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的确有撞击城门的声音,此刻人群死寂下来,他们才发现,这城门在断断续续地发着嘎吱声,好似随时会被撞开,外头的敌军会瞬间冲杀上来。
于是乎,在城门又一次遭受撞击,发出嘎吱声响后,人群是齐齐往后退了好几步,有些人甚至还腿软发抖,直接跌坐在地。
就在这时,城楼上有士兵通报战况:“不好,敌军强行攻城,已经顺着登云梯快爬上城墙,火油和弓箭都不够用了!”
这话传来,苏暮盈迅速反应,在人群又将陷入恐慌混乱之中前,她当机立断,大声喊道:“大家不要慌!听我说!安州是是我们的家,我们一起来守城!现在,大家把家里的香油菜油都拿出来,用来充作火油,臂力好眼神好的人随我上城墙!”
在这种情况之下,有冷静的人头脑清晰地指挥,人群便也顾不上恐慌了,都按照苏暮盈的话去做了。
于是很快,一桶桶的香油菜油被摆在了城墙之上,百姓里也有一些体格好臂力好的壮士,随着苏暮盈一起上了城楼。
苏暮盈虽然看上去柔柔弱弱的,平日里在别人眼里也不过是个貌美绝艳,弱不禁风的女子,好似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扛,但在眼下,苏暮盈却没有表现出一丁点的害怕,尽管放眼望去,便可见到血腥厮杀的战场,尽管攻城敌军的冲杀声就在她耳边不停地响着。
但苏暮盈脸上的神色看过去,平静依旧从容依旧,看不到丝毫的害怕和慌张。
甚至于,在那些壮汉和士兵都不免往后退去时,苏暮盈却是镇定地走到了女墙边去观察情况,也和士兵打听着如今城墙之上的防御和兵力情况。
但其实,面对着炮灰连天,厮杀震天的战场,苏暮盈并非不害怕,她只是强行把这内心的害怕和恐惧都压了下去,许是因为她性子平静惯了,惯于隐藏情绪,也许是因为处于眼下这种局面,当安州岌岌可危,又将面临大火和屠杀时,她想的只有该怎么守住这城,该怎么拼尽全力守住她的家。
而且,在软弱和恐惧袭上心头时,苏暮盈眼前便会闪过谢临渊的脸。
他那染了血的,却还在勾着唇对她笑的脸。
她也会想起小念安。
小念安还在等着爹爹和娘亲回去呢。
苏暮盈已经知道了谢临渊独自一人冲进敌军的包围圈,想要以一己之力抵抗千军万马,拿下吴子濯人头的事。
她已经知道了。
“冲啊!”
“杀了他们!把他们统统都杀光!”
“这里都是些老弱残兵!爬上去杀光他们!”
“哈哈哈哈哈——建功立业的机会到了!”
“我看到了,那里居然还有个娘们,长得这么好看,正好可以泄泄火!”
陷入厮杀之中士兵被异化成了兽类,苏暮盈原本该害怕的,也不该出现在这城墙之上,但她听着敌军的叫嚣声,仍旧冷静地查看了情况。
月色静静垂照,落在少女单薄的肩头,发丝被吹拂而起,苏暮盈闻到了,风里都是鲜血的味道,还混杂着烧焦气。
她不禁紧紧握住了拳,深深吸了口气。
苏暮盈此刻明白,要守住安州,不能光靠谢临渊一个人。
不能光靠他一个人的啊……
况且,苏暮盈看过谢临渊身上的伤口,对他身上的伤再清楚不过,见过他穿着染血盔甲,从战场上下来的样子,一身杀伐气的样子,也见过他拼死奋战之后,气息奄奄倒在血泊中的惨状……
他受过太多次的伤了,旧伤未愈,又添新伤,他的身体能支撑到现在,已经算是老天垂怜了。
他不是神,他只是一个肉体凡胎的人,刀剑砍在他身上,他也会流血。
他之前战无不胜,没有一次败仗,但不代表这次他依旧能杀出重围,如天神一般拯救这座城。
苏暮盈如今明白了。
以前,她也同其他人一般,把他当作天神一般的将军,从来就不会败的将军。
也的确,他从来就没有吃过败仗。
在以前,苏暮盈还未见到他时,她便听过他的名字,人们都说他十三从军,从军之后便是从未有过败绩,一路从兵卒做到了名震天下,敌军闻风丧胆的大将军。
自他驻守边关后,接连夺回了被夷族占去的三城。
人人都说他嗜杀成性,心狠手辣,脚下的白骨堆积成山,甚至还有人传他茹毛饮血,会同野兽一般生吃人肉。
传来传去,在一次次令人震惊的胜利里,谢临渊便是成了修罗一般的存在。
人人都怕他,尽管他长相俊美,桃花眼含情目,驻守边关多年也没折损他的容貌,但每个人在看到他的一刻,都会被他身上和锐气和杀气震慑住,半眼都不敢多看。
但同时,人人也都把他当大梁的守护神。
仿佛只要有他在,这场战就不会输,
但苏暮盈知道,他只是个人,会流血,也会死去的人。
他身上旧伤未愈,这场战役不过是在强撑而已。
也不知道他独自一人冲入千军万马之中,能撑到几时。
苏暮盈望去这疮痍战场,方觉一个人的力量何其渺小,安州这么大,梁国也这么大,一人又如何撑得起来。
他还能回来吗?
但这些念头不过在苏暮盈脑海中出现过一瞬,谢临渊亦是,一瞬过后,她便是压下了这些思绪,专注处理眼前的战况。
她方才已经看了,城墙下面已然是密密麻麻的,顺着登云梯往上爬的敌军,若兵力足够,弓箭器械足够,他们也可防御下来。
但安州的兵力原本就不够,分了八万大军去支援边关,绝大部分的兵力又去了正面战场迎敌,侧面城门这里的兵力便是极其的薄弱,也没有一个指挥的将领,此刻苏暮盈一来,这些士兵和百姓就是把她当作了将领,都在听她发号施令。
苏暮盈也不慌,当机立断地下了命令:“用香油代替火油,从城楼上倒下去,再用弓箭引燃,趁此之际再齐齐射箭,将他们一举击落。”
“这样能拖延一阵时间,只要敌军没有援军,我们便能争取机会,待他们力竭之时,我们以逸待劳,就算他们攻上城墙,我们也能拼杀一番。”
苏暮盈的镇定和冷静很好地稳定了人心,她不慌不忙地指挥,有条不紊,部署清晰合理,其他人也就没有恐慌,反而信心倍增,全都按苏暮盈说的去做了。
于是,香油被当作火油倾倒下去,再用火箭引燃,顿时一片哀嚎惨叫声响起,城墙壁上霎时一片火光,皮肉烤焦的刺鼻气味散开。
苏暮盈微微眯起眼睛,登云梯上的人已经掉了不少,由于倒了油,也有不少人滑了下去。
但很快又有人架起梯子往上爬。
尽管皮肉烧焦的味道让她反胃恶心,但苏暮盈没有一丝犹豫,仍旧命人烧好热油,再往下倒,再射箭点燃。
皮肉烧焦的味道越来越重了,血腥味也越来越重。
……
苏暮盈带着这些人如此守着,守了一次又一次,到最后力竭,香油没有,弓箭也用尽之时,虽然下面的敌军死伤惨重,但终究兵力远胜他们,还是快攻上了城墙。
天边一点晨曦破开黑暗,月色逐渐消散,天开始亮了起来,空气里的血腥味和烧焦气却越发浓重,直让人呕吐。
“快!我们就攻下这里了!兄弟们快冲!”
“来日战功必定有我们的一份!”
“冲上去,杀光他们!城里必定有物资!”
“杀光他们!”
“杀!”
……
这些兴奋叫喊着的话由远及近地传来,那些兵许是很快便会爬上城墙,城门也会被撞开……
安州,安州……
苏暮盈跌坐在城墙边上,闭眼听着这些话,垂下的手紧紧握成了拳头,甚至指甲还抠进了肉里,鲜红的血自她掌心流出时,一行行眼泪也划过了她脸颊,滴在了血水里。
她恨,她恨啊!
但是……她真的尽力了,她没办法了。
她此时此刻瘫坐在城墙边,全身力竭,传来痛意,那强撑的心智也在濒散边缘。
她早已没了力气逃跑了。
跑,也没用了。
苏暮盈想,没用了……
真的没用了……
能死在安州也很好。
死了后,她能看见她的爹娘吗……
在她以为的这最后的时间里,她想起了她爹娘,想起了小念安,在意识越发模糊之际,她望着逐渐明亮起来的天际,也想起了谢临渊。
不知道……不知道他如何了。
他还活着吗?
在最后昏沉的意识即将彻底下坠时,苏暮盈听着那些兴奋的嘶喊啸叫声,如此想着。
而就在此时,在苏暮盈缓缓闭上眼时,城墙上忽然有人喊了一句:“将军来了!”
“将军来了!”
苏暮盈身子一抖,蓦地睁开了眼,她似乎以为这是自己的幻觉,愣了那么一下,紧接着又有人在喊,激动地对着她喊:“将军来支援了!”
“苏姑娘!苏姑娘!我们有救了!”
苏暮盈一瞬就有了力气,挣扎着撑着墙壁起身,跑到了城墙边。
果然,晨曦破晓之处,万丈金芒之间,有一人骑马狂奔而来,后面跟着疾行的千万骑兵。
尘土飞扬,马蹄声阵阵,大地似乎都在颤抖,那人的身形在晨曦间越发清晰了起来。
染血盔甲,衣袍烈烈,那鲜红的发带随着高束的长发扬起,他纵马狂奔,一手提着吴子濯的脑袋,大喊:
“吴子濯首级在此,投降者,不杀!”
“否则,下场在此!”
苏暮盈看到了谢临渊。
她看到了狂奔而来的谢临渊,在清晨的熹微里,在缓缓升起的旭日之下,他浑身都蒙上了金色的光线,染血的白色铠甲泛着金光,那长发随着红色发带和在金光里飘扬。
他提着人头浴血而来,所谓将军意气,便是如此。
是谢临渊,真的是谢临渊……
苏暮盈睁大眼睛,一行行眼泪毫无征兆地涌出,她双手捂着嘴,从未有过的激烈情绪冲涌上胸口,又在笑又在哭,脑子一下子空白。
谢临渊之名对此刻的这些敌军而言,怕是与催命符无异了,更别说谢临渊手上还提着吴子濯的人头,身后又是士气如虹的军马。
谢临渊接过陈翎抛来的弓箭,一箭射中将要爬上城墙的一人,几乎是在砰的坠地声响起的瞬间,这些士兵便是纷纷缴械投降。
主将已死,谢临渊杀穿了整个战场,若是他们不降,此地便是他们的葬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