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侧妃也在院子里,听他们提起“金簪”,惊出了一身冷汗。
她方才虽也随众人去了锦园,但站的远,并未看清伤了卫湘的究竟是什么。现下听他们说这个,不祥的预感顿时涌上心头,可她无计可施,只得安慰自己不会的……
她安慰自己,卫湘正得盛宠,没道理为了些翻了篇的旧事疯成那样。
众人这般一等就是近半个时辰,天色本就已晚,先前又多在宴席上饮了久,不免有人显出疲乏。谆太妃为表体恤,差宫人出来吩咐他们不必再等,自行回府便是。
可众人见皇帝仍在房中守着,又哪里敢走,只有几位带着年幼子女一同入宫的,借口子女需早些歇息,便告了退,余者都留下继续静候。
又过近一刻,院中众人听到门声吱呀一响,举目望去,视线斜穿过堂屋,就见卧房的门开了。皇帝先自卧房中走出来,向谆太妃见礼,后面便是由两名御前宫女搀扶着的卫才人。
堂屋里,谆太妃与哲太妃分坐八仙桌两侧,其余太妃太嫔也都坐着。见他们出来,谆太妃就皱了眉:“卫才人该好生歇着才是,怎的就出来了!”
卫湘身子虚弱不堪,还要上前福身见礼,谆太妃忙伸手挡了一把,吩咐宫女:“快扶才人坐下。”
卫湘落了座,谆太妃见她面色惨白,连唇色都是白的,又忙命宫人去熬参汤。卫湘谢了恩,低着头虚弱道:“臣妾自知气力不知,但今日之事……咳咳,还需有个说法。”
她回话时,张为礼与宋玉鹏已步入院中,二人行至徐侧妃身前,恭肃一揖:“侧妃,请进去回话吧。”
徐侧妃神色一凛,虽自问清白,还是心虚得跌退了半步,疾言厉色道:“做什么?卫才人教人伤了,我回什么话?”
吴王妃也皱起眉,虽不喜这位飞扬跋扈的侧妃,还是道:“公公,卫才人受伤,原不关我们侧妃的事。如今这样不明不白地叫进去问话,再让好事者一传,事情恐怕就变了味,平白伤了侧妃的名誉。”
张为礼一哂,字正腔圆道:“王妃放心,断不会平白伤了侧妃的名誉!”
语毕也不再废话,与宋玉鹏上前,押了徐侧妃就走。
吴王妃与吴王下意识地都想阻拦,转念一想,却又都是不敢。
院中顿时掀起窃窃私语,半是因为张为礼与宋玉鹏的不客气,半是因为许多细心之人都发现在方才那句话里,张为礼咬重的乃是“平白”二字。
——这是什么意思?不会“平白”?难不成真是徐侧妃行的凶?
堂屋里,哲太妃已移去侧旁落座,以便皇帝坐于主位。卫湘的位置就在皇帝身边,是另添的一张绣墩。皇后从与卧房相对的书房中出来了,便在谆太妃身侧也添了张绣墩落座。
徐侧妃进屋就被按跪下去,她已完全慌了,既怒又怕,抬头狠瞪卫湘:“你害我!你为什么……”
卫湘右手捂着已包扎妥帖的伤处,深缓了两口气,才气若游丝道:“侧妃倒还……倒还来问我,合该我问侧妃,为什么如此不容人……子虚乌有的事也耿耿于怀。”
她们见面就这样相互指摘,谆太妃皱了眉,视线睇向门边:“你们说!”
琼芳、傅成、积霖及徐侧妃那侍婢都早已候在那儿等着回话,那侍婢抢先跪下去,哭着道:“陛下明鉴!我们侧妃确是、确是去见了卫才人,却并未伤人!奴婢始终跟在身边,敢以性命担保……”
积霖随之也拜下去,神情比这侍婢冷静得多:“太妃容禀,奴婢与傅成并未跟进假山,因而也并未目睹才人娘子是为何人所伤。但……”她俯身一拜,“其间的确只有徐侧妃进过假山。况且,”她直起身,目光定定地望着徐侧妃,“伤了才人娘子的那簪子是不是徐侧妃的,想来一查吴王府的档便知晓了。”
谆太妃闻言看向皇帝,皇帝颔首:“容承渊已差人去查了。”
徐侧妃怔忪一瞬,指着卫湘嚷道:“那簪子是她拿走的……是她拿走的!”
皇后黛眉紧蹙:“侧妃这话说得奇怪。若真是卫才人蓄意害你,你二人该有旧怨才是,可若有旧怨,何以她要拿你簪子你便给了?”
“妾身……”徐侧妃哑口无言。
其实她当时只是愣住了,因为卫湘说起“神交已久”令她心虚,又因卫湘颇有气势,足以慑人。
这本是人之常情,可现下她若拿“愣住了”做解释,显是不足信的。
徐侧妃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已入陷阱。从卫湘漫不经心地摘走那枚簪子开始,她就没的躲了。
……不,就算卫湘没有摘走那簪子,她恐怕也没的躲。
这毕竟是正风光无限的人,若以自己的簪子捅伤自己,旁人只怕也会信的。
卫湘复又开了口,幽幽地一叹:“皇后娘娘所言甚是。侧妃……的确是不会给臣妾这簪子的,因为臣妾与她确有……确有旧怨。”
这倒令众人都一怔,皇后奇道:“这话怎么讲?”
卫湘正欲解释,却觉伤口一痛,不禁垂眸拧眉。缓了一缓,便楚楚可怜地望向皇帝。
楚元煜叹了口气,沉沉道:“是吴王的缘故。”
皇后更加错愕,谆太妃则不由睇了眼吴王的生母良太嫔,口中追问:“又与吴王何干?”
楚元煜道:“小湘在花房当差时,偶然碰见过吴王。吴王觊觎她的美色,欲纳她入府,骚扰过数次。”言及此处,他也看了眼良太嫔,“据说还想求良母妃做主来着,好在良母妃并未惯着他。”
良太嫔自徐侧妃被押进来就知事情不妙,此时脸色更加苍白,强撑着发出一笑:“年轻人朝三暮四,也没什么可计较的。只是……就如皇帝所言,我不曾应允这荒唐事,现下卫才人又已入后宫,我那混账儿子再糊涂也不敢觊觎天子宫嫔,这事更应了了才对,侧妃何以又这样伤人?”
话里话外,分明是怕吴王沾染罪责,因此不惜丢卒保车。
徐侧妃更加慌乱,不可置信地望向良太嫔,哭着道:“母妃,妾身没有!”
皇帝眼底一片阴鸷:“若没有,你何以去见卫才人?”
“妾身没……”徐侧妃本想连这话也否认,却忽而惊觉自己身边的侍婢方才为她争辩时也说她“确是见了卫才人”。
她便只得将这话刹住了,好歹没让自己再添一条欺君的重罪。
皇帝冷笑涟涟:“你不说,那由朕来说——小湘已告诉朕了,你见面便对她辱骂不休,原是疑她去锦园与吴王私会,是不是?”
“妾身……”徐侧妃解释不出。
她固然可以不认,可她因疑他二人私会,先派婢女去“盯梢”来着,还被傅成察觉了。此时她若矢口否认,婢女必被严刑拷打。
若拷打之后招了,她就又是欺君。
若不招……
那她去见卫才人也得另有个说得通的解释才成。
还有那原属于她的簪子为何会刺伤卫才人、她说卫才人是诬陷又如何证明……她要解释的不是一处两处,而是铺天盖地的疑点。
徐侧妃绝望地瘫坐在地,恍惚里想起一个宫女。
那个姓姜的宫女曾跪在她面前哭着磕头,求她饶命,还不忘辩解卫氏绝不曾勾引吴王。
……可那时她在想什么呢?
她在想,能解决这些麻烦便好,只要能解决麻烦,杀一个人也没什么。
第52章 圣心 “谆太妃这靠山,可不是谁都能沾……
卫湘见徐侧妃怔忪间忽地再度抬头望向皇帝, 眼中却比刚才更多了恐惧,便猜她是悟出了什么。
她心里笑叹徐侧妃这会儿倒挺聪明,又很可惜她不能直接问问徐侧妃现下作何感受——昔日是上位者时, 她为刀俎,耀武扬威;如今一朝间她成了跪在地上的鱼肉,可会后悔做刀俎时的冷漠无情?
少顷, 只见徐侧妃又磕了个头,失魂落魄道:“妾身……知陛下不会信, 可此事实是卫才人记恨妾身,才如此栽赃……”
她这话说得有气无力, 端然是已认命的样子了。
皇后已隐有不耐:“她又缘何记恨你?”
徐侧妃面如灰土, 但终究不能再答了。
她会说出前一句话, 已是死马当活马医, 现下若真说起缘故, 那就是她为了让卫湘远离吴王杖杀了一名与之交好的宫女。
卫湘费尽力气才按捺住笑意, 目不转睛地欣赏徐侧妃的失魂落魄。
她就知道, 徐侧妃不会说的。
这等草菅人命的事, 有王世才那样的管事遮掩着不闹出来便罢;若闹出来,本就是她的罪, 她善妒的名声也更会坐实, 那今日之事就更说不清了。
所以这戏, 也该收场了。
卫湘攥了攥皇帝的手, 声音轻若蚊蝇:“陛下……臣妾实在疲惫,想回去歇息。”
说着就作势要起身告退, 楚元煜忙道:“朕陪你回去。”
言毕他再度看向徐侧妃,那与卫湘说话时的万千温柔都瞬间褪去:“吴王侧妃徐氏,嫉妒成性, 戕害妃嫔,赐自尽。”
徐侧妃打了个激灵,绝望抬头:“陛下……”
皇帝却不再看她,目光投向门外:“吴王,骄纵妃妾,致其为人失德、行止失当,着降亲王为郡王,邑两千户。”
这道口谕倒令卫湘也一怔。
本朝历来是亲王食邑万户、郡王五千户、国公三千户,两千户的食邑比国公还要低一等,乃是郡公的例,只有亲王的两成。
对亲王而言,这可谓是极其严厉的惩罚了,失的不仅是爵位与食邑,更有颜面。
卫湘对此始料未及,但也不便过问,见他站起身又来扶她,向皇后与太妃太嫔们施了礼,便随他一道离开了。
徐侧妃纵使知道事情已有定论,也并不愿就此赴死,欲上前央求,但自有御前宫人阻拦。
至于她在这之后是不是真的“自尽”,卫湘也不清楚,总之次日一早便得了信,说徐侧妃已然去了,皇帝恩准其以郡王侧妃之礼下葬,吴郡王现在则跪在紫宸殿前谢罪。
此事过后,宫中很是平静了些时日,正月下旬,陈家突然上疏为陈采女鸣冤,恳求皇帝重查妩贵姬丧命一案,引得满朝哗然。
彼时卫湘仍在养伤,凝贵嫔听说了这事就来说给她解闷,兴致很好地道:“陈家素日谨慎低调,便是陈采女刚落罪那时也没吭过一声,如今又有什么道理突然这样上疏?”
卫湘很是不解:“可他们还是提了……姐姐觉得是什么缘故?”
凝贵嫔嗤笑:“还能是什么缘故?左不过是陛下想查却又没有理由,更还要顾及恭妃的心情。这般授意陈家上了疏,陛下不就有明摆着的理由了?”
卫湘又问:“那这案子已在重查了?”
凝贵嫔摇头:“还没有。”
——她说这话时,的确还没有。但第二天,重查旧案的旨意就颁了下来。
旨意颁下来时卫湘才刚起床,乍闻此事,凝神沉吟片刻,便让傅成去请容承渊。
因恰逢早朝,容承渊在御驾身边不便离开,直到早朝散后得空来瑶池苑。
傅成进来通禀时卫湘正自用膳,想了想,还是让容承渊直接进了屋,又命积霖去添碗筷。而后她便屏退了宫人,示意容承渊坐下说话。
容承渊眉心跳了跳,边落座边道:“初时叮嘱娘子的,娘子还是忘了。”
“没忘。”卫湘平静道,“但我与掌印并非主仆,而是盟友,又有事要谈。掌印戳在旁边看我吃饭,我别扭得很。”
容承渊哈地笑了声,便从碟子里拿了只豆沙包,揪下一块丢进嘴巴里:“什么事?”
卫湘开门见山:“陈采女的事。”说着想了想,斟字酌句地将上元那日闵淑女说给她的那些尽与容承渊讲了一遍,继而又是叹气,“我那日……原该算是应了闵淑女的话的。我也明白闵淑女素不理闲事,这背后实是谆太妃的意思。可回来之后,我却又拿不准该不该开这个口了,说到底……这是要让人母女分离的,生母养母各有不易,让人不知该如何是好。”
容承渊听她说的是这个,笑意就淡去了,缓缓摇头:“娘子既知闵淑女不理闲事,就该想到,谆太妃也并不理闲事。”
卫湘一愣,即道:“这我自然也明白,只是我想着谆太妃心疼孙女所以才……”说着哑了哑,惶然道,“掌印什么意思?”
容承渊并不怎么喜甜,半个豆沙包吃下去就觉得齁了,见桌上有道莼菜鲈鱼羹,便起身先为卫湘盛了一碗,又给自己也盛好,尝了一口解去甜腻,方道:“娘子不必顾虑这样办是否对不住陈氏。我只告诉娘子——若公主留在恭妃身边,陈氏沉冤昭雪、复位婕妤便是板上钉钉的,位至九嫔或正二品妃也有可能;若她执意接回公主,这事可就不好说了。”
“怎会如此?”卫湘诧然,“重查旧案可是陛下亲自下的旨,难道并非真想为陈氏翻案?”
容承渊衔笑摇头:“想与不想,都在陛下一念之间。”他轻笑一声,语中隐有讥嘲,“这事前后算起来,快两年了,娘子以为陛下为何突然想为陈氏翻案?那不是为了她,是为陈家雪患捐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