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的两日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车队一行终于在隔天夜里回到了京城。
平南将军府和忠勇侯府不在一个方向,一入城门,慕玉婵与萧屹川自回将军府去,而陈诗情则领着沈四姑娘往忠勇侯府去了。
望着天边月,马蹄声踢踏,陈诗情口中无声轻吐“沈璧霄”三字,唇角浮现一抹笑意。
月影飘摇,斑驳了一片砖墙。
忠勇侯府,寂静悠然的茶室内香茗飘散。
老侯爷坐在端坐于主位,抬抬手,让管家退下,径自给沈璧霄斟满一杯碧螺春。
“先生是聪明人,老朽今夜叫先生到此,想必先生大概猜到我有事找你。”
老侯爷一缕长髯,精明的眼睛看过去,沈璧霄微微颔首,双手举起茶杯,浅尝了一口。
“侯爷但说无妨。”
忠勇侯微微轻叹,说实在的,他很欣赏这个年轻人,宠辱不惊沉得住气,遇事又有手段,最重要的是,他纵然有八百个心眼子,对自己的小孙女真是好得没的说。
只可惜“来路不明”四个字,把所有的了路都给堵死了。
老侯爷掩下神色,悠然道:“无名先生,我这里有一万两银票,以及一些路上的盘缠,足够你今后生活了。”
他将东西推沈璧霄的面前:“我是个直来直去的人,索性就与你打开天窗说亮话。你什么都好,只可惜眼下你记不得你之前的事,我就不能让诗情与你在接触下去了。先生不要误会,老朽不怕你穷,也不怕你没有身份,只怕你曾有家室,又或者犯下什么案子。我孙女虽然长在军营里,身边的小伙子不少,可是她脑子没开男女之间那个窍,再这么与你接触下去,铁定——”铁定被你吃定了!
老侯爷咳了咳,又道:“哎,总之你走吧,你若心里为诗情好,就替她想想,假若你们在一块了,有一日你忽然想起一些过往,发现你有家有室的,我们诗情该怎么办?”
话已至此,老侯爷狭了狭眸子,精明的眼眸里迸射出老辣的光:“老朽先礼后兵,你帮过我们家诗情不少,也替诗情挨了一刀,可我们诗情说到底也救过你的命,没什么亏欠的。老朽也是欣赏先生之才,才与你讲道理,先生自己也要知进退才是。”
月近中旬,天空的明月也近似玉盘。
只可惜,月圆人不圆。
沈璧霄抬眸往向沉静的夜空,眼底少见一丝迷惘。
老侯爷说的没有错,他记不清自己是什么人,更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也不清楚自己以前是否有家室妻小,更不知自己过去是否是个……好人。
他不敢回忆,甚至不希望自己能忆起过往。
如若真的如老侯爷的顾虑,他的过往并非孑然一身,又或者是个肖小之徒,那么他这一年多对陈诗情的感情又算什么?
他之前不是不知道老侯爷的顾虑,只是他自己情不自禁,像是离开水的鱼,总是本能的靠近她。
沈璧霄不敢再想,敛了眸,视线落在了老侯爷推给他的银票、行囊之上。
他不想收下这些银钱,可只有收了这些东西,陈将军才会彻底对他失望吧?
“侯爷,我答应你。”
沈璧霄拿上东西,朝老侯爷施了一礼后,转身没入幽幽夜色。
你喜欢我不?
“侯爷, 咱们家将军回来啦!”
老管家才通报完,陈诗情已经风尘仆仆地进了茶室。
忠勇侯打量着小孙女,小孙女这次披星戴月地赶回来,虽然身有倦色, 但看起来心情不错。看够了小孙女, 老侯爷才注意到, 跟在小孙女身边的年轻小姑娘,是个生面孔。
“这么晚了, 祖父怎么还不睡?”
忠勇侯和蔼道:“算日子你也该回来了,还不是祖父想早点看到你。”
陈诗情上前搂住老侯爷的胳膊,难得有点撒娇的意味:“祖父, 早些休息吧, 我去趟凝瑞草堂。”
沈春朝眼神一亮,路上就听陈将军说了, 凝瑞草堂是二哥的住处。
陈诗情说完,就要带着沈春朝离开茶室,老侯爷却纠结起来, 顿了顿道:“诗情啊,你, 你就直接回住处去吧。”
陈诗情疑惑地看过来。
想到小孙女早晚都要知道的,忠勇侯索性道:“凝瑞草堂已空, 无名先生今夜已经拿了银钱, 离开了忠勇侯府, 以后……”没有什么以后,老侯爷摆摆手, “一路舟车,今日你早些睡。”
陈诗情有一瞬间的失神, 脑海中有浮现出临行前那张温柔的脸,他的话。
“那手绳上的花,象征着平安,我等你回来,没我在,路上你要照顾好自己。”
他说过等她回来的,怎么就……
“不可能。”陈诗情道,“他在侯府好好的,为何要走?”
“他终究是身份不明之人,我给他一万两银票让他离开,他同意了。那些银子足够他生活,事已至此,诗情,你不要犯糊涂。”
陈诗情正要说什么,却听一旁的沈春朝急道:“不会!我二哥不是那种人!将军姐姐,我二哥绝不会为了区区一万两银票就做出这种不告而别的不仁不义之举!”
忠勇侯正疑惑这年轻姑娘的身份,却被话里的一句二哥震得一怔。
“二哥?你说他是你二哥?亲二哥?”
沈春朝还恼着老侯爷用一万两银票打发自家二哥的事,若非对二哥有恩,她才不管对方是何身份,定会回嘴。
眼下她只干涩道:“对,亲二哥,同父同母的亲哥哥,他姓沈,乃是定和县沈家的二公子。”
沈春朝大致说了是如何在定和县认出二哥的前后始末,忠勇侯想了想,压低声音追问道:“那个……那我问你,你二哥可曾婚配?”
沈春朝奇怪忠勇侯的问题,但还是如实回答了:“尚未。”
陈诗情上前一步,清冷的脸上显然露出了焦急:“祖父,您问这个做什么?您说先生夜里才走,往哪个方向去了,走了多久?他可曾说要去哪里?”
一切水落石出,忠勇侯有些后悔了,这不是误伤了嘛!若他在等上一等,就不会放走这颗好苗子,旋即转头去问老管家:“你可看清,往那边去了?”
“好像,好像朝西街的方向去了,这会儿也还没走多久,兴许……”
话音未落,陈诗情已然转身而去,跨上骏马扬鞭往西街的方向奔去了。
马蹄狂奔,清凉的晚风拂过脸颊,女子马尾高竖,随着马背的起伏张扬肆意。
陈诗情面色冷然而坚毅,明亮的眼睛只看着西街的方向。
这个时辰城门已经关闭,就算沈璧霄想出城也要等明日一早城门打开,西街那边多是投宿的客栈,他往那个方向去,多半是留在城里过夜的。
夜里的西街还算热闹,不再适合骑马而行,陈诗情下马,望着一排紧密相连的客栈,将缰绳交给店小二,转身走进紧邻的第一间。
柜台的掌柜迎上来道:“客官,都快子时了,店里已经没饭菜,不能打尖儿,只能住店,您是?”
陈诗情气息微喘,撂下一块银锭子道:“店家,我向你打听一人。”
·
沈璧霄放下行囊,静坐与桌前,桌上的饭菜早就凉了,一筷子也没动,看看时辰也快要丑时三刻。
粗劣的木桌上,一万两银票静静地躺在上边,这是寻常百姓一辈子也赚不来的,此刻光晕洒下,照亮了上边的数额,看着却有些嘲讽。
沈璧霄目光冷淡,自嘲般地笑了一声,分明的指骨捏起这张银票,置于烛台的火苗之上,竟将其点燃。
银票被火舌烫得乌黑卷曲,最后坠落地面。
烧了好,干干净净。
沈碧霄闭了闭眼,他自诩冷静果断,今后的何去何从该难不倒他,可不知怎么,眼下却对今后的预想一点也没有,脑子里空空荡荡的。
夜色更深,沈璧霄一点睡意也无,也不知呆坐了多久,门外忽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这才让他不自觉的循声抬头。
脚步声越来越近,最后停留在他的卧房门口,还来不及想清楚是怎么一回事,房门被人一脚踢开,一身黑衣劲装的女子,就这样站在了他的面前。
沈璧霄怔愣了片刻,眼底闪过一抹吃惊,很快便恢复了往常面若春风的模样,飘然笑起来:“陈将军,莫要见怪,我久居忠勇侯府,实在给府里填了不少麻烦,也不想再做你的门客。思来想去还是离府自寻生路更好一些,奈何不想受离别之苦,才未曾忍心与你告别,将军怎么还追来了?”
陈诗情冷脸看着他,一步步朝沈璧霄走过去。
看着他云淡风轻的样子,陈诗情说不出心里的滋味儿,美艳的脸上转而染上一丝怒意。
沈璧霄还端坐在椅子上,陈诗情走到沈璧霄的面前,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忽地,伴随一抹银光,陈诗情佩剑出鞘,架在了沈璧霄的脖颈之上。
几根青丝被剑芒砍断,坠向地面。
男人岿然不动,脖颈淡青的血管浮起,伴随着脉搏极不清晰地跳动着,似乎剑刃再靠近分毫,他脖颈上的血管便会与发丝同一下场。
“你说过的,会等我回府。”
沈璧霄淡然道:“人是会变的,陈将军,我那时候所言不假,只是现在改了主意。”
陈诗情握紧剑柄:“跟我回府。”
沈璧霄笑了,垂眸悠然倒茶:“将军,难道是我的话没说明白,亦或是,将军没听懂我的意思,我收了老侯爷的银子,便就是有离开之意,是我,不想回去。”
陈诗情冷笑一声,忽而将佩剑转换了一个方向,随着一个漂亮的剑花,一截尚未燃烧殆尽的银票被寒剑冷冷地钉在了木桌之上。
“那你烧它做什么?沈璧霄,我让你跟我回去。”
沈璧霄正要说什么,忽地抬头,眉心轻皱:“……你,你叫我什么?”
·
九月一到,天气就要开始冷了。
从定和县回来后,明珠就给慕玉婵换上了厚一些的被子。
这几日宫里事多,这日萧屹川从宫里述职回来,夫妻俩正吃着晚饭,仙露喜气洋洋地进来禀报,说忠勇侯府那边派人传话过来,沈四姑娘已经与沈家的二公子相认了。
“沈二公子记起以前来了?”慕玉婵好奇道。
“这倒没有,是沈四姑娘认出了自家二哥,说是这几日就与哥哥回定和县看看旧人旧物,说不定能记起来什么。
还说这次回去顺便理一理沈家那几个企图霸占沈四姑娘家产的宗亲,以及调查一下当年他走商路坠崖的事儿。
陈将军这次也跟着一起过去呢,沈二公子和四姑娘都说,说等这些事儿都处理完了,再回京请公主和将军小聚,以谢恩情。”
慕玉婵明里暗里帮了沈家不少,从缂丝入蜀到给沈四姑娘撑腰对付那些无耻宗亲,沈家兄妹处理完家事再回京宴请她并不奇怪。
用过晚饭,慕玉婵泡了个花瓣浴回来,天色渐暗。
躺在床榻上小憩片刻,萧屹川端着药碗走了进来。
“来,该喝药了。”
慕玉婵看着褐色的药汁沉思片刻,没着急喝,而是问道:“你发现了么,我总觉着陈将军和沈二公子似乎哪里不一样。”
萧屹川举着药碗:“哦?你说哪里不一样?”
“总觉着他俩相处起来,似乎哪里怪怪的。”
这种感觉慕玉婵说不上来,但能清晰的感觉到陈诗情和沈璧霄之间有种暗流在涌动。
萧屹川眉梢轻挑:“你对陈将军的事总是这么挂心。”
慕玉婵懒得听他啰嗦,回绝道:“你懂什么,之前就与你说过了,陈将军乃天下女子之表率,我敬她佩她,自然要多关心她。她之于我,便是天下文人之于李杜,便是忠义之士之于关二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