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他也可以怀疑她让他杀谦王是为了找个拿得出手的罪名送他走, 可他们知根知底,他只会不由自主地接受她那奇特的示好。她应该也明白这一层, 所以便那样做了。
卫湘于是自去寝殿更了衣,午膳端进来, 也直接布在了寝殿里。
二人一同落座用膳,头半刻里都很安静, 这倒不是他们不想说话, 许久不见,他们都揣着千言万语。只是今日他们一个天不亮就在忙,一个连夜马不停蹄地进京入宫, 中午一歇下来都疲惫不堪,实在没力气说话。
卫湘细品了小半碗鸡汤,恢复了些气力, 终于开口:“叶夫多基娅要来造访。时隔十几年了,鸿胪寺的官员换了一批,新上来的只怕手生。你替我盯着些,别失了礼数。”
容承渊执箸的手微顿,继而又吃了口菜,问:“什么时候到?”
卫湘说:“年前就在路上了,不过没有急事, 皇帝御驾也没什么可赶路的,估计三月能到吧。”
“好。”容承渊颔首应下。二人又沉默地各自吃了两口,他忽然问,“公主是不是封皇太女了?”
“……”卫湘梗着脖子往他碗里塞了个丸子,“还没有。先别提这事,太着急了,朝臣们接受不了。我想着等她有了孩子再提,好拿先帝血脉的说事。”
“也好。”容承渊思忖着点头,“公主天资卓越,先在朝堂上站稳脚跟。到时候大势所趋,也好堵朝臣们的嘴。”
说罢他顿了顿,又放轻了声问卫湘:“但陛下一味地器重公主,诸位皇子没异议?”
卫湘叹了口气:“恒泽一年里总要病几回,也知道自己资质不如姐姐,无心政务,不必提了。余下几个……”她的神情淡漠了几分,摇了下头,“到底隔着一层,也难说心里怎么想,走一步看一步吧。若他们都能安生,自是母慈子孝一团和气。若他们生出异心——”她轻笑,“我跟着先帝习政的时候还没他们呢,我怕什么。”
“也是。”容承渊一哂,自顾也饮了口汤,这回许久都没再说话。
卫湘看出他有心事,直言问道:“在想什么?”
“也没什么。”他又笑了下,“只是觉得皇帝也不易做,陛下必然比先帝更难,觉得陛下太过辛苦。”
“这倒没什么。”卫湘不以为意地耸肩,“你知道,我是吃过苦的,什么苦我也不怕,只看值不值得。比起从前,我现在总归是自在的,更不必提永巷里的朝不保夕,这就挺好。”
说着她又提了一嘴正事:“罗刹来访的人员名册我回头让鸿胪寺誊一份给你,你且先把能安排的做好打算,写了给我看。”
“嗯。”容承渊再度应下,随口品评,“汤不错。”
卫湘笑起来:“厨子赏你了。”
“……不必。”容承渊哑然,“我大多时间都住在宫里。”
“也对啊,你回来了。”卫湘气息一松,眼中尽是满足。
.
阳春三月,罗刹皇帝亲临安京,成了大偃上下最要紧的盛事。
叶夫多基娅抵京那日,卫湘天不亮就起了床,带着皇子公主们一道去城门处相迎。
御驾驶出宫门,街巷上人生鼎沸,山呼万岁之声震耳欲聋。她恍然响起十几年前随楚元煜出宫去迎罗刹皇帝的时候,那是她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场面,新奇、震撼、艳羡充斥了满心。
但那时她虽然也被包裹在这种热闹里,心里却清楚这种热闹是与她无关的。百姓们激动难抑是因为天子,她这个宠妃不过是天子身边的一个摆设,或许有人会在议及那日的事情时连带着夸她两句,那也不过是因为她这个摆件还算漂亮。
今日身处如出一辙的喧闹中,情境却截然不同了。她不再是那个摆件,也不会有人再去在意她漂不漂亮……在过去三十余年的人生里,这始终是她身上最要紧的优点,现下它终于变得无关痛痒。
人们朝拜她是因为大权在握,许多人已不敢议论她的容颜。从前她日日都要精心梳妆,现下她就算刻意地扮作乞丐也没人敢轻看她一眼,只会绞尽脑汁地思考她此举的深意。
她又想起数年前在永巷里的那个深夜,她几近崩溃地坐在地上,姜玉露的棺材就在眼前。
那一夜她决心换个活法,拼出一条不一样的路,如今这条路算是让她走到顶了。
天子御驾稳步而行,于晌午时抵达城门处。皇帝携摄政公主登上城楼,余下的皇子公主与百官一起候门内。
等了约莫两刻,罗刹的车驾浩浩荡荡地到了。卫湘与云宜一道迎下楼去,叶夫多基娅搭着侍从的手下了马车,向卫湘颔首致意,笑道:“又见面了,陛下。”她的汉语比上次进步了许多。
卫湘也用罗刹语笑言:“多年不见,路上辛苦了。”
“我们得好好叙叙旧。”叶夫多基娅望着她身后的京城,不无感慨地长舒一口气,接着又看向云宜,“真高兴你赢了,我放出去的债没亏。”
云宜笑出声:“哈哈,我已经命人收拾好了,等您回国的时候,连本带利地带银子走。”
卫湘亦笑起来,正要迎叶夫多基娅入城,忽见她身侧一名年轻男子脱列而出。云宜的眼睛瞬间一亮,在对方躬身向她伸出手的同时,优雅地将手递了出去:“你好,公爵。”
阿列克谢颔首吻在她手背上:“很高兴还能再见,殿下。”
卫湘眉心跳了跳,觉得不对劲了——她们母女感情甚笃,云宜即便自己在外面闯荡了几个月,回来后还是大事小情都愿意与她商量。在罗刹国的所见所闻,云宜更是都一一讲给了她听。
但对眼前这个男子,云宜提都没提过半句。
她心生疑虑,睇了眼叶夫多基娅,叶夫多基娅捕捉到她眼中细微的变动,挽住她的胳膊,边走向城门边轻声说:“年轻人的事,我们回头慢慢说。”
卫湘不由多看了她两眼,直言道:“总要让我先知道这人是谁。”
叶夫多基娅的余光扫过身边的罗刹侍从,还是道:“回头再说。”
.
虽然叶夫多基娅对阿列克谢的身份遮遮掩掩足以让卫湘有了些心理准备,但当日晚上,当她们一起喝着茶,叶夫多基娅说出那句“阿列克谢公爵是我的私生子”的时候,卫湘还是冷不防地被一口茶呛着了。
这一口呛得挺狠,她却顾不上多缓一会儿,边咳嗽边惊问:“陛下,你当真的?”
“不然我在城门口就介绍他了啊。”叶夫多基娅摊手,“不知道你们大偃怎么看待皇帝的私生子,但在罗刹国……唔,即便举国上下都对他的身份心知肚明,但在公开场合这就是不方便说的,我永远不能公开表明他是我的儿子。”
“……”卫湘看着她,不知该做出什么表情。
“罢了,这种习俗对陛下而言也不重要,对吧?”叶夫多基娅轻耸肩头,“倒是他的事情,我想跟陛下打个商量。”
卫湘更费解了:“他的事情?跟我商量?”
叶夫多基娅点点头,放缓的口吻透出疲惫:“他的身份尴尬,我能公开承认的那个儿子对他敌意毕现,我十分确定如果我死了,他马上就会丧命。”她说着抿了口茶,“作为皇帝,我不能为了他对储君动手;但作为母亲,我必须为了他的性命早做打算。”
语毕她放下茶杯,坐正身子,神情也严肃起来:“几个月来,他对云宜念念不忘,我想或许大偃对他而言是个出路。我可以从我的私产中分一大笔钱给他,让他来……嗯……投奔云宜。这样新君再恨他也鞭长莫及了。”
“投奔”,叶夫多基娅找了个十分委婉的说法,可卫湘当然听得明白,这就是大偃说的入赘。
她不介意做个顺水人情,让叶夫多基娅感激她,也让云宜高兴。
可现实十分尴尬。
“……我跟你说实话吧。”卫湘轻喟,“这事我本没什么可拒绝的,但云宜不是一般的公主,我想让她做皇太女的。这本就不是易事,若她的驸马再是异族,这事就决计办不成了,所以……”
她想说,要不考虑一下另外几位公主?
眼下除了云安刚定了亲,云宜后面还有两个妹妹没谈婚论嫁呢。
然而叶夫多基娅抢先道:“这我明白。若我生来就是罗刹要继位的公主,也不能找个异族当丈夫。”
“不过。”她微微一笑,循循善诱道,“堂堂皇太女身边总不会只有一个男人,对吧?说到底,只要她的继位者不是异族,那身边的男人是谁也就没什么打紧。”
叶夫多基娅这话直把卫湘给说傻了。
直白点说,叶夫多基娅的意思是让她的亲生儿子、一个在罗刹国拥有公爵爵位的男人,来大偃给云宜……做侧室?甚至外室?!
虽然在生死面前这好像不那么重要,卫湘也立刻意识到叶夫多基娅会打这种主意意味着两国习俗截然不同,无论她还是阿列克谢本人都不大介意这种事。
但她还是想说:要不咱再好好想想?
第342章 终 因为这就是她干的。……
虽然在这个夜晚, 卫湘觉得自己绝不能接受这件事,但在叶夫多基娅离开大偃的时候,她到底还是接受了。
因为云宜和阿列克谢情投意合, 这些日子几乎日日都要见面。她刚开始觉得这不大好, 后来在某一日里忽然觉得大权在握不就是为了过得潇洒自如么?若云宜身为天之骄女还连这种儿女之情的事都不能满足, 那她们竭力地揽权又是为了什么?
于是事情就这样敲定了, 作为感谢, 叶夫多基娅免去了云宜的债务,又额外给了阿列克谢一大笔钱。卫湘则在京中给了他一处国公级别的宅子, 又在京郊点了三处尚风尚水的庄园给他,归为他的私产。
至于他和云宜的关系, 卫湘暂时没有多提,对外只说罗刹国储君与这位公爵水火不容, 因此他不得不来大偃避难, 这样才好堵住朝臣的嘴。
在叶夫多基娅离京之前,卫湘与她、云宜,外加阿列克谢一起用了一顿家宴。宴席结束后叶夫多基娅与阿列克谢独自说了半晌的话, 卫湘先回紫宸殿去歇息了,云宜在院外等着阿列克谢,阿列克谢出来时果然眼眶泛红。
他跟云宜说, 这是他有生之年第一次喊叶夫多基娅母亲,大概也是最后一次了。
.
叶夫多基娅离开后,卫湘自继位以来难得地清闲了一阵。
暑热临近,她下旨去麟山行宫避暑,众臣自然随行。
一日午后,容承渊陪她在园中闲逛,说起近来在朝中小有争议的几件事, 不禁笑道:“本以为还有的争,没想到几个旧勋贵那样坚定,最适合堵旁人的口。”
卫湘轻哂:“他们个个被先帝打得翻不了身,我重新给他们爵位,他们自然感恩戴德。而且一码归一码,我只消日后按例给他们俸禄即可,先帝查抄的家产又不必还回去,他们没什么可委屈的,我更是一本万利,再好不过了。”
……换个角度,也可以说这些世家被楚元煜和她翻来覆去地吃了一回又一回。
但是何必管那么多呢?好用就行。
脚下沿石路转过一道弯,卫湘步入一片竹林。竹子性凉,盛夏里热气虽重,竹林里也凉爽如旧。复行数步,忽有争吵声传来,只听一男音笑道:“咱们只是来赴陆夫人的宴,你何至于紧张得魂不守舍?放心,陛下日理万机,顾不上咱们的。”
他们口中的陆夫人便是昔日的恭妃陆氏,如今虽仍住在宫里,实则已算是鸿胪寺的官员,前些日子罗刹国来访她出力颇多。
卫湘本无意理会这几句闲谈,但林间只一条道,她再往前走,又转过一道弯,就碰上了他们。
二人见了她,怔忪一瞬,惶然下拜。卫湘定睛一看,两个都是十八九岁的年纪,姿容身形都不差,举手投足也赏心悦目。
至于着装……更是一眼就瞧得出是上了心的,不是为了赴宴能有的那种“上心”。
她黛眉轻挑,无声地看向容承渊。容承渊知她看破端底,心虚得目光飘移,卫湘心下发笑,面上正色瞧着那二人:“陆夫人难得有雅兴设宴,你们别迟了,早些过去才好。”
二人受宠若惊,诚惶诚恐地齐齐叩首:“诺,谢陛下关照。”
但他们的惊喜到此为止了,卫湘颔了颔首,便从他们身边走了过去,没有问他们的名字,也没有问他们出自谁家。
容承渊跟在她身后,直至远离了竹林,方局促探问:“陛下不喜欢?”
卫湘睨他一眼:“这话说的,美男谁不喜欢?只是最近难得清闲,倒没心思看他们耍花样,你且等我歇歇再说。”
“诺。”容承渊应得声音发闷。
卫湘没好气地瞥他,见路旁恰有石凳,便去石凳上坐下来,又说:“我知道难免有人去走你的门路,你不好个个回绝。下次再有这种事,你送到云宜跟前好了,且让她挑一挑看。”
容承渊哑了哑,轻咳:“殿下才十五岁。”
“我知道。”卫湘颔首,“又不急着让她定下来,只看看有没有投缘的。你别忘了,如今可有个阿列克谢公爵和她朝夕相处呢。我瞧那孩子不错,但若云宜头生的孩子父亲是他,总归不好,那孩子和阿列克谢的日子也会更艰难。若能早早为她定下驸马,先有个嫡子嫡女降生,日后咱们麻烦都少些。”
这显然是深思熟虑之后的实在话,容承渊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卫湘掩唇浅打了个哈欠,问他:“近几日有什么不大费神但也不无聊的事情没有?我午睡起来正可找些事干。”
容承渊思索了一下,即道:“史官修了史,呈进来有几日了,还需陛下过目。”
“哦。”卫湘颔首,“这正适合今日看看。”说着便站起身,沿着石子路信步而行,“晚上陆夫人的宫宴我也去点个卯才好。走吧,先回去用膳,然后你陪我睡一觉。”
二人于是就一道回了清凉殿,待到午睡醒来,容承渊呈了才写就的史书进来。
这史书其实主要是为先帝写的,另有短短几页写的是“得位不正”的谦王,关于卫湘的内容并没有多少。
卫湘缩在被子里安然读了半日,觉得大致还算客观详实,刻薄之处也有,比如有几个段落阴阳怪气地说楚元煜偏宠妃妾,实则也是在骂她。不过这说不上过分,她也就不打算管了,主要是历来和史官较劲的帝王通常都会招致更糟糕的恶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