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承渊这般想着,又听到嘈杂声响。玉华行宫不大,适才那几人叫嚷着出去报信,只片刻工夫就引了许多人来。
他抬眸望去,一眼看见那位身形微胖的尚宫吕氏跑在最前头。在还有两丈远的地方,尚宫女官看清已断气的刘继业,一下子刹住脚,满目的错愕、恐惧之中依稀还有窃喜:“你……”她指着容承渊道,“你好大的胆子!我要禀到宫里,宫里自会办了你!”
容承渊收敛思绪,笑看着她:“好啊,我等着。”
宫里办了他,算他赌输了;但宫里不办,玉华行宫日后可就由他说了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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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京皇宫。
十七名新宫嫔入宫,无可避免地让平静已久的后宫热闹了一场。因有卫湘镇着,新人中没有哪个说得上多么盛宠,唯有个和敏贵妃同出一门的佟氏算得出挑,是个明艳张扬的美人儿,容貌与敏贵妃有三分像。
她比敏贵妃年轻足足十八岁。两人虽说是平辈,但单论年纪,敏贵妃做她母亲都够了。
她入宫时封的是柔贵人,但不出半个月就晋了柔嫔,其间足被翻过四五次牌子。这本就足以惹人艳羡,偏她又是个明艳张扬的人儿,年少轻狂不知低调,敏贵妃劝了几次也不顶用,最后一次更索性说:“姐姐失宠久了,不免意志消沉,臣妾不怪姐姐。只是臣妾还年轻,只信一句人生得意须尽欢,方不算虚度年华!”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敏贵妃自然不会再多嘴一句。于是只又过了一个多月,在刚入冬的时候,柔嫔就被一剂砒霜夺了性命,凋零在了最耀眼的年华、最得意的时刻。
宫里许久没有过这样的案子了,卫湘亲自领着宫正司查下去,没费什么力气就揪出了同住一宫的秀宝林。皇帝对这人毫无情分,赐死得干净利索,又追封惨死的柔嫔做了贵嫔,案子也就了了。
在此之后,又有个御媛苗氏略得了半个月的宠,却也很快就因一时得意失了分寸,话里话外对卫湘这皇后多有不敬,却被一同喝茶的嫔妃捅了出来,皇帝连年关的忌讳都没多想,当即就下旨废了她的位份。
才入宫的十七人连一个年都没过就折了三个,后宫自此再度安静下来。
腊月廿八,卫湘料理完苗氏进冷宫的事宜,慢条斯理地品起了茶。一盏茶品至一半,傅成打了帘进来,躬身禀道:“御前的事定下来了,陛下命张公公做了秉笔太监,兼任御前掌事。”
卫湘闻言恍惚了一阵,这才惊觉:容承渊已离宫快一年了。
御前也该任命新的掌事了。
她只蹙眉道:“只是秉笔,不是掌印?”
“是。”傅成低着眼帘,抿了抿唇,“大抵还是……不及容掌印那时伺候得好?不过虽然名位上差了些,上头也没别人了,掌印还是秉笔又有什么分别呢。”
卫湘点点头:“你替本宫去备礼吧。他也早已金银不缺,你去挑些稀罕难得的东西送他。”
“诺。”傅成躬身应下,告退去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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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宸殿侧后不远的院子是张为礼在宫中的住处,隔壁那方院就是容承渊从前的住处,如今落了锁,已久无人踏足了。
师父的院子被抛之脑后,徒弟的住处却被踏破了门槛——虽然旨意才下,宫中各处道贺的人都还没来,御前的师兄弟们却已然都聚过来,挨挨挤挤地说尽了吉利话。
宋玉鹏自然是在离他最近的地方,待众人热闹过一阵,他拱手笑道:“师兄实至名归,从今往后咱们又有了主心骨。只是这样大的喜事,师兄可不能含混过去,少说也得请咱们搓一顿好的!”
众人一片附和,屋子里人声鼎沸,张为礼笑着捂了捂耳朵,待他们重新静下来,方道:“待我去包三日的万和楼,设流水席,你们不当值时便去吃吧!”
叫好声霎时又如惊雷炸响,张为礼又和他们应承几句,借口有事,将他们打发走了,只暂留了宋玉鹏。
宋玉鹏不知何事,静听吩咐,张为礼打量他半晌,沉了一息,拍了拍他的肩:“师弟,你我之间就不必藏着掖着了——我知道你办差素来最尽心,也知你心里盼着来日再往上走一步,只是这种事由不得咱们做主。不过咱们都是自家兄弟,这秉笔我在做便也是你在做,日后有什么咱都打个商量,一齐好好为陛下办差。”
这话明里暗里的意思皆是自愿与他分权。宋玉鹏有些意外他会说这样的话,不由一滞,转而拱手笑道:“师兄不必如此,师父在时就常说师兄办事最周到,如今又是圣旨亲封,咱们都心服口服。师兄不必顾虑这样多,就像师兄说的,都是自家兄弟,谁担这个位子又有什么分别?”
张为礼点点头:“你能这样想就好。”
他于是将订万和楼的事交给了宋玉鹏张罗,宋玉鹏即刻去了。片刻工夫,又一个宦官进了门,张为礼抬眼一瞧,笑起来:“小何子。”
小何子是张为礼的徒弟,原也在御前当差,小时候人就机灵。后来随着年龄渐长,办事也愈发沉稳,容承渊不想他在御前出不了头,索性调他去都知监,如今也混成都知监掌印太监了。
虽然掌印和掌印很是不同——容承渊从前的官职全称是“司礼监掌印太监”,执掌宦官十二司里地位最高的司礼监,更还兼管内官监,但小何子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排在他前头的总归是没几号人的。
张为礼仗着师父身份能叫他“小何子”,出门在外,旁人可得尊称他一声“何掌印”。
小何子上前,先跟张为礼道了贺,接着就从怀中抽出一个信封,毕恭毕敬地奉与张为礼:“师父,您瞧这个。”
文书传递算都知监最紧要的分内之事之一,因此张为礼看他呈上一封信也没多心,拆开一看顿时脸色大变,惊问:“什么时候送进来的?”
“……有月余了。”小何子有点心虚,“底下人见是玉华行宫的信,没当回事,今天才拆开看。”
语毕没等到回音,他抬眸一瞧,见张为礼仍睇着他,这才恍悟,忙又道:“师父放心……除了咱们之外,就拆信的那小子看过,更不曾流出过都知监。”
“那就好。”张为礼松了口气,将信折好,收回信封里,“管好那小子的嘴,这事不许让第四个人知道。”他语中一顿,格外叮嘱,“跟你二师叔也别提。”
“诺。”小何子垂眸应了,却有些疑虑,“只是……就硬不提?到底闹出了人命,还是个管事。”
循理来讲,这种事可以不让上头知道,但宫里总得处理、记档。
张为礼沉吟了一下:“那你去回信,随着信发一笔丧仪的银子回去便是,依病故办。钱按规矩支,不必解释太多。”
小何子心里一定:“诺。”便接过张为礼递来的信,告退出去了。
是以这封信连带几张银票当晚就送出了安京,信差日夜兼程地赶路,在元月末就送到了玉华行宫。
宫里拿玉华行宫的信不当回事,玉华行宫可不敢耽搁宫里送来的信。尚宫女官又有心独揽大权,巴不得没有容承渊这号人,因此一收到信便立刻召集了掌事们,容承渊自然也在其中。
众人聚到尚宫女官的堂屋里,她拆开信,几人都凑上去看。容承渊没那个心思,只站在几步外打量他们。
不过多时,他就从他们脸上看到了意料中的五官扭曲。
——都知监回过来的信文绉绉的,但若提炼精华,其意无外乎一句:来信已收到,对同僚病故深感痛心。这是办丧事的银子,让逝者安息吧。
可吕尚宫的去信里明明说了是容承渊杀人,还刻意渲染了容承渊多么穷凶极恶,狠狠告了一个恶状。
那这个回信……
几个掌事都望向容承渊,半晌,有人气虚地道:“你……在都知监、内官监……都有人?”
第327章 变天 卫湘悚然一惊:“什么?!” ……
能问出这句话的人想事也算明白。因为宫中职权分明, 信可以有都知监直接回,但为宦官下葬支银子得走内官监的账。这事能这样了结,九成需要都知监和内官监一起配合;另外一成则是有足够位高权重的人授意, 这人许是都知监的, 也或许是别人, 但总归能拿主意让都知监直接去支银子, 而内官监不敢过问, 那这甚至比前者更吓人。
容承渊低了低眼,答非所问道:“今日给各位交个底——刘继业那日提到的刘怀恩我查过了, 他原是在御前当差,因苛待手底下的徒弟被我杀了。刘继业那时正要入宫当差, 原已借着刘怀恩的门路谋了个好去处,但正好出了这变故, 那边不敢用他, 就将他打发到了玉华行宫来,所以他才恨我。”
众人心里一紧,马上又有人问:“你……你什么时候查的?”
这些官司可不是在玉华行宫就能查到的, 他们连去哪儿能查到都说不清楚,更不知他是何时联络的外头。
“这你们别问。”容承渊轻哂,向前踱去。众人在心惊中下意识地为他让开了路, 他从他们之中传过去,坐到堂屋中的主位上,“我本想着井水不犯河水地安然度日也挺好,但既然天不遂人愿,那也怨不得我了——自今日起,玉华行宫我说了算。各位若有不服的,当面说出来。”
“你……”尚宫女官瞠目, “你……你……”
容承渊眉宇微挑,淡淡看向她。
刹那间,不仅是她,所有人的呼吸都一窒。
他们说不清容承渊的目光中有什么,就是觉得不寒而栗。于是众人都闭了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怎的,连不服都真的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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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春三月,京中天气渐暖,去年入宫的祥贵人有了身孕,位晋祥嫔,成了宫中目下最大的喜事。
卫湘按礼数行了赏,却并未为这喜事多加分心,因为南方闹起了疫病。这疫病实是正月末就闹起来了,也就是惊蛰刚过的时候。只是那时候闹疫的地方局面太乱,书信往来本也需要时间,所以直至三月才禀到宫中。
卫湘一听闹疫两个字,就觉脑中一阵嗡鸣。
上一次闹疫是十几年前的事了,那时她与政务毫无沾染,不清楚宫外的样子,但至今都记得宫里折损了两个皇子,皇后董氏也因此而亡,敏贵妃毁了容貌,宫中后来的许多纷争都与那场疫病又脱不开的联系。
现在又来一场……
她如今已不大在意宫闱斗争,可不得不顾虑皇帝的头疾。另外云宜已摄政逾一载,虽风评颇好,但也没经历过疫病这样大的事,这起闹起疫来对她也是一场考验。
卫湘当即下旨:“命四位御医都进宫来候着,让御前先为陛下煎上治头疾的药,近半年来用过的几个方子都煎上。”
这之后也就过了不到两天,皇帝果然不出所料地头疼起来,不得不回紫宸殿静养,廷议等事尽交由卫湘去办。
在卫湘看来,疫病是远比蝗灾水患都棘手的事,因为疫情会传染,而且过程悄无声息,等人发觉自己染疫的时候已经晚了。于是纵说来无情,当下治疫最好的法子也只有封城封村,这于被封在城中村中的百姓而言无异于等死,却是遏制传染最有效的法子,封得越快就越能救下更多的人。
然而不论她这边决断多快,传令路上总是要时间的。因此一个月后,京中还是渐有了病例,再过一个月,宫中也报有个宫女染了疾。
皇帝的头疾此时已反复了两个来回,万幸这会儿正是好转的时候。又渐天气已热,他当即下旨命宫中上下去往麟山避暑。旨意第一天传下去,阖宫第二日就出了宫门。
抵达麟山后又三日,皇帝再度病倒。
消息传到椒风殿的时候卫湘正与云宜讨论两件近来的政务,听张为礼差来的人回了话,母女二人皆是一惊,云宜哑然道:“父皇前些日子已然好转,如今疫病之事也都已安排下去,只需各地按部就班地办差就好,怎的倒又病了?”
卫湘蹙眉问:“可是前几日在路上累着了?”
那御前宦官摇头,只说:“还请皇后娘娘速去清凉殿一趟。”
卫湘神情微凝,便说让云宜先去写功课,径自出了门,往清凉殿去。
尚未进清凉殿门,卫湘就已感觉到殿中一派肃杀。抬眸细看,外殿其实并无人影,内殿也只有两三名宦官,倒是地上散落了许多碎瓷片子,还有纸张本册。宽大的御案翻在一旁,墨汁与朱砂溅出一大片红黑痕迹。
这一看就是皇帝刚掀了桌子。
卫湘从未见过他这样发火,不由心惊,忙加快脚步入了殿。
待她迈过内殿门槛,张为礼忙迎过来,压低声音一揖:“娘娘……”
“怎么了?”卫湘的视线瞟过那桌子,“谁惹他了?”
张为礼递了个眼色,将她请远了几步,沉叹道:“娘娘记不记得,前些日子南边有些地方民怨四起,说封城封村之举是草菅人命的昏君之举?”
“记得。”卫湘拧眉,“当时陛下劝本宫不必在意,说只要闹疫封城,这种话次次都有。”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不假。”张为礼苦笑,“坏就坏在陛下添了个心眼儿,明面上安抚完娘娘,私底下却差人去查了。这一查……最后竟查到了谦王身上,那些消息皆是谦王散出去的。不仅有流言,还买通了些说书写歌谣的,四处败坏陛下名声。”
卫湘强定心神:“陛下现在如何了?”
张为礼连连摇头:“掀了桌子就气晕过去了,御医正施针。奴适才在旁听着,陛下嘴里一直念叨着‘杀了他’‘赐死’这些话,您看……”
卫湘眸光一凛:“梦话不算话,你就当没听过,半个字也不许透出去。”
“诺。”张为礼应声。
不远处门声轻响,二人皆举目望去,只见寝殿门一开一合,宋玉鹏走了出来。
张为礼忙问:“如何?”
宋玉鹏上前先向卫湘见了礼,继而叹息道:“陛下起了烧,御医正施着针,这回情绪倒安稳了。只是……”他顿了顿,锁眉道,“陛下适才说要传谦王进来问话。”
张为礼即道:“梦话不算话。”
宋玉鹏摇头:“半梦半醒时说的。”
张为礼只好吩咐:“那便先传谦王进来候着。”
卫湘静静听着,不必细问也知个中意味——半梦半醒时说的话,谁也说不准皇帝醒来后记不记得,所以先传谦王进来候命。倘若皇帝醒来后忘了,他们自然谁也不会多提,免得皇帝一见谦王就来了火气,给这场病雪上加霜;但若皇帝记得,谦王也能及时见,便不算他们没办好差事。
宋玉鹏这便出了宫,卫湘想皇帝若睡下了,她守在旁边也无用,不如先替他办些要紧事,于是问张为礼:“那呈密奏的人可还在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