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弓着身子去瞧她,长长的睫毛不安地颤抖着,眉眼低垂,看去惶恐得像一只害怕被丢弃的狗。
苏暮盈原本便不是因为害怕挥开了他的手,她只是……
罢了。
看到他这般无措的模样,苏暮盈摇了摇头:“我没事,我只是方才在想事情,有些出神,被惊到了而已。”
谢临渊似乎是松了口气,他靠着窗背着月色,红色发带和乌发被风吹着扬起,后面便是高悬的明月。
他长腿曲起,姿态松松垮垮的,说出的话却分外真切:“你别担心,我会死守这里。”
“直到最后一刻。”
苏暮盈盯着他看。
她很少有这般盯着他看,眼都不眨的时候,谢临渊被她看得后背都出了汗,松散的站姿也直了起来,轻声问着,声音温柔得像是一池春水:“怎么了,盈儿?”
他的声音很轻很柔,带着些微的哑,还带着吞咽口水时的紧张,落在耳边时,像是有什么毛绒绒的东西刮过她耳垂,奇异地激起了她一阵颤抖。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好似总是很害怕。
晚上要盯着她看,她的一举一动风吹草动都能让他警觉惶恐。
听他这般问,苏暮盈摇了摇头,脸上的红消了不少,耳廓这里却又浮了些热意,心里庆幸着幸好发丝掩了去,他看不到。
看到苏暮盈摇头,脸上的红又消了去,谢临渊这才放下心来,松了口气。
谢临渊单肘支着窗台,长腿微微曲着,外头的风将他高束的乌发吹得扬起,苏暮盈看过去,忽觉他身后月色刺眼。
而谢临渊也在盯着她看,他的声音是哑的,喉结滚动着,说出的话却在发着颤。
“我没有吓到你就好,就好……”
他自嘲地笑了声,低下头,看向分明什么都没有的手心,目光空得像个巨大的,深不见底的洞。
“我太害怕了……盈儿,我怕你又出事,又消失不见,我怕我又会伤害到你,我怕你哭……”
“最近我还常常做噩梦,梦到你在我怀里一身是血的样子,我手上都是你的血,我喊你,你却一直不醒……”
谢临渊的手抖了起来,他一眨眼,手心的月色便是变成了血色,那些刺目的鲜血如流水一般,顺着他指缝往下流。
谢临渊猛地闭上了眼握紧了手,再睁开时,瞳孔里裂出道道血丝。
“每次梦醒,我便会去偷偷看你,看到你安然睡着,我方才安心。”
他的眼睛渗着红,像是春日里开得过于艳丽的桃花,复又抬起头看她时,苏暮盈愣了一下。
这就是他夜夜站在她床头,像水鬼一样盯着她看的原因吗。
那些事已经过去许多年了,久远得苏暮盈都快要记不起了,却在他一次次的梦境里越发清晰。
这是一种他对自己的惩罚和折磨。
不用她审判和惩罚他,他自己先给自己下了审判。
何苦呢,谢临渊。
但谢临渊似乎又陷入了那些梦魇里,他眼睛里的血丝越来越重,话声也越来越轻,轻到后面成了一个疯子的呢喃。
“对不起,盈儿……对不起……”
“其实,我最怕的你就是你恐惧我,害怕我的眼神。”
“每次你用那种眼神看我,我的五脏六腑都像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砸开……”
“你不要再害怕我,好不好……”
“我不会再伤害你了。”
“我希望你开开心心,平平安安……”
“小念安也是。”
“我会派人送你离开,你和小念安……”
“你觉得我会走吗?”就在谢临渊呢喃着说,要送她离开时,苏暮盈蓦地打断了他的话。
谢临渊一愣,抬起头,看到了苏暮盈那蒙了层缥缈月色的脸。
像是一泓最静谧的湖泊。
“你在说什么?盈儿。”谢临渊弯下腰,低下头,他靠近她,两人额头和鼻子都几乎碰到了一处。
此刻,他再也克制不住了,颤抖的手捧住了她的脸,指腹轻柔地,小心地摩挲着她脸颊,沙哑着声音说:
“盈儿,安州不一定能守住,就算我守,也不一定能守住,你明白吗……”
“我会守在这里,直到我死的一刻,但你得走,明白吗?”
“你明白吗?”
他炽热的气息落在她的唇上,苏暮盈被烫得颤了下,但这一次,她却罕见地没有推开他。
她掀起眼皮,长长的睫毛掠过他的,望进了他漆黑眼底深处,认真而平静地说:
“安州是我的家,我绝不会离开这里。”
这次,她不会再逃了。
“安州没了,我又能去哪里呢。”
“我也是安州的百姓,安州没了,我们能去哪里呢,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就算逃去别的地方又有什么用,还不如留下来抵抗,还有一线生机。”
谢临渊捧着她脸的手一直在颤,指腹轻柔地掠过她肌肤,带着诡异的缠绵的力度,几次想抚摸她的唇,却又不敢。
苏暮盈任他捧着自己的脸,也不回避他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谢临渊,你自己也知道的,如果安州守不住,如果你死了,你手下的将领都死了,后面的城破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谢临渊似乎听进去了她的话,又似乎没有听进去,他生了薄茧的指腹在她嘴角轻轻蹭了下,盯着她柔嫩盈润的唇瓣,忽然问:
“你希望我回来吗?”
“盈儿,你……希望我活下来吗?”
听到他这般问,苏暮盈倒是笑了起来,她眉眼弯弯的,杏子眼明亮:
“等你回来,我告诉你。”
第49章 “都来啊!!!”……
青山率领八万大军赶赴边关,而在他率军离开的第三日,吴子濯便是带着军队攻到了城下。
鼓声雷雷,叫喊震天,吴子濯难得穿上盔甲,骑着战马,立在千军万马之前。
他昂首意满,似是这胜利已在他手,他很快便能攻破安州,拿下谢临渊人头。
他不断命人朝安州喊话,让谢临渊出来迎战。
“谢将军不会是成了个缩头乌龟,不敢出来吧,哈哈哈哈——”
“人人都敬仰的谢大将军,竟也是贪生怕死之徒,哈哈哈——”
吴子濯已经得到了消息,青山率领八万大军赶赴边关,安州守军如今少了八万,城内驻军最多不过五万,而他率领了十五万大军,就算是谢临渊闭门不出,死守安州,破城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他认定无论谢临渊战还是不战,都将会是他吴子濯的手下败将。
只要他打败了谢临渊,安州攻下,被谢临渊占领的十城便能被他收复。
如果他收回了这十城,那这天下姓吴也不无可能。
为此,他可以与夷族联手,把边关拱手让人。
只要他能打败谢临渊,只要他能夺回这十城。
而在安州城内,陈翎和一众将领都在等候谢临渊下令。
吴子濯已驻扎在城外,他们的大军也已重整。
“将军,我们是守城等青山回来,还是……”陈翎开口问了出来。
谢临渊一身雪亮盔甲,发带依旧鲜红刺眼,他缓缓拨出长剑横在眼前,剑刃上映出他杀气横生的眼,他笑了起来,眼尾勾出锋利弧度。
“杀,才有生路。”
“不破敌军,誓不回还。”
陈翎等人听此立马热血沸腾,血液里沉寂已久的杀性和血性被激起,每个人脸上都一扫先前的阴霾和低沉,士气一下被提振起来。
“不破敌军,誓不回还!”
“不破敌军,誓不回还!”
“不破敌军,誓不回还!”
……
喊声自房间里传出,外头的兵士听到,也为之一振,纷纷响应,喊声震天。
“不破敌军,誓不回还!”
“不破敌军,誓不回还!”
“不破敌军,誓不回还!”
他们就该如此,死守也守不住,还会受制于人,还不如拼力一战,杀出一条生路来!
谢临渊拔出剑来,转过身,下了军令:
“出城,杀敌!”
——
风里都是血的味道,五天过去,又是深夜,月色之下,照得血水都成了一条泛着粼粼波光的河。
护城河内堆满了尸体,火焰四处燃烧着,一场小规模的战役结束后,谢临渊单手撑着一杆已经残破的旌旗,不住地喘着气。
他反手将背后箭矢拔掉,闷哼一声,咽下了一口涌上的血,举目看去硝烟弥漫的战场。
经过大大小小几十次的冲锋后,他们还是没有赢下这场战役。
虽然吴子濯率领的军队久不征战,并非精良之师,但毕竟人数众多,有十五万余,而倾尽安州兵力,也不过五万。
五万兵马对阵十五万大军,他们战了五天,已然到了竭尽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