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因而福身施礼时听到自己连呼吸都在颤,待她走了, 大多嫔妃也都瑟缩又不无尴尬地向她告了退。敏贵妃、文丽妃、凝妃、怡妃、皎淑仪五人默契地留了下来,等众人都退出去, 皎淑仪又同云安一起将几人膝下的皇子公主都带着, 一同避去了厢房。文丽妃则向琼芳和傅成递了个眼色,将宫人都聚去了侧殿,对他们耳提面命, 以免他们胡乱议论。
敏贵妃、凝妃和怡妃三人仍在殿里,都是满眼的担忧。凝妃最先走到了卫湘身侧,蹲身一攥她的手, 只觉冷得吓人,咬了咬牙,温声道:“娘娘千万稳住,此时最是不能乱了阵脚的时候,若走错一步便是满盘皆输。”
敏贵妃气恼道:“这个莲充华……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一惹事就惹个大的!唉,也是臣妾大意了, 只看她这些年悄无声息,倒忘了她曾在先帝忌日失仪的事,否则也能早防着她发疯!”
怡妃也很是焦灼:“虽说是欲加之罪,可关乎陛下声誉,只怕陛下心念一动便……”她哑了哑,没有把话说得太明白,转而有道,“况且姐姐平素也的确与掌印走得近,这可如何解释!”
卫湘静立在那儿,怔忪不语。三人七嘴八舌地说了一些,却因事情棘手,也都没什么好法子。
卫湘魂不守舍地听了些,终于缓过一口气,强撑道:“容我想想,你们且先回吧。”
三人的争论辄止,望了她一眼,都识趣地告退。
殿里完全安静下来,卫湘复又失神了一阵,其间她回到寝殿坐在茶榻上,再回神时已全然想不起自己是如何回到寝殿来的。
殿中唯有琼芳、傅成、积霖三人提心吊胆地候着,且都站在门边不敢扰她。忽见她回魂般地抬起眼,积霖才敢大着胆子上前了半步:“娘娘……”
卫湘脑子淡淡地摸出怀表瞧了眼,已快十一点了。
她脑子里仍是乱的,在这半晌里都没想出什么有用的东西。
但这也不尽然,因为有一缕思绪即便在她失神间也始终清晰,那就是她必须要保容承渊的命。
这绝非易事,莲充华的话虽不足以坐实她和容承渊有私情,却至少坐实了莲充华自己对容承渊有意,这已足够让皇帝杀容承渊一百次了。
可她不得不试试看,因为她最清楚,在过去的这十三年里,她始终在为露姐姐的死而懊恼。即便是在活剐了王世才为她报仇之后,每逢午夜梦回,她仍会反反复复地想若那日被杖毙的是她就好了,再问她千次万次,她都愿意用自己的命换露姐姐活下去。
现在,容承渊也是一样的。如果他因此事而死,她往后余生的十三年、三十年都将反反复复地想他,她会此时死去的是她。
这种执念有一份就让人痛苦,再多一份迟早会把她逼疯,她不远再受这种折磨。如果实在救不了容承渊……她便会忍不住地向,或许与他一同死了也不错。
可她又还有两个孩子,她为他死了,两个孩子多少要受牵连,所以这也不是上策。
她还是得救他,她能选的唯有救他。
但凝妃说得对,现下她若走错一步便是满盘皆输。
——卫湘回魂抬眸之前便是在想这一环,抬眸间与不远处的三人目光相触,她复又沉吟片刻,道:“琼芳。”
“娘娘。”琼芳忙迎上前几步,卫湘睇着她问:“适才怡妃也说本宫素与掌印走得近。本宫与掌印的关系,很明显么?”
“这……”事关卫湘最隐秘的私事,琼芳神情一僵。
卫湘倒很平静:“你但说无妨。”
琼芳低下头,哑了哑,道:“娘娘与掌印的事……只我们三人知道,可若只论‘走得近’,别说长秋宫上下瞧得出,陛下大概也有数。只是娘娘早已身居高位,与掌印走得近也说得通,因而也没什么人多想。现在莲充华将事情往那上头引……只怕……”
原本寻常的主仆亲近,经了莲充华的话轻而易举地就被点成了私情。更糟糕的是在多年以前,褚氏也曾暗指过她与容承渊不清不楚……那时她和他倒是真的冤枉,可他为此挨了一顿板子,皇帝必定对此颇有印象,虽多年来不提不疑,但现下莲充华这么冒出来,那件旧事只怕也会令此事雪上加霜。
卫湘眸光冷冷地垂眸:“好,本宫有数了。”
“娘娘打算如何是好?”积霖忍不住问,顿了顿,又道,“若不然……若不然便舍了掌印吧。”她也是御前出来的人,没少得容承渊照拂,这话说得十分艰难,“虽说是无情了些,可……可莲充华那些话已绝了掌印的生路了,大没必要再将娘娘也搭进去,想必掌印也不肯的。”
卫湘不置可否,只说:“帮本宫备笔墨。”
三人对视一眼,皆不懂她要做什么,但见她面色冷肃,也不敢多问,便去照做。
这晚,卫湘伏在案头写写画画到后半夜,在临近天明时又走到炭盆边,将那写了半夜的厚厚一沓纸都烧了个干净。
她知道要怎么办了,虽也只是摸索着来,亦掺着她已不陌生的豪赌意味,但心里总归不那么乱了。
至于赌错了,那也没法子。为着容承渊的命,她总得搏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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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清思绪,卫湘心底舒坦了些。
然后便是等待。她首先要赌的就是皇帝迟早会主动来见她,因此她并不打算主动去见皇帝,正所谓上赶着不是买卖。
这一步赌得并不大,只隔了一天,皇帝在傍晚时就打算见她了。虽然他没有亲自来她的长秋宫,而是着人来传她去紫宸殿,但也没什么不同。
卫湘听了传召的口谕并未急着出门,仍坐到妆台前慢条斯理地梳了妆——她平素就是这样的,眼下维持如此,既是为免显得自己心慌意乱,也是因为她最知道他有多沉醉于她的容颜,越是在危机之中,她越不能失了这张牌。
是以她到紫宸殿时已是半个时辰后了。楚元煜早已屏退宫人等着她来,她迟迟不到,他焦灼渐生,不由自主地在寝殿中来回踱起了步子。
卫湘绕过屏风便将他的焦灼尽收眼底,若常止了步,屈膝福身:“陛下圣安。”
楚元煜脚步一顿,定睛看向她。饶是焦灼之余更有怒火,他看到她仍觉眼前一亮,继而冷笑沉声:“出了这样大的事,皇后仍姗姗来迟,可见不慌。”
卫湘黛眉微蹙,举步向里行去,口吻恹恹:“宫中朝中想让臣妾死的人多了去了,莲充华这一招当年褚氏就已玩过,臣妾有什么好慌的?”
她说着已自顾步入那方用竹帘和屏风隔出来的茶间,在茶桌前落座。竹帘半卷,她正好抬眸望向他:“陛下传臣妾何事?”
她轻佻的态度让楚元煜莫名来气又发不出火,他于是轻哂一声,也踱过去,在她对面坐下来。
她娴熟地执起茶器沏茶,动作间寻不出半分凌乱和慌张,楚元煜默不作声地看了会儿,状似随意地道:“是啊,前有褚氏,后有莲充华,容承渊也的确常去长秋宫走动,你就不怕朕真疑你和他有什么?”
卫湘抬眸瞧他一眼,眼帘又落回正从瓷罐里拨出的茶叶上:“不怕。”
楚元煜遂问:“为何?”
卫湘又瞧他一眼,对着他的眼睛露出好笑和费解:“宫女宦官结对食是因寂寞难耐,臣妾这些年可有过独守空房的时候?犯得上找个宦官解闷儿?”
说罢,继续沏茶。
楚元煜不咸不淡:“朝堂上忙起来,朕总有顾不上你的时候。”
——这对卫湘而言简直是等什么来什么。
他若不提这个,她真正想说的话且还要绕许多弯子才好说出来呢。
她不由勾唇轻笑:“陛下这话很没意思,陛下明明比任何人都清楚臣妾待陛下的心。”
说着,她话锋陡转:“若不是真心爱慕、欣赏陛下,凭陛下对臣妾做的那些事,臣妾早已伤透了心,哪里还能愿意日日与陛下相伴?陛下心中都有数,有何苦拿那种话来刺臣妾。”
语毕她连连摇头,似乎对他此举大是无奈。
楚元煜被说得一怔,皱起眉头,不解地看她:“这话何意?”
卫湘轻笑不言,他愈发困惑地追问:“朕何曾有过对不住你的事?”
第318章 烈酒 “听说陛下疼晕过去了。”……
卫湘衔着最淡泊的笑容, 缓缓摇头:“说不上对不住。若换做是臣妾,臣妾也会那么做。臣妾偶尔回味那些事也并无怨言,只钦佩陛下的魄力与谋略。”
楚元煜更显困惑:“究竟何事?”
他已是三度追问, 卫湘略微一怔, 眼中终于流露出迷茫, 迎着他的视线道:“陛下当真不清楚?”
楚元煜拧眉:“朕不清楚。”
卫湘抿唇颔首:“好吧, 那臣妾说给陛下听。”
她缓了口气, 凝神追忆往事,面上浮现的笑容变得有些迷离, 但淡泊如旧:“早在张氏做淑妃时,陛下就起了动张家以充盈国库的心思。”
她才说了一句, 楚元煜已骤然变了脸色——是的,他用铲除世家的事情收银子的事她早就知道, 却不曾与他提过。
卫湘对他的神情变化视若无睹:“她从淑妃做到皇后, 再到被废,陛下让臣妾与她分庭抗礼,不仅搅浑后宫这一滩水, 逼得嫔妃们不得不站队,更气疯了张氏,因而行事越发的不计后果。”
她语中一顿:“可这些, 都是陛下和谆太妃私下授意臣妾的。陛下赢了,自然万事大吉,一则大权在握、二则国库充盈、三则换臣妾做皇后本也更合陛下的心意;可若陛下输了,陛下也是干净的,都是臣妾这个妖妃飞扬跋扈、不敬皇后,陛下杀臣妾便可平张家与其他旧日勋贵的怒火,这陛下不能不认吧?”
楚元煜满目错愕, 张了张口,愣是没说出话。
卫湘端详着他的震惊,莞尔垂眸:“再说张氏之前,陆家、杨家,哪个不是陛下借着臣妾的由头除掉的?陛下从来不在意臣妾或会因这些缘故成为众矢之的。自古妖妃总是好用的,哪怕昏君暴君身边有个妖妃都能罪减一等,更何况明君?臣妾倒真要感谢那些被抄家流放的大人们,他们虽对臣妾横挑鼻子竖挑眼,却不曾将陛下这些手段怪罪到臣妾头上……这陛下也不能不认吧?”
“你……”楚元煜惊得站起来,字字含着难以分辨是惊还是怒的颤栗,“你早就知道?”
卫湘置若罔闻:“直至臣妾登上后位之后,陛下对臣妾也并非全无算计,颖修容的林家不就是这么回事么?不算早已逐步远离朝堂的文丽妃家,林家那时已是朝堂上硕果仅存的旧勋贵了,膝下又有亲生的皇子,的确是个威胁。陛下借林家旁支的大不敬降罪整个林家,百年世家毁于一旦……不过这回,陛下的心思变了些,因为这仅剩的旧勋贵已没那么大的势,臣妾相信陛下此举当真是为了稳固臣妾的后位,杀鸡儆猴这一步走得很是漂亮。”
“只是——”她微微一笑,“陛下终究也要承认,倘若真闹出了什么意料之外的风波,陛下把臣妾推出去,自己也还是能全身而退的。”
楚元煜看着她全然僵住了,二人一坐一站,当中只一张茶桌,却宛如隔着天堑。
卫湘眼前的茶沏好了,只是仍有些热,她执起盏碟将它放到他那一侧,舒气一笑:“这一切,陛下要说自己心里没数,臣妾是不能信的。但陛下问臣妾是否早就知道,那倒也不是。臣妾出身永巷,前十六年加起来也就读过三五本书,哪里参的透这些。还是后来常得陛下教导,才渐渐看明白了。”
“若硬要说有哪件事臣妾从一开始就了如指掌,却仍有心与陛下配合的……大约只有两件吧。”她轻叹一声,笑容变得更加秾丽,“一是颖修容的事,那时臣妾已经过太多风浪,自然明白;二是最初皎姐姐那件事。”
楚元煜一滞:“皎淑仪?”
“是。”卫湘点头,“皎淑仪因罪被废,被困在落梅苑几年,管着她的女官连鞭子都敢动,哪就那么巧正好让她得了机会跑了出去,还跑到了慈寿宫外?所以臣妾当时就知道,是陛下想还她清白了。但臣妾当时只能看到这一层,并不知陛下的醉翁之意实则在恭妃那里。”
“所以,陛下啊……”她摇着头,长声慨叹,“您这样一次次地将臣妾置于险境,臣妾却依旧视您为夫君,倾慕您的雄才大略,心甘情愿地做您的左膀右臂,哪怕要舍出自己的性命也愿意帮您成事,您还觉得臣妾与容承渊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么?”
“你……”楚元煜惊然倒吸凉气,一声又一声。他双目圆瞪地盯着她,她从未见到过他这样失态的神情,可她心里却没有一点惊恐,只是平静地和他对视着。
她想,只要能救容承渊,这就值得,就像容承渊在她生恒泽时也冒着欺君的危险在救她。
长久的冷寂之后,他终于勃然大怒:“你怎么敢……你怎么敢!”他胸口起伏不止,气得口不择言,“你是不是真觉得朕不会杀你!”
“呵。”卫湘扬音轻笑,轻耸双肩,“陛下要杀臣妾,再容易不过了。臣妾在这世间毫无根基,宛若浮萍。过去、现在、将来,臣妾都是在陛下面前最没有还手之力的那一个。”
“可臣妾觉得陛下还是冷静些,别杀了臣妾又后悔。”她语中掠起一缕嘲弄。
楚元煜怒极反笑:“皇后容色倾城,但大偃江山万里,皇后也未见得是最美的那一个。”
“这话不假。”卫湘坦然点头,“臣妾明白山外青山的道理,况且臣妾如今也生了孩子、有了岁数。若陛下真下旨搜罗美女,比臣妾长得漂亮的不说能找到百八十个,十个八个也总能有的。”
楚元煜切齿冷声:“皇后明白就好。”
卫湘话锋陡转:“可美人虽多,又有几个能倾慕陛下到置自己的安危于不顾呢?有几个能像臣妾这样真正明白陛下的才华,能像臣妾这样死心塌地地做陛下的左膀右臂?”
她噙笑一顿:“又有几个,能如臣妾这样无父无母更无兄弟姐妹,即便入主中宫也只会一心向着陛下,不会因外人分心半点?”
“陛下,您承认吧。”她不慌不忙地站起来,看向他的目光平静而不失贪恋,“臣妾视您若神明,您也同样离不开臣妾。咱们既有夫妻的情分,亦有同盟的默契;咱们晚上有床笫之欢,白天可并肩作战,这是在广袤天地间都难得一见的。容承渊算什么东西,再来十个也不配与这样的情分相提并论。”
“你放肆!”他在她的平静中愈发的怒不可遏,“你……你揣测君心、欺君罔上!你这是死罪!”
卫湘面上心中都毫无波澜。
她知道,什么揣测君心欺君罔上都是虚的,他在的怒火无非是因她看穿了他的算计,是因为那些最晦暗的心事被她暴露出来,让他无地自容。
诚然……这比揣测君心和欺君罔上都更危险,可也要她赌输了才会危险。
“臣妾真不明白陛下为什么会疑容承渊。”她黛眉倏皱,语气里带起不耐,适才的挑衅和嘲弄都消失无踪,只剩下最平常的抱怨,“臣妾便是没做皇后时也早已身居高位,更一直是宠妃,还是御前出来的人,与臣妾熟络的御前宫人何止他一个?陛下觉得他们又该如何待臣妾才合理?硬装不熟不成?嗤……”
她好似被气笑了,冷冷地瞟他一眼,垂眸福身施礼:“陛下要治臣妾的罪就治吧,臣妾回去静候圣旨。”
她说完绕过茶桌就走了,行至寝殿门口听到杯盏摔碎的声音也没停半步。
好……昨夜反复思量的第一步已完满地走完了,但她连喘气的时间都没有,回去就要赶紧走第二步。
容承渊被关在宫正司,是死是活都在他一念之间,他若真忽然下一道赐死的旨意,她也没办法,只能自己尽快走自己的,迫使他跟上她的步调,顾不上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