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晚她利用玉牌叩开太极宫,为陛下侍疾。
礼用笑眯眯地回复:“今晚鲁国公设宴,请了陛下赴会去了,陛下连小殿下都一并带走了,恐怕子夜前不得回。医官请回吧,今夜甭按摩了。”
见绪芳初不走,礼用不敢怠慢,直问:“医官可遇到了为难的事?”
绪芳初亮出怀里的五色丝,宫灯朗照之下,那把做工精湛、双鱼纹样的长命缕闪花了礼用的眼,他“唉哟”一声,“真是好东西,医官要送给陛下?陛下定是君心大悦。”
“还差一点儿,”绪芳初道,“陛下说要开过光的,我想,此物是我亲手编织,还是由我亲自去护国寺为妥,所以我是特来告假的,可惜了陛下不在。他要得急,明晚之前我必须得给他。大监,能否通融一二,护国寺极远,我明早天不亮恐怕就得启程。”
礼用迟疑了一晌。
“好、好吧,”他点点头,“绪娘子,明日日落前,你千万得回来,您手里有陛下的玉佩,召几个宫里的缇骑去,一路护送,应是不难。”
绪芳初颔首应是,感激地向礼用行礼:“大监宽厚!多谢!”
自打入了太医署,这还是第一次有机会出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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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萧狗:等着抓包老婆[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
第34章
绪芳初的确天不亮就出了城, 不过她并未携恩恃宠地使唤缇骑,也没动身去护国寺。天不亮从南正朱雀门出去以后, 绪芳初乘着大监礼用特意从骐骥院调来的马车,由左右两名御车夫驱车,载她前往自己在长安的香药铺子。
木樨喜赖床,上工从来不会早,但春娘劲头儿足,天未放亮就到了铺子里,坐着清算这月的进账了。
这个时辰铺子里只有春娘一人在。
她的算盘珠子拨得轻快又响亮, 抬眸发觉绪芳初的到来,她惊喜过望, “娘子!你,你居然出宫了?这是合规矩的么?”
她生怕娘子是偷摸出来的, 左右四下里望风, 没见着有追兵, 这才将一颗心揣回了肚里,长长地吁出一口浊气来:“娘子,自从你入了太医署,已有三个月不曾回来。木樨道宫禁严, 好几回都赶到了大明宫的青龙门上, 也不敢上前问。”
前几日中秋宴, 相公与夫人受邀, 都要入宫赴宴,木樨本来也极想去,可相公与夫人连三娘子身旁的灵儿也未曾带,木樨自知人微言轻,更是说不上话, 为此急得嘴角都生了个火泡。
绪芳初强压着要上扬的唇角:“我来香药铺子看一看,账本有么,这几个月可还有些进项?”
春娘神情尴尬地用钥匙打开抽屉,抽出屉里的账本交给绪芳初:“不瞒娘子,这几个月香药生意不大好做了,也不知怎的,前往尾云国采买香蓼和艾菊的队伍,在途径蜀地就走不动了,传回消息说蜀地是不大安生的,路走不通,我们的货物只好绕路,走剑南道,拐了十七八个弯才千里迢迢地赶到长安,可这么来回,路途耽搁得有一二十日,人马沿途的嚼用算下来也是一笔不菲的数目。”
虽然香药铺子的生意没跌,但成本提上去了,进项就会相应减少。
绪芳初大致看了几眼,这几个月的进项相比她入宫以前,的确是没少多少。只是大抵就如春娘所言,蜀地不通,路途耽搁,成本耗损增巨。
“这毛利,确实有点难看了,”绪芳初合上账本,对春娘平声道,“蜀地隔上几年便要乱上一遭,这是朝廷的事,非我们所能控制。为今之计,也只能改换货源,不去尾云国了。”
春娘愣住:“不去尾云国?可是哪里还有艾菊可以买入?我们的香药配方里,艾菊可是十分重要的一味香草。”
绪芳初想起这几个月在太医署宵衣旰食,收获颇丰,她看的《香药经》里就有记载:“艾菊可以从胶东入货,胶东的价格不明朗,要安排人去谈一谈。至于其余的几种香药,可以先从别家香药铺购买原料。我家的香药卖的是配方,与别家不同,非常时期,只能以非常手段,先稳住毛利再说。”
春娘听出了娘子对香药铺子的生意非常在意,可她有些不明白。
若说以前,娘子一心脱离绪家自立门户,为了前程她不得不经营好铺子,可现今她已经成了太医署的女弟子,说不准将来还要正式册为医官。
“娘子,在太医署待得不顺心?”
所以春娘不愧为体己贴身的老仆,总是这般细致。
绪芳初叹气:“太医署待得是痛快的,只是有人见不得我快活罢了。”
至于那人是谁,没必要说与春娘听。
春娘摩拳擦掌的,要知道欺负她的人是谁,岂不吓坏。
春娘惊问,“莫非娘子想离开太医署?”
绪芳初急忙捂住春娘的嘴唇,隔墙有耳,她的两名马车夫可都是大明宫里来的。她倾身道:“此事未定,莫要声张。”
筹算完香药铺子的进项,绪芳初仍是没往护国寺去,而是调转马头,驱车回了绪家。
绪家气压低沉,甫一入门绪芳初便有所察觉了,家里氛围不对,她猜测是为三姐姐的缘故。
她这个四娘子回与不回的,倒没有太多人在意,绪芳初也习惯了,自得其乐地做了绪家的“透明人”。
李衡月本在房中惆怅的,听说绪芳初来了,这回没了着,主动好言好语地拉了绪芳初的手回到自己院里,“四娘,三娘打从回来以后,便不吃不喝,三天了,才进了一点水而已,人都消瘦了一大圈儿,我和她阿耶,还有荣儿,都好言相劝,她仍是不肯回太医署。你说,那卞舟是给她下了什么迷魂汤了么?”
初始时李衡月也埋怨过绪芳初,都怪对方随了她那母亲长得狐媚,诱得卞舟动了心,可后来李衡月也想通了,四娘若是真对卞舟有意,她能不扒着这天赐的机会么?但她却迟迟不见有所反应。
可见的确是无心之过。
三娘这般自苦堕落下去,李衡月瞧着如剜心之痛,这才病急乱投医,无可奈何地找上绪芳初。
“四娘,若是三娘有个什么好歹,我,我只怕也是不用活了的!你就看在,当初也是我一心让你从云州回来,说动了你阿耶的份儿上,你帮我这一回,好好劝劝你阿姐罢!”
说完眼眶都似要红了。
绪芳初默默叹息一声,挣脱了李夫人过于亲近导致她很不适应的手,低声说:“我会和三姐姐聊一聊,关于三姐姐与卞将军的事,不知阿耶与夫人打算如何?”
李衡月叹道:“还能如何,你阿耶道是要向卞家说合,你三姐姐一听这话便哭得厉害,整个身子都发抖,说什么都不让你阿耶去说亲。我们实在也不知怎么办了,你阿耶要出面办这事,想必还是能办下来的,咱们家在陛下那里,也还有三分薄面在。只是实在不明白你阿姐,她既这么钟爱卞舟,我也就接受了,不难为她去挣凤命,可她怎么又不愿嫁给卞舟了呢。她以后还能嫁给谁呢。”
绪芳初想,李夫人竟然不明白,还以为只要成了婚,三姐姐嫁给心爱之人,便能获得一生的幸福。
可三姐姐却是觉得,她的幸福已经毁亡,卞舟怕是厌恶了她,如此成了婚,不过是造就一堆怨偶。
绪芳初掀眸看了眼渐渐西斜的天色,低声说:“夫人,我便先去了。”
李衡月执拗要送她过去,绪芳初极力推辞,道只是与三姐姐私下叙话,三姐姐对家里有愧,她怕是恐惧见到父母的,李衡月听了动容地止步,不敢再前往。
绪芳初穿行无阻地入了绪瑶琚的房门。
她在南窗对着洒金的日光描花样子,窗边天青净色的美人觚似有斜光穿透,其晕粼粼地晃在她鸦睫低垂的眉眼,幽静得似一缕不动声色的孤影。
“我不是说,不用饭了么。”
“三姐姐。”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绪瑶琚惊诧地回头。
“四妹妹,你怎么来了?不,太医署这几日并不休沐,你是怎么出得了宫门?”
她的样子很清减,脸颊凹陷了一圈儿,不似先前那般虽然瘦削但还有精神气,整个人显得羸弱而风流,独一双含情目,兀自清透如滥滥秋水。
她自失地别过了头,几乎不敢看她,“我……”
绪芳初上前,扣住了绪瑶琚的腕骨,握住了她的指节。
温暖包容的触感一瞬侵袭而来,是这几日来绪瑶琚唯一的悸动。
她怔愣着,长长的睫羽颤抖,屏住了呼吸。
“我不是来为阿耶夫人当说客的,虽然李夫人确实想让我这么做,”绪芳初温和地凝视她,脸上哪里有半分责怪之意,绪瑶琚不禁又为自己的小人之心而羞愧,只听四妹妹柔声说道,“我想问你,你还回太医署么?”
绪瑶琚沉默了许久,数息之后,她终是缓慢地摇了下头:“可能,就不回了。”
她静静地说道:“可能,我只是为了卞舟进入的太医署,我不喜欢医术,我从小到大喜欢的都是女红。像这样,描花样子,做针织,用丝线作画。”
她这几日,反反复复地做着以前习惯了做的女红,强迫自己不再去想那些医经,可她越要强迫自己,越是难以做到。
“真的是么,”绪芳初反问,“那只是阿耶与李夫人强加给你的喜欢,你问过你自己,你真的喜欢女红,不喜欢学医么?这两者虽然没有高下之分,但人总是要清楚自己真正向往什么的,三姐姐,医正的鼓舞,考核时的名列前茅,还有……下个月我们便要开始在动物和人身上试验,这些比不上一个卞舟,比不上几句闲言,都不足以让你回心转意么?”
绪芳初握住绪瑶琚的手,将她的指节一根根掰开。
绪瑶琚仿佛在出神,眼底没了神采,看了眼手边描了一半已经生疏许多的梨花纹样,有种恍如隔世之感,直至手心的冰凉,唤回了她的理智。
垂眸,那只握住自己曾渡给自己温暖的手,已经随着主人一道离去,她的掌心,留下了一枚银符,背后用篆体刻有小字:
“太医署医工,绪瑶琚。”
她一字字念出。
是对自己身份的肯定,对前路的豁然开朗。
*
绪芳初盘桓到了傍晚,才离开绪府。
李衡月非要留饭,她推辞不了,可等到黄昏来临,她才恍然间意识到自己今日出宫的目的,一想到那位度量狭窄、对臣属还怀揣着非分之想的陛下,脑仁骤痛,头皮紧绷。
永安楼头,小太子正要同阿初打招呼,眼见得楼下那辆来自禁庭的马车如风一般呼啸而去,他根本没来得及喊上一声“阿初”,就见那辆车风驰电掣般地消失在了天街尽头,仰起淡淡烟尘,险些卷积着扑上来。
“阿耶。”
他困惑地爬向自酌自饮的萧洛陵,实在不明白。
“阿初去护国寺了吗?”
萧洛陵将青瓷杯盏搁置案面,瞥眸。
“已经快要酉时了,去护国寺,她来不及。”
萧念暄不太明白:“那怎么办,那阿初来不及给阿耶送礼了。”
萧洛陵语气淡淡:“你猜她今晚见了你爹会怎么说?”
萧念暄猜不透,他的小脑袋瓜不允许他思索这么复杂深奥的问题,小手抓了下耳腮,“暄儿猜不出啊。”
萧洛陵哼笑了声,语气阴凉,竟模仿起绪芳初那七分谄谀三分漫不经意的语气道:“陛下,臣腹痛,臣哪里都痛,臣今日实在是去不了护国寺了。”
去不了护国寺,但能去香药街的铺子,能回绪家,能在绪家吃完饱饭。
萧念暄诧异地听着。
“她对我的事,从来都不上心。”
萧洛陵冷嘲了声,忽然觉得那凉茶对灭火的功效实在聊胜于无,看了她一整天的奔波表演了,无趣得很。
昨夜鲁国公邀他过府,他携子前往,不慎喝到了后半夜,鲁国公强行留客,抱着萧念暄重重地亲了好几口,亲得太子殿下满脸口水,那硬茬的大胡子扎得他泪眼汪汪,哼哼唧唧地想要拒绝,可鲁国公压根抵挡不了太子殿下的半分魅力啊。
“好殿下,你想死你胡伯伯了。”
鲁国公姓张,不姓胡,因为长了满脸的络腮胡子,小太子便被阿耶教唆着,叫了他“胡伯伯”。
鲁国公心里还挺高兴,稀罕这小家伙稀罕得要命,回头对叉着额角无奈失笑的陛下道:“多日不见,老弟你酒力不复往昔风采啊这是!既然这样,就留我这里对付一夜吧!”
盛情难却。
萧洛陵带着儿子在鲁国公府上留宿了一晚。
翌日,礼用清早便派人送来密函,绪芳初出了宫门。
本欲与儿子启程回大明宫的萧洛陵,自马背上蓦地低垂眼睑,看向怀里的崽子:“你的阿初在作甚么,你想不想知道?”
萧念暄觉得自己已经被胡伯伯的口水腌入味了,正丧眉搭眼着,忽然听到阿初的消息,他兴奋得手舞足蹈,“嗯嗯!暄儿想知道!暄儿要去找阿初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