不羡慕,只有欣赏。她出生便是上位之人,合该享受这些,而非表演这些。
场内先是安静了一瞬,随后爆发出不断的叫好之声。
慕玉婵也跟着拍了拍手,但本来平和的心境,却因为一些细微的言论之声,搅动了一池春水。
“美人自古配英雄,今日萧将军这一曲、岚姬姑娘这一舞,真是令人开了眼界。”
“是啊,是啊,女儿情、英雄志,西域最易出美人,萧大将军挥军直破西域之时,是不是早早饱过眼福了?”
“我也深以为是,我看这位岚姬姑娘姿色了得,与萧将军正相配,关键岚姬姑娘看起来身子骨就好,若真能与将军结缘,说不定萧老将军早早就抱上孙子了。”
也许别人是欣赏、羡慕,但最后这句却满满嘲弄之意。
最后出声的这个是位武将,早些年曾带兵攻打过蜀国,只是吃了败绩。那次蜀君亲自出征,沙场交锋之时,蜀君砍掉了他的两根手指。
俱是往事了,那时候慕玉婵大概也就五六岁,可断指之仇让这位将军念念不忘,对蜀君的仇怨,自然而然地发在了这位娇怜的蜀国公主身上。
他的话是在讽刺慕玉婵身子弱,不好生养。
好在慕玉婵早就不会因为这样的话语扰乱了心思。
她只是单纯的不喜欢听旁人讨论他的丈夫和别的女人如何如何相配,就算她和萧屹川是面和心不和的夫妻,她也不喜欢。
慕玉婵生出一丝后悔,她真不该说自己想听他吹箫的,心口顿时憋闷起来。
她在心里懊恼个遍,脸上却笑。
她一扫那人的手掌,便看出这人是谁:“原来是冯将军,听闻冯将军是晋州人,晋州的话,也不住在海边儿啊?”
这是说冯将军管得宽呢。
大家都看得出来,冯将军在这乱撒火气,打仗的时候都有死人的,断两根手指根本不什么。十几年前的事儿了,如今天下太平,还要翻出来跟人家的女儿泻火,冯将军确实不该。
可冯将军偏偏没听出小姑娘的言外之意,朗声回答:“晋州在内陆,自然看不到海,你这都不知道,你父皇怎么教你的?”
“冯将军说得是,是我见闻短了。”
就连兴帝都憋着嘴角,害怕自己笑出声。
而话音才落,慕玉婵方才心口股闷闷的劲儿让她很不舒服,她实在忍不住,又开始咳嗽起来。
若说别人,大家许会觉着是女子拈酸吃醋了。
但慕玉婵是远近闻名的病美人,生起病来也别有一番滋味儿。就连轻轻浅浅的咳嗽声,都挠人心肝儿。
方才还夸赞岚姬的几人转头看向慕玉婵,慕玉婵柔柔地捏着帕子,她生来畏冷,即便在船内,也要披着绣着金线的白绸大氅取暖。
若说岚姬像是一朵热情的玫瑰,此刻的慕玉婵便如一朵不堪风雨的白牡丹,无声而懒散地盛放着。
那种高贵不可玷污的气质,似乎妄想一分,都是莫大的罪过。
蜀国公主被蜀君养得极其娇贵,这是出了名的。
这还是慕玉婵第一次出现在众多朝臣的面前,几个朝臣对了几番眼神,有些话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平南大将军和安阳公主的婚事怎么来的,大家都清楚。
若非蜀国欲崩,被蜀君视若掌上明珠的安阳公主又何苦与一个敌国将军和亲?
如此娇生惯养的公主却嫁给了一个武将,只看他们相差甚大的体格,便有种危险的感觉。
安阳公主的腰,萧大将军一只手就能给折断了吧?
萧屹川再俊美又怎样,终究是个武夫,能懂什么叫做怜香惜玉吗?
他们看向慕玉婵的眼神儿,多了点儿同情。
正看着,那几人的视线被一个墨蓝色的身影挡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