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什么呢!
便当真是她想的那样,他这堂堂掌印也不必亲自动手去抠,那多滑稽呀!
卫湘在心下笑骂自己,面上倒还是在规规矩矩地向他道:“多谢掌印。”
容承渊耳闻这句柔弱诚挚的道谢,目光不觉循着声音压低,寻到声音的来处,却见红菱般的漂亮樱唇间掠过一笑,似带几许促狭。
他看得不真切,不由眯起眼睛,凝神细观,但已觅不着了。
那抹嘲弄转瞬即逝,好像是他看错了。
他蹙一蹙眉,虽好奇她心里到底转了什么事,但终未开口探问,只淡声道:“去吧。”
“奴婢告退。”她又规规矩矩地福身,低着眼帘,安然告退。
容承渊的目光始终落在她身上,她始终是这副恭敬的模样,不论礼数还是仪态都挑不出分毫不妥,便是容承渊也得说,恐怕没人能比她做得更像样了。
终于,她退过了门前遮挡的那道屏风,容承渊就看不着她了。他于是收回目光,明明心下还在暗赞她的礼数,眼前却浮现了方才她唇角划过的那一抹促狭。
他不觉凝神,活动了一下脖颈,发出一声笑:“这次养了只狐狸,也不知能不能比前头那两位更中用。”
.
卫湘退出容承渊的院子就去了紫宸殿,入了耳房。
在耳房里,她又见到了头一日来时见过的琼芳,琼芳见到她简单地打了声招呼,就将她带到一只半人高的木柜前,笑吟吟地告诉她:“香料尽在这里面了,你看着用吧。”
这话说得简单,既不问究竟、也不提是非,更没什么别的提点,好似只是一桩简单的吩咐,但又不失亲热,就好像她们是一双早已熟络的姐妹,日日都一起这样做事。
卫湘于是也笑起来,点点头,向她道了声谢。
琼芳又言:“你等陛下用完晚膳便进去添香就是。我先忙去了。”
“姐姐慢走。”卫湘福身,琼芳这便走了。
卫湘待她出了门,就看向眼前柜中,柜子里有瓷瓶、瓷罐,也有匣子、锦盒,装的都是不同的香料。香炉也搁着两只,但都不大,做工也不多么繁复华贵,想来并不是天子所用,只是素日放在这里供宫人试香的。
卫湘望着这满柜的东西,心里发了怵,因为她对香料实在毫无所知。
她从前待过的浣衣局、造钟处、花房都是在寻常不过的地方,她的身份又不高,用不着什么好东西,就香品这一门来说,闻着不刺鼻对她而言就算不错了。
后来去了慈寿宫,见着的几味香倒是比从前的好了不少,可一则仍是给她们宫女用的,远不及这些;二则她待的时间也太短,只见过那么几种,尚不够她品出什么门道。
是以方才容承渊跟她说要她去添香、还要她自己挑香,她就已觉不好,但她又不敢将这些不足显露给容承渊,生怕断了自己的路,只得暗暗祈祷可选的香品不多,她随意选上一种自己闻着好的,多半也不出错。
可当下这么一瞧,柜子里的香品有百种都不止。虽是上面都贴着签子写有香名,她也全然想象不出它们是何种味道。
卫湘心下慌意渐盛,遂深吸口气,强令自己平静两分。
又掏出怀表看了看,见当下正是三点,离皇帝用膳应还有约莫两个小时,想着还是可尽一尽力,或能试个合适的出来。
卫湘便捧出一只香炉,放在茶榻的榻桌上,开始挑选香品。
她虽对此道分毫不通,挑选也仍有些巧思。
她想:若是得皇帝喜欢的香料必会常用,便会放在近前,那些放得太靠后的瓶罐就索性不必碰了。同理,放得虽靠前但上头落了细灰的亦不碰,封签尚未开启过的同样不碰。
如此她很快就挑出二十种香来,一一放在托盘中,同样端去榻桌上。
她勉力凝神静息,取来火折,耐心去试,但试了三五种只觉样样好闻,也不知谁比谁强,更不知哪一种合天子当下的心境。
再往后试,因试的种类太多,前头的味道不及消散,新的又添进来,嗅觉渐渐失灵,更连好赖也试不出了。
又熄掉一味香,卫湘不由灰心,叹了口气,怔在茶榻上,呆坐出神。
她这般出神时手上总爱乱动,或手指互勾互捏,或搅弄裙带,或揉扯衣边衣袖。
如此一揉扯衣袖,她忽而摸到一枚小小的圆形硬物。只怔忪一瞬,卫湘就意识到那是容承渊给她的那枚香膏,不禁心思转动,继而突然寻得了答案。
香料若胡乱混杂,气味极易浑浊难闻,容承渊既给了她这香膏,她就当寻一种能与这香膏搭配得宜的香饵来。
所谓谜底就在谜面上!
有了这般思路,卫湘重新振作,等味道又散了一散便再行试来。
她将香膏涂于虎口处,再一一燃那香饵,这回只试到第四种,便有了合适的。
卫湘执起那盛香饵的瓷瓶瞧了瞧上头的名字:雪中春信。
她记下这名儿,总算舒了口气,而后不忘将桌上先收拾了,连这瓶“雪中春信”也暂且都收回柜子里去。接着姑且出了耳房,绕至殿侧宫道上吹了会儿风,将适才沾染的熏香味尽数吹去,又折回耳房安然静等。
这般再等不到半个时辰,内殿传了膳。又过半个时辰,晚膳撤了出来。
卫湘遂于腕上、颈间各添了些香膏,再将那瓶“雪中春信”取出来,端着托盘往内殿去。
紫宸殿内殿,楚元煜正随意地踱步消食。今日得以放松,他此时刻意地不想那些政务,胡乱想些有的没的,一时是这几日闲读了没多少的话本子,一时又顺着话本所述想起先时所见的曼妙佳人。
因此卫湘捧着香饵入殿添香时,他只余光略扫了眼,并未多加留意。直至香饵入炉,清幽淡雅之气渐次飘出,乍闻清冽,后又多几分柔和之态,似缱绻春暖拂过寒雪,他不自禁地深吸了口气。
继而他便发觉,这并非他最常用的龙涎香,便下意识地略回过身,向那香气地来处扫了一眼。
只这一眼,楚元煜身形定住。
他的确素日自持,莫说沉溺美色,便是偶然冒出的念想也被他及时挥去。
他以为自己克制得极好,然此时一见竟骤然溃败。
他看着面前安然添香的宫女挪不开眼,继而幡然醒悟,这才知自己这几日究竟有多念她。
这种醒悟让他无地自容。
他平素看不起以貌取人之事,总想着即便是男女之间,也当是更看重内涵修养。
可她实在太美了,美到自带一股出尘仙气,令人见之忘俗。此时,她只是立在那里微欠着身做这再寻常不过的事,也令周遭的气质都似乎随她变了。
有她的地方,就成了一卷画。
第13章 品香 “奴还得回去复命,不多扰掌印了……
年轻帝王的呼吸不自觉地放轻,殿中的氛围也微妙地变了。然御前当差的这些人一方面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方面规矩却又极好,是以此时虽察觉到那股微妙的转变,却仍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地侍立,身形不动分毫。
半人高的象牙香炉前,卫湘亦觉察了那移不开的目光,却只能当作未觉。
他是天子,她是宫女。她总不能因为他多看了两眼,就巴巴地问他在看什么。
她于是安然添好了一鼎炉子的香,又去添对面的另一鼎。
燃好的香饵刚盛在小圆桶碟里送进去,卫湘听到一句:“这是什么香?”
她做出一怔,循声先回头看了眼,接着她仿佛这才惊觉是天子问话,福身有些匆忙:“回陛下,这香是……雪中春信。”
两人一问一答,便算搭上了话。楚元煜稳了稳心神,终于向她走去。
才行两步,他心里竟有点慌,因她美得太脱俗,现下虽是低眉敛目地立在那里也如同仙子降世,便让人禁不住地生出小心,唯恐惊了入世之仙。
楚元煜竭力压住这些念头,又行几步,忽有一缕异香穿过那“雪中春信”的味道,丝丝缕缕地探到他面前来。
这香与雪中春信是一样的清新柔和,但又比雪中春信略多一分甜。二者一并出现,便似有少女欢笑着踏过初春的薄雪,手中或还执着风筝,眉眼弯弯,只凭笑音便足以驱散余寒。
再行两步——楚元煜忽而惊觉,自己适才一时走神,此时便已离她很近了。
二人之间只余不足半米,在并不熟悉的主仆之间,这距离令少女眼中生出惊惶与不解。
她并不敢抬眼,他便看到她美眸闪烁,只得忙定住脚,强用适才的话题来救场:“谁选的这香?”
“是奴婢自己选的……”卫湘的声音放得很轻,“外头冷得很,奴婢想若能借这香觅得几许春意,也显得和暖一些。”
说罢,她好像再撑不住他走近带来的威压,终被心底的失措击溃,便跪下去:“陛下若不喜欢,奴婢这就去换一种来。”
楚元煜深深地缓了口气,不知自己是如何伸出的手,只是再回神时,手已扶在她胳膊上。
她因而受惊,盈盈地抬起头,美目怔怔望着他。
他们第一次这样四目相对,楚元煜觉得心弦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触动,用力按了弦,令他心跳不稳,呼吸也滞住。
卫湘见他这般失神,自是不用费什么力气便知他已心动。她心中窃喜,然面上仍只是那副无辜与无措,被他扶住的胳膊也只僵着。
等了良久,她终于听到他的下一句话:“你调来紫宸殿当差了?朕还不知你的名字。”
卫湘便低了头,仍未顾上挣开他扶住她的手,只屈膝福了福:“奴婢姓卫,单名一个湘字。承蒙陛下垂怜,如今是调来紫宸殿了。”
楚元煜点了点头:“卫是哪个卫,湘又是哪个湘字?”
卫湘略微歪头,想了一想,好些有些苦恼地微微蹙眉思考,倒平添了几分俏皮:“就是……好写些的那个卫姓,不是有‘鬼’的那个魏。湘字,是潇湘的湘。”
“‘不是有鬼的那个魏’。”楚元煜身边向来都是饱学之士,哪听过这样的解字,一时忍俊不禁,“这话让姓‘有鬼的那个魏’的人听了,可要记你的仇。”
卫湘双颊绯红,低头呢喃道:“奴婢读的书少,一时想不到如何说得清,只得这样讲,让陛下见笑了。”
出尘仙女般的面孔,说这话时的两分窘迫也让人赏心悦目。
楚元煜目不转睛,口中笑道:“下次只说是‘精卫填海’的卫,或是‘冯陈褚卫’的卫,便不出错了。”
卫湘眼睛一转:“是了!”继而目露喜悦,宛如解了一个多年的困扰,因而一时顾不得礼数,抬头望向他,眼里既有感激又有仰慕,“多谢陛下。”
这四个字她竭尽所能地说得真心实意,因为她太知道男人有多享受女儿家的仰慕。他虽坐在那万人之上的位子上,从不缺对他仰慕之人,但此时他正对她动心,她的仰慕必定也合他的意。
说到底,他是帝王、她是宫女,在这些事上她便使不得什么清高与欲擒故纵的法子。但她又不想去投怀送抱,不想显得多么浪荡,因此让他觉得她也心悦于他,就是最好的分寸了。
东侧的耳房之中,容承渊片刻前手下来禀说“卫氏已入殿奉香”,便优哉游哉地过来了。但他没有急于入殿去,只是在耳房里等着,等到戌时,也就是怀表走到晚上七点的时候,就毫不意外地等到了尚寝局的人。
尚寝局一如既往地是遣了两个宦官过来,每人端着一方托盘,上置绿头牌数块,写有六宫妃嫔的宫室与封位。
这是个很简单的差事,他们只需将托盘端进去,等皇帝翻过再退出来就行。若碰上前些日子那样皇帝顾不上的情况,直接打发他们走也没什么。
但今日,二人正要进殿,却被殿门口的宦官拦了。
二人正自一愣,那宦官上前两步,与其中一人耳语:“掌印大人在耳房。”
二人神色俱是一凛,虽不知何事,还是不敢耽搁地去了。
他们进了耳房,容承渊刚倒好三盏茶,自己坐在茶榻一侧,另一侧空着,面前还置了一张绣墩。
容承渊信手一引:“坐。”
两个宦官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吓得呼吸不畅:“掌、掌印?”
“慌什么。”容承渊嗤笑,“现下你们怕是不方便进去。过来坐下,我们喝盏茶,你们再回尚寝局回话就行了。”
两人愈发不明就里,都想若是陛下还在忙,他们便该马上告退才是。
但看看面前的容承渊,他们又都笃信地觉得:掌印大人必有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