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舟勒住缰绳,漆黑如剑的眉内凹,“桓氏兄弟与陛下都不在营地。我担心。”
武功灿大笑,将酒囊扔给卞舟,卞舟伸手接过,忽听对方道:“能出什么事?桓家兄弟还能造反不成。那俩绑在一块儿也不是个儿。”
卞舟没饮酒,看了眼西边昏沉的日光,时辰不早,暮色向晚,倦鸦也已开始归巢,在林杪间发出聒噪的哼鸣。
他将酒囊抛回武功灿,“我去找。老鹿,将你的龙骧军借我一用。”
说完便卷尘而去。
鹿呦笑望了眼武功灿:“他叫我俩什么,老武?老鹿?”
武功灿嗬嗬冷笑:“报复你呢,我是受你连累。你觉得你给人起的小卞这名儿好听么?”
鹿呦哈哈大笑。
不过话又说回来,鹿呦是桓家的女婿,想到两位叔伯,他若有所思。
原本寂静的深林兽走猿啼,乌鹊惊飞,萧洛陵伏于马背上,双臂引开长弓,电掣般的疾驰之间脱手放箭,一只灵动跳跃的野猪霍然中箭,但并未死透,它发出凄厉的惨叫声朝着萧洛陵的飒露紫撞来。萧洛陵气息沉稳,紧接着又是一箭,冰冷的锋矢中其脖颈,血液霎时飞溅,野猪奔了十几步之后,步子放缓,最终脱力往旁侧歪倒,已经不剩多少口气儿了。
萧洛陵将箭镞落回箭囊,看了一眼,身后黄犬一拥而上,围绕着将死的猎物不停地嗅,仿佛在确认它是否还有还手之力。
“陛下好箭法。”
一道浑浊的笑声随着马蹄声传入耳膜。
萧洛陵勒缰侧身,见是桓氏兄弟二人,两人一前一后出现在林中,不疾不徐地朝他摇鞭而来。
“陛下还是这般英姿飒爽,臣等还以为,陛下久未骑射,已经有所生疏了,今日一看,还是例无虚发啊。”
以前萧洛陵在军中尚无这么大的威望之时,便因为极少出箭,但箭无虚发,往往一击致命,得了一个名号叫“不走空”。
桓家兄弟桓溟与桓海对萧洛陵从嫉妒,到赏识,再到如今,对方已经身披黄袍君临天下,二人不得不下马行礼,心境可谓复杂。
萧洛陵将弓箭负于身后,淡若清风:“朕狩了这头猎物便回,何事?”
桓溟笑容满面地迎上来:“许久未曾舒展筋骨,向陛下讨教箭法了,臣兄弟二人帐中有投壶之戏,陛下何妨前往?”
山脚扎了一连数十座军帐,桓氏兄弟二人的营帐也在其中,他们兄弟二人都是朱氏所生,必然因为朱氏被逐出大明宫心怀过节。
萧洛陵睨了一眼二人:“二位论辈分,论于陇右的声望,都算朕的叔伯,饮酒一叙即可,投壶便罢了。”
桓氏兄弟哈腰回话:“也好。也好。”
朱氏是节度使的乳母,这二人便等同节度使的结义兄弟,昔年节度使身死,也是这二人稳固军心,扶持于他,在他流落云州的那段时间里,不至于放任陇右大乱。
只是桓氏仗有与节度使的这层恩义,也仗有与自己的这份香火情,并不大虔敬。
但萧洛陵也并未料到,这兄弟二人要引领自己去吃的,并非是什么水酒。
他二人含笑设的是个风月局。
当桓海笑吟吟地撩起帐门时,萧洛陵入内所见,帐中并非空荡无人,只见一身着素服、发簪白菊的女子,席地而跪。
单薄的衣衫轻笼着她梨花枝节般的皓臂,纤长素手从袖口下蔓延而出,将掌心揣的一捧黄色的纸钱,和了泪水一同放入铜盆里。
火光凛然,照着少女苍白秀丽的面容,泪光凄幽,香腮如雪。
萧洛陵没再往前走,但身后,桓氏兄弟二人簇拥上来,各自扼腕叹息,萧洛陵听闻此叹息,便知宴无好宴,此女身世绝不寻常。
他皱了眉,不知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神情已有几分怫然不悦。
“陛下,”桓海蓦地说道,“这是节度使的女儿,是他在世上唯一的遗孤,我们兄弟二人好不容易才将她寻来,她身世可怜,月前丧母,若非这样,她是不愿意同我们兄弟二人走的。”
萧洛陵未动,“朕记得,节度使子女早夭,并未留下任何遗孤。”
桓溟凑了近前:“私生女,自小跟了母亲讨生活,养在外头的。臣等找到她以后,便将她带回了平氏的防风老家,让她认了祖宗。节度使亡故数载,陇右军交托了陛下,只这么一位遗孤,陛下无论如何也得善待。”
那女子闻言,慢慢地仰起面容来,秀雅昳丽的容颜,出尘绝艳。
“拜见陛下,小女名唤夕朝,平夕朝。”
盈盈一福身子,向他跪倒,似玉柳扶风,软嗓细口,一如婉转莺啼。
桓海的视线错也不错地落在萧洛陵的身上,仔细观摩了萧洛陵的反应之后,他轻咳一声,指了柔弱的平夕朝道:“依臣愚见,平娘子应归于陛下才是。一来,陛下深蒙节度使提携宠眷的洪恩,陛下于节度使欲养而不待,这份情义难以报偿,那便不如报在节度使这唯一的后人身上,这二来——”
桓海压低了喉舌,气息放轻,凑近萧洛陵的耳胆大地怂恿:“有了她,陇右军心更稳呐陛下。”
他说话时阴凉的气息,时起时沉。
萧洛陵总算知悉他们兄弟这段时日鬼鬼祟祟地作弄什么了,手掌拂开过度亲近的桓海的大脸盘,居高临下地俯瞰平夕朝:“你想嫁给朕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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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阿初其实怀疑萧狗知道了,但她真的不是很敢相信萧狗如果知道了会忍着。
第37章
夤夜, 天未破晓,一钩残月冷冽如霜。
长安天街之上, 蓦然传来马蹄飒沓之音,伴随狂风卷动,秋叶扑簌,一道锣鼓洪钟般的宣告响彻宫门:
“圣驾归——”
白玉京曙色未明,数十铁骑簇拥相随,为首之人跨马天街,英姿烈烈, 踏碎一街月。
西正白虎门大开,任来人蜂拥而入。
大明宫的传言往往跑得比骏马还快, 当日就有流言,说陛下秋狝提早归来, 马背上带回来了一名国色天香的女子。
绪芳初听到这则传闻的时候, 正值下学时分, 同窗都在刨根问底兴致勃勃,她胡乱听了几句,眉心跟着跳了跳。
第一反应是惊愕,她向苍天祷的告, 竟然这么快便心愿实现, 一个比她更貌美的天仙娘子出现了?
她一时惊愣忘了言语, 心想着既然如此, 秋狝之后的“第二次”,是否可以永久豁免?这个很重要。
继而她又想到,看起来这位天子似乎是动了凡心,若是他移情别恋,将注意力全部转嫁到那位娘子身上, 说不准还要纳她入后宫。
奶团会喜欢么?
都说有了后母,就有了后爹,奶团发现他最喜欢的阿耶,将注意力都转投到别人身上,会不会失望?
须臾,绪芳初转念又想,罢了罢了,她一个小医官,不担心自己的前程,居然操心尊贵的太子,他从小锦衣玉食,至少打仗那会儿他还小,长大了也不会记得那些苦日子,记忆里全是甜头,比起他亲娘小时候在山中寄养的生活可是安逸多了。
“三姐姐,我从医正那儿拿了药,给你煎上了,你的风寒可好了些?”
说来奇怪,三姐姐去见了卞舟之后,回来湿淋淋的,衣裳能拧出水,还病了一场。
问她与卞舟都聊了什么,她只说“都过去了”,然后便每日带病坚持在馆舍内温书,绪芳初与魏紫君下了学会将姚月华的笔记借回来给她抄录。
卞舟也再不曾来。
绪瑶琚兀自咳嗽,磕得撕心裂肺,她那般脆弱纤细的身板,一咳起来,似是两肺都在震动,连肺管都要咳破了般,委实令人揪心。
绪芳初替她将药煎好,端到她面前,“喝点儿。”
太医署开的药方总是无误的,可是也不知怎的,绪瑶琚喝了两天了就是不见好,她自己也不觉有碍,温书依然认真:“我这几日耽搁了太多的课业,一时也补不过来。对了,阿初你们不是要准备要在人身上练习了么,你可有找到活靶?”
“别提了,”绪芳初愁眉苦脸,“她们成日里说魏紫君她们咒禁科跳大神,可真到了这个时候,她们宁肯都去看跳大神,也不肯给我们针科的扎几下啊。”
人都是皮肉长得,谁宁愿没病没灾地给人拿银针戳几下?且扎针的过程中还要脱衣服,女郎们都羞涩。扎了针半日都不能动弹,取完针还得附加拔罐儿,细皮嫩肉拔得红一块紫一块的,一整套下来遭了老大罪了,因此这几日其余三科都对针科敬而远之。
绪瑶琚早就看出了她的困窘,温笑着咳嗽了两声:“若是还找不到,我便让你扎。”
绪芳初由此极是感激。
绪瑶琚的话题陡然变了:“我今日在灵枢斋温书,听说陛下圣驾回宫,秋狝已经提前结束了?听她们说,陛下的马背上,带回来了一名女郎,虽戴着兜帽,但风帽底下可以想见是张倾国倾城的脸蛋。”
绪芳初胸口砰砰地跳,“三姐姐你今日只在灵枢斋,也都听说了?”
绪瑶琚若有所思地望着她:“谁说不是呢。这阵仗真是大,新君素来不近女色,弄出这般阵势来,莫非是有主了?阿初你可知晓?”
绪芳初讪讪:“这我也是刚听说。想来,今夜陛下温香在握,软玉在怀,应是不会召我前去侍疾了,阿姐我就在这里给你侍疾好了。”
绪瑶琚没有拒绝,双眸曼睩着她。
但绪芳初显然是高兴得太早了些,不到戌时,太极殿上那位见风使舵的老内官便来了,摇着他那柄毛糙的塵尾,眼角纹里满是岁月的沉淀,“绪医官,陛下催老奴来请了。”
正在月光下的庭院里练习扎草人的绪芳初,险些翻出白眼,真的不是很明白,他这会儿不和他的美人被翻红浪,他来找太医看病?
看什么,难不成阳瘘了么?
绪芳初气恨得将一根针重重地扎进草人的胸膛,口中道:“来了。”
收拾了医箱,命苦地与礼用走了,临去时,朝绪瑶琚递去心碎的眼神,让她好生将养。
她治疗阳瘘没好法子,唯有一根针从那恶龙身上狠扎进去,把他疼死才好呢!
礼用引她前往的,却不是太极殿,而是望舒殿。
此时同云淡淡,微月昏昏。
绪芳初亦步亦趋地迈入望舒殿,只见食案边上已经坐了两人,小的手托香腮,百无聊赖,大的眉目沉凝,身形如笔直掼入地下的矛戟。俩都在等人。
他偏沉的目光闻声撞向她的身影,在瞥见她的一瞬,呼吸微凝。
她今日来时突然,未曾准备平日里所着的医官装束,而是换了寻常钗裙,玉兰色的绫绸缠花葡萄纹齐胸襦裙,楝花色广袖长袍迤逦曳地,步摇珠珰,煜煜垂晖,衬得她的肌肤愈发雪白浓艳,有着潋潋初月般的静姝之美。
他看了数眼不错目光,直至她行至近前,萧洛陵垂了眼睑。
绪芳初见到他甚是尴尬,上回拂袖而去,惹怒了他,眼下连招呼都不知要不要打,行了一礼之后,见他也不给反应,便转而去与小太子殿下说话去了。
萧念暄看向沉默地布着碗箸的阿耶,“阿初,今天的菜都是阿耶做的,有我们最喜欢的鸭肉哦。”
绪芳初低眼一看,眼前白灼鸭肉、香葱烤鸭肉,白灼鸭肉用存放过秋的荷叶包裹着,清香扑鼻,香葱烤鸭肉配了一套面饼,油光温润,还有两道清炒小菜,荤素齐全,一碟油炸盒子,看着也色泽透亮,卖相堪为上品。
更周全的是,除了佳肴,还有糖水,姜蜜水与紫苏饮子都是她的心头爱。
但奇怪他今夜像被扎了哑穴似的,沉默不说话,只一味布着碗筷,目光也半晌不落她身上。
呵呵。
他心虚了吧。
当着孩子的面,不敢承认他思想那么龌龊!
布完了菜,才不过抬眼,看向她。
她正低头侧坐着与孩子说着话,脸上是柔和的光晕。
试图从她的脸颊上窥见质疑、不满、怒意等情绪,结果只是徒劳。
他真是,也不知在期待些什么,自嘲地折了下唇角,未曾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