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湘笑道:“那这雅罗斯拉夫大公身份不凡, 又受家中重视,当是富贵无极的了。”
“可不是嘛。”凝贵姬道,“但昨日晚上不知怎么的……我听宫人议论说是几个使节都饮了酒, 又因政见起了冲突,便打了起来,后又有个叫谢尔盖的气不过,竟趁那雅罗斯拉夫大公睡熟潜入他的屋子,将他捅死了。”
卫湘不动声色地追问:“如何就知道是这谢尔盖干的了?他认了罪?”
“他哪里会轻易认罪呢,只说自己什么都没干。”凝贵姬笑叹,“可外国使节死在咱们这里,又离行宫这样近,搞不好就要引来大祸,陛下自然重视,当即命刑部、大理寺、鸿胪寺一并去查,另命禁军与容掌印从旁协助。这查案的人去了,只见那大公房里无分毫打斗痕迹,可除了大公本人之外,值夜的两个仆人也都死了,大抵只能是在睡梦中丧了命。”
“他们接着又去问了看守那院子的侍卫,侍卫们都说昨晚并无外人出入,因此疑点也只得在他们自己人身上。”
“刑部与大理寺熟谙审案手段,当即将余下的使节分开了,这般一问才知他们虽都出自罗刹国,政见却大是不同,基本可分两派,一派支持新君,另一派则对他极为厌恶。”
卫湘追问:“死去的那大公是哪一派的?”
凝贵姬道:“他反对他,但那谢尔盖支持。他们同时也是这使节团中观点最为尖锐的,可称为两派之首。在昨日之前他们已起过数次争执,个中矛盾不仅他们罗刹人自己清楚,咱们的官员也都有所耳闻。再者,那谢尔盖昨日喝得酊酩大醉,虽然他自己一再辩称他喝醉了便只顾睡觉,但那取了大公性命的短刀就在他衣柜里,搜出来时血都还没擦,他又哪里逃脱得了干系?”
卫湘这般听下来,只觉各种人证、物证都齐全,这案子不该另有隐情。
只有一点——那就是太巧了。
她昨日才与容承渊出了个主意,当夜就出了这事,实在太巧了。
但这些自不能与凝贵姬说,卫湘只做出兴致勃勃地样子,与凝贵姬又探讨一番。虽说深宫妇人左右不了其中结果,却不妨碍这是个极适合解闷的话题。一个多时辰过去,两个人聊得都很尽兴。
凝贵姬走后,卫湘便差傅成去御前传了话,请容承渊得空时过来见她。
她知晓他今日必然很忙,但她被此事惹得既亢奋又好奇,太想知道是不是他做的,更还想将凝贵姬所不知的细节都问个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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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凉殿。
刑部与大理寺的重臣勘查完山脚下的院落便来回话,鸿胪寺则姑且留在了那里,安抚罗刹使节。
殿中四下无声,君臣神情都沉肃之至。楚元煜翻着奏章,就连纸页划过空气的那一丁点声响都令人不安。
直至翻完最后一页,他阖上册子丢在案头,身体靠向椅背,阖目按着眉心,吩咐道:“那个谢尔盖,姑且单独关押。但他是使节,此事又只是罗刹人之间的纠葛,轮不着咱们定罪。一应用度仍按先前的定例供应,不得怠慢。朕即日便向罗刹国君去信,由他定夺。”
“诺。”几名朝臣躬身应下,楚元煜道了句“退下吧”,几人就都施礼告退。
等退出清凉殿,几人直起腰身,都神清气爽起来:“啧,困局至此即破,可谓天佑我大偃啊!”刑部尚书拈须而笑。
他们几人皆是文官,都不主战,但先前的困局也令他们懊恼。如今忽而有了这样的转机,无不松了口气。
大理寺卿设想细由,更是畅快:“如此一来,咱们可算不用在朝堂上和将军们争得脸红脖子粗了,只管让罗刹人自己先分个是非曲直去!”
一旁的大理寺丞笑道:“那罗刹的糊涂国君不知要如何头疼,我都想去罗刹国看看了!”
众人哄堂大笑,忽见一人身着甲胄穿过不远处的宫门,又不约而同地收了笑音。
只见那人走得足下生风,只几息工夫就已来到几位文官面前。于是那人抱拳、这厢文官作揖,客客气气地相互见礼:
“各位大人。”
“陶将军。”
客气之余,双方都有些尴尬。因为最近他们文武双方为罗刹国之事立场不同,关系实在不太好。
只是现下碰面了,总还要维持表面和睦。
大理寺卿便问:“陶将军这是有事觐见?”
陶德辉突然大笑,笑得那满脸的络腮胡子都颤:“哈哈哈——我原在军中操练,听闻罗刹使节间出了大事,饭都没吃就赶回来了!我要跟陛下请旨,押送那个什么盖回去,也好看看罗刹人的热闹!”
他气沉丹田,气势豪迈,一股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劲头又与几人不谋而合,先前的尴尬消散大半,关系瞬间就拉近了。
刑部尚书上前两步,郑重其事地提议道:“若陛下准了将军所求,请将军派人来我府上知会一声,我当给将军推荐一个翰林学士。”
陶德辉一时不解:“我押人回罗刹,要翰林学士做什么?”
刑部尚书笑道:“这位翰林学士文采极佳,将军让他将此行的细节记录下来——尤其是罗刹国君的反应!回来也好教我们同乐。”
“哈哈哈哈——”陶德辉又大笑起来,拊掌连声答应,“好好好!若陛下允我前往,我必办好此事!待我还朝,咱再请个说书先生,好好将此事说上一场!瓜果茶点尽由我出便是!”
“将军大气!”几人拱手。
“哪里哪里!”陶德辉大手一挥,复又往清凉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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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莫一刻之后,得偿所愿的陶德辉自清凉殿中告了退,一路小跑地出了行宫,自去准备押解事宜。
殿中,楚元煜见一时无人再来觐见,长舒一口气,抑制已久的笑意终于在唇边漫开。
他知道此事应不是巧合,但心下明白探究不得,只得心照不宣地不去过问。
但这也并不妨碍他为此感到痛快。
这不仅是因为此案打破了僵局,布局更精妙得令他回味。
细节之处,此人拿捏精准。
那雅罗斯拉夫大公不仅身份尊崇,还是家中独子。他的父亲老雅罗斯拉夫对其宠爱到明明自己还身体健朗,就将爵位让给了他。
其家族又是罗刹声名显赫的贵族,如今因政见不合的缘故死在谢尔盖手中,他的家族只怕要将罗刹国闹得天翻地覆。
而谢尔盖是很难洗脱嫌隙的。
因为罗刹人本就酷爱豪饮烈酒,谢尔盖又是个人尽皆知的酒鬼,听闻每晚都要痛饮一壶才会入睡。
这样一个人,在他醉中有人丧命、晨起后又从他房中搜出原属于死者的带血短刀,谁又能证明他无辜?
抛开这些细节不提,布局之人的胆大更令楚元煜欣赏。
安排细节只需心思缜密,敢做出这等筹谋却需令人咋舌的勇气。满朝文武中不乏善用诡计者,但因事涉番邦,他们争了这么多天,谁也未敢从罗刹使节的性命下手。
他因而虽知不可深究,却还是忍不住地猜测是何人所为。但将上上下下都猜了个尽,竟不觉得有任何一位朝臣敢如此棋走险招。
实在想不出眉目,楚元煜只得作罢,转而起了身,向外走去。
容承渊举步跟上,并不问他要去何处,但行了约莫小半刻他就看出来,这是要去清秋阁。
正好,他原也要抽空去一趟清秋阁。
第81章 落胎 那本该是个一石二鸟的好计。……
皇帝才到清秋阁, 卫湘就觉他今日兴冲冲的,心情显是很好。她知晓缘故,又知六宫都对此事津津乐道, 便也不必隐瞒自己知情,边与他坐在茶榻上吃点心边歪着头道:“陛下为罗刹国使节的事头疼了这么久,如今他们自己人之间生了龃龉, 对咱们来说是不是件好事?是不是至少可以借着这个因由将他们遣回罗刹国去了?”
她巧妙地拿捏着分寸,显得只是好奇。
她自然更不会告诉他, 罗刹人之间的这场龃龉实是因她而生的。
楚元煜衔笑,拿了块翠玉豆糕喂到她唇边。卫湘咬了一口, 听到他说:“接下来可有好戏看了。等回头朕一件件讲给你, 让你听个热闹。”
卫湘听他这样说, 便知他也并未在意什么干不干政的忌讳, 适当是与她逗个趣。
这再好不过了。史书政书的那些经典, 她若只是读, 读得再多也只浮于表面, 若能接触些真正的朝堂政务那就大不相同了。
诚然她就算有朝一日通晓这些, 也并不能与他谈论太多,以免沾染干政之嫌, 但她想, 多懂一些总归是好的。就像诗中所说“腹有诗书气自华”, 她能都懂一些这样的道理, 与他相处总能更自如一些。
能让他慢慢觉得她知书达理,也好过现下这般纯粹的以色侍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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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下午便有两封信自麟山行宫送了出去。
一封是天子亲笔致信罗刹国君, 信中讲明雅罗斯拉夫大公丧命之事,一面言辞恳切且满是愧疚,一面又在信中附上了刑部与大理寺查出的一应细节;另一封出自鸿胪寺卿之手, 是写给那位大公的父亲,老雅罗斯拉夫的,这封信的内容与天子亲笔的那一封差别不大,只是措辞更谦恭一些,信中同样附上了一应查案细节,并且是两国语言一式一份,以此确保大公的父亲知晓始末。
这样一来,罗刹国君便是想遮掩隐瞒也不能了。
卫湘屈指数算,自安京至罗刹国都虽相距万余里之遥,但信使若八百里加急,约莫半个月这信就能送到。那么再过最多一个月,便可知罗刹国君的反应了。
一时之间,宫中明争暗斗的嫔妃、朝中政见不和的朝臣都怀着一份看热闹的劲头,倒很有些同仇敌忾的味道了。
此外,因出了这样关乎人命的大案,使节的去留也不必再等罗刹国君的意思。两名信使第一日才离开麟山,陶德辉将军就在第二日带重兵送使节启程了。这位将军是陶采女的亲大伯,陶采女虽少不更事,在品点小聚上说起此事也兴致勃勃:“那罗刹新君忒不是东西,我大伯去这一趟只为送使节回去真是可惜!若能直取那新君的项上人头就好了!”
孟宝林正吃着一块酥皮点心,乍闻这话直被酥皮呛了一口,用帕子掩着唇咳了好几声才缓过来,指着陶采女笑骂:“胡说什么呢!”
“本来就是。”陶采女叉着腰,理直气壮的,“打从一开始就是他在胡来,我瞧他就是日子过得太好才这样不知天高地厚,迟早该有人收拾他一顿!”
转念一想,她又摇头:“罢了罢了,就这样一个混账,便是我家大伯不收拾他,想来日后也要有人收拾他。”
凝贵姬喂过去一块点心堵了她这张义愤填膺的嘴,笑说:“正是呢。上苍有眼,岂容一国之君这样胡闹?”
然而又过几日,罗刹国尚未有消息传回,宫里却先有了悲报。
在这日之前,卫湘本接了文昭仪的请帖,邀她在月末同去那“松风听月”的雅集坐坐。
卫湘知这雅集乃是诗社,觉得自己才学欠奉,不免有些顾虑,不肯前往。
文昭仪温婉相劝:“你不必想那么多,大家都不过附庸风雅。实话跟你讲,我们原是没有这诗社的,谈诗论词连带着写字作画都归恭妃娘娘的‘斟墨宴’。可恭妃娘娘……”文昭仪苦笑着摇了摇头,“你许是不知她从前的美名,她待字闺中时是安京城里天字第一号的才女。诗词也好、书画也罢,她都是实打实地精通,就连朝堂之事她都颇有见解。那时登门提亲的人踏破了门槛,许多官宦人家都打量着若能娶她进门,对仕途能大有助益。若不是后来先帝下旨封她做了太子侧妃,她的婚事只怕各家很有的争呢。”
卫湘想着自己与恭妃的纠葛,心下复杂,面上困惑地看着文昭仪,只做不解:“这与诗社又有何干?”
“哦……是我扯远了!”文昭仪被她这般一问才发觉自己已离题万里,悻悻一笑,忙将话题拉回来,“她太有才学,旁人吟诗作赋也好、舞文弄墨也好,若有欠妥之处她就难受,总想点拨一二。可姐妹们办这些雅集原是为了解闷的,乐意精益求精的自然是有,却也总有人只为凑趣,不想费那么多力气,便也不愿听她那些话。”
“如此一来二去,便不免有人与她处不来,渐渐不愿去了。后来在一起雅集上,敏姐姐和她争了起来,闹得大家都很没脸。在那之后,我就牵头办了这诗社,她也退了一步,‘斟墨宴’自此只写字作画,不再吟诗作词了。”
文昭仪说罢语中一顿,笑意更浓:“所以,你是不是不必怕了?咱们都是俗人,谁也别瞧不起谁。你若实在忧心,带几道你们品点小聚上制过的点心,让我们尝个鲜,必定人人都喜欢你。”
卫湘听她这样讲,觉得去一趟也无妨,便应下来。
然而只过了两日,文昭仪却差了大宫女过来,说六月末的“松风听月”不办了。
这宫女到清秋阁禀话时卫湘正在清凉殿伴驾,她就与守在外院的芫儿说了这事。芫儿只记下了,并未多问,待卫湘回来就说给卫湘听,卫湘心觉不对:“怎的就不办了?”
芫儿答不出个所以然,卫湘锁眉与琼芳对视一眼,琼芳斥道:“你好糊涂,也不知问个明白!便是自己胆小不敢问,也该去告诉廉纤、轻丝她们,让她们出来问明白。”
芫儿自知不妥,低头不敢争辩。卫湘摇摇头:“罢了,她素日都在外头伺候,哪懂这些?琼芳,你与傅成亲自去一趟吧。”
琼芳福身领命,便与傅成同去。片刻后两人返回清秋阁回话,脸色都不大好看,傅成低着头道:“听说是宫里传了话来,说敏贵妃……不大好。”
卫湘心头一紧,霍然起身,声音直颤:“熬不住了?”
“倒也不是。”傅成黯淡摇头,“敏贵妃实则已有病愈之势了,听闻已不再起烧,因天花结的疤也逐渐剥落。只是……”他哑了哑,“到底是用药太多了,昨夜胎死腹中。文昭仪身边的宫人说,敏贵妃这一胎已怀了近七个月,落胎时极为凶险,所幸四位御医有三位都守在玉芙宫,才保住她的性命。好不容易有惊无险地过了这一劫,敏贵妃又瞧见了那落下来的孩子。说是……说是眉眼都已清楚,敏贵妃当时便哭得昏死过去,再醒来后就如失了魂魄一般,既不肯与人说话,也无心吃东西,宫人想将那孩子带走她也不肯,始终抱在怀里。唉……”
傅成一声长叹,琼芳续言:“文昭仪与敏贵妃的情分您也知道,听说此事就急坏了,哪还有心思办什么雅集?奴婢与傅成过去的时候她也没在,身边的宫女说是去见谆太妃了,奴婢猜想……”
卫湘了然:“她又想回宫去陪贵妃了。上次陛下不准,这次就索性直接去求谆太妃。”
琼芳颔首:“不过陛下上次之所以不准,只是因天花凶险。如今敏贵妃既已渐渐病愈,身边又已有五六日不曾有宫人染病,谆太妃想来会遂了文昭仪的意。”
卫湘垂眸落座回茶榻上,扶着榻桌沉吟半晌,连连摇头:“她们姐妹情深,我这个外人什么也劝不得。但琼芳,你再去见她一次,只说祝她平安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