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为礼说到这儿顿了顿,原想再说内官监,忽而想起容承渊适才说的是“女官们”,滑到嘴边的话化作一句疑惑:“不去内官监?卫淑女若是晋位,宦侍总该添的。”
容承渊衔着笑:“最多也就是添上两个,咱们亲自选两个给她。”
亲自选两个?
从御前吗?
张为礼知晓容承渊不是会大材小用的人,亦不爱做什么明升暗贬的事,一时不由困惑。但这困惑也就是一划而过,他不动声色地睇了眼傅成,即道:“那自是要没有其他依托的,咱们才信得过。”
容承渊微微眯眼:“长进了。”
张为礼忽得夸赞,局促了一下,低了低头:“我今日便会查清楚。”
“去吧。”容承渊说着便又端起茶盏,张为礼起身长揖告退,抬眸间又问:“师父今日可得空回府?还是改日?”
容承渊睇他一眼:“你知我不喜夜长梦多。”
张为礼会意,这便去了。他依容承渊的嘱咐将各处走了一圈,其余几局原就与容承渊关系亲厚,女官们自是连声谢过。末了去了尚寝局,掌事的尚寝女官苗氏、宦官黄献一同见了张为礼,待得将张为礼送走,两个人脸上维持的得体笑容便都僵住。
他们对视了一眼,黄献左右为难:“你说这差事怎么办?”
苗氏面无情绪地垂眸:“还怎么办?自是顺着陛下的心意办。”
黄献屏息,朝东南方向拱手:“不怕娘娘怪罪啊?”
“怪罪也没法子了。”苗氏喟叹一声,连连摇头,“卫氏的底细,容承渊原不必让我们知晓。既愿意跟我们点破、又顺便阻了我们的人去扰陛下雅兴,便是卖了我们天大的人情。咱若受了这份人情却不还礼,日后在他那里便是面子里子全没了。”
苗氏这番话可谓一针见血。六尚局紧要位置上的女官、宦官大多与容承渊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唯他们两个是清妃荐上来的,又在执掌尚寝局的要职上,在容承渊跟前本就没什么“里子”,若再连面子都失了,那不就成眼中钉了?
黄献深以为然地也长叹一声,苗氏打量他:“那般底细,你没与清妃娘娘提过吧?”
“哪能呢?”黄献苦笑,“我何苦惹这个祸。”
“那就好。”苗氏舒一口气,不再多言,自去忙碌张为礼的嘱咐。尚寝局除了制绿头牌、记彤史与起居注,还掌管一应寝具。譬如这回卫氏若要晋封,不仅她本人要添东西,身边多了宫女宦侍,也需多添床榻被褥。容承渊着张为礼早些给他们带话,他们就能早些开始准备,免得旨意下来后总有些手忙脚乱,更易忙中出错,倘若是个刁钻刻薄的主子,这就开罪了。
这般一想,他们又多欠了个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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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承渊所料不错,张为礼走这一圈回到紫宸殿的时候,卫氏晋封的口谕刚传下来。
这其实算不得大事,因本朝嫔妃分九品十八阶,从四品的贵嫔以上才是主位娘娘,往下尽为随居的低位嫔妃,且无员额限制,旨意亦不必经过礼部,晋封之事上虽也有些规矩,却松散得多,天子偶尔在这点事上随心所欲,言官们也懒得纠劾。
不过,张为礼还是着意拦下那要去后宫传旨的宦官,问了一句:“什么位份?”
对方答道:“正七品御媛,另加设小厨房。”
张为礼眉心一跳,不觉轻声吸气。
当今圣上怜香惜玉,登基五载以来,后宫晋升迅速的妃嫔很有几位,但就宫女得幸的来说,同样由御前出去的美人褚氏初封是正九品长使,晋至御媛用了小半年的光景;至于故去的妩贵姬,虽一时风光无两,但其实至死也就晋到了从七品宝林,贵姬的位子乃是死后的追尊。
这样一比,卫氏初封淑女、两日便升御媛,虽听来仍只是低位小嫔妃,实则却称得上惊人了!
更别提还加设了小厨房,又破了例。
张为礼这才真正明白容承渊为何要他去六尚局走一遭——卖六尚局一个人情实是次要的,要紧的是卫氏这般晋封必定引人瞩目,难保不会有人打一些阴损的算盘。容承渊在六尚局提点一番,教他们知晓卫氏与他有些关系,便会帮他盯着一些。
张为礼又想起容承渊赞他的那句“长进了”……
他忽而觉得,那句话更像是一句纯粹的鼓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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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照宫瑶池苑。
卫湘深知自己宫女出身,初封便是正八品淑女已是破例,便从未想过晋封的圣旨会来得这样快。因此在圣旨颁来的时候,她全然猜不着旨意的内容,伏地听完圣旨都仍懵着。
好在那前来宣旨的宦官是容承渊的亲信,与卫湘也有几面之缘,见状只笑了笑,上前两步,意有所指地提醒:“恭喜御媛娘子!娘子莫不是喜得昏了头?”
卫湘如梦初醒,连忙叩首谢恩。
琼芳取了赏银,亲自将人送出院子,又折回来,喜气盈面地朝卫湘福了一福:“陛下登基五载,奴婢都不曾见过哪一位晋封这样的快,恭喜娘子!”
卫湘笑了笑,心中喜忧参半。喜的是天子垂爱,这晋封足见他觉得她合意,甚至比她以为的更合意;可她也不能不忧,因为后宫本就凶险,她这样虽然风光,却也太过惹眼。
她定一定神,吩咐琼芳:“既晋了位,瑶池苑定会添人的,是不是?”
琼芳欠身:“是,估计最晚明日,尚宫局与内官监便要将人送来了。”
“好。”卫湘点头,“那你记着,院子里现在这几个各赏二两银子,积霖三两、你自去取五两,明日新来的一应赏一两。就说是为着我晋封,与大家同喜。”
“这……”琼芳顿显迟疑,思虑片刻,还是劝道,“娘子确有大喜,奴婢不该扫娘子的兴。只是这样厚赏是否太过破费,也太抬举他们了?”
卫湘笑笑:“你与掌印的教导我都记得,只是我想,立威是一码事,赏钱是另一码事。我是宫人出身,最清楚宫人不易。宫女们或还好些,多半家中日子还过得去;可宦官们除了落罪入宫的,哪个不是家里揭不开锅才不得不把孩子送来挨那一刀,以求换口饭吃?既知他们是为了几许银钱操劳,我如今又不缺这些,就不必在这上头小气。更何况,我如今这是位份低升得快,来日即便盛宠不衰,晋位也只会越来越慢。这样的赏钱不知何时才有下次,多赏一些也没什么。”
她这样说,琼芳想想,倒也有理,便福身说:“诺,奴婢记下了。”又问,“那一会儿的雅集,娘子可还去么?”
圣旨颁来之前卫湘原在梳妆,正要去赴那名为“品点小聚”的雅集。现下旨意一到,后宫恐怕正议论四起,琼芳便说:“您或许先避一避风头也好?”
卫湘稍作忖度,摇头:“还是去吧!宫中的议论不会因为我避不见人就烟消云散,倒是我若谁也不认识,总不是个事,合该尽快见一见人。”
“也好。”琼芳应了,唤来积霖,随卫湘一同出门。
这“品点小聚”由凝姬牵头,凝姬所住的柔华宫又无主位,以凝姬位份最高,干什么都方便,凝姬便将小聚直接设在了柔华宫正殿后的花厅里。
这是卫湘头一次去打这样的交道,为显恭谨,她没乘步辇,步行而往。
一路上,琼芳慢条斯理地为她“补课”,耐心地给她讲:“凝姬乃是中书侍郎千金,去年秋日大选入的宫,初封正六品贵人,拔得头筹。今春晋封从五品嫔,赐封号‘凝’;秋时晋封正五品姬,再稍进一步便是贵嫔,那就一宫主位了。在去岁大选入宫的几位里,她是最合圣意得一位,在谆太妃与皇后娘娘跟前也颇为得脸。”
卫湘足下一顿,凝神问她:“那在我得幸之前,凝姬岂不是后宫最风光的一位了?”
——若是这样,俗话说“王不见王”,她却恰好选了这“品点小聚”,可真是有点不巧。
但琼芳摇头,笑道:“如真是那样,便是没有今日的晋封,奴婢昨日也要劝您换一处雅集了。”
第24章 小聚 “亏的有御媛妹妹,否则我们真要……
眼见卫湘不解, 琼芳又笑道:“凝姬的确算是得宠,但娘子也知道,陛下并不多么贪恋后宫, 所以凝姬在去年入宫的新宫嫔中虽算得出挑,论‘风光’却也只是平平。现在宫中上下若论起上一位‘风光’的,大多还都会想妩贵姬呢。”
妩贵姬, 这三个字便是对卫湘来说也如雷贯耳。
这位在丽婕妤陈氏有孕时得幸的宫女据说只用了一夜便让天子对其着迷,令今上罕见的在半个月中有十日都去了后宫, 且都是翻她一人的牌子。往后的两个月中,她自正九品长使逐级晋封至从七品宝林, 并破例赐了“妩”字封号。不料这却招致将她荐上龙榻的丽婕妤嫉妒, 竟直接以一剂砒霜要了她的性命。
皇帝为此大恸, 不仅下旨追尊其为贵姬, 还在她的灵堂守了整晚。
随之而来的便是雷霆之怒, 丽婕妤被褫夺封号, 降为从八品采女。据传清妃曾为她求过情, 求皇帝顾念她腹中胎儿, 却也遭到斥责,皇帝只说:“此等恶妇, 正因顾念她身怀有孕, 朕才留了她一命。”
自此之后, 陈氏便再无翻身余地了, 即便顺利诞下公主也无封赏,小公主更是在降生当晚就被交给了恭妃抚育。身为生母的陈氏还没出月子就被迁去了最偏僻的一处院落, 虽是明面上没被打入冷宫,可那地方荒凉破败,与冷宫已别无二致。
——这些故事宫中无人不知, 卫湘因样貌出众,更是常被拿来与妩贵姬相较。
现下又听琼芳提起此人,她忍不住问:“妩贵姬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琼芳不由看了她两眼,笑叹:“妩贵姬生得是美的,却不及娘子万一。”
这话卫湘早听过了,追问:“还有呢?”
琼芳想一想:“若非要说她哪一处长于娘子,大约是比娘子多几许媚态吧。尤其是……”她言及此处却顿了声,垂眸不语。卫湘看了眼她的神色,很快领会:“尤其是在床上?”
琼芳不料她会这样直,嗤笑一声,转而忙说:“娘子慎言!”
说着她压低声音,小声告知卫湘:“娘子也知奴婢并不曾在陛下眼前当差,陛下若去后宫,奴婢亦不随去,他们在跟前的嘴巴又都严得很。只是……”她不大自在地稍稍一咳,声音放得更轻两度,“只是前阵子掌印让张为礼给娘子送书的时候奴婢也在,那时掌印已有让奴婢日后侍奉娘子的打算,奴婢恐那些书叫旁人瞧见会给娘子惹麻烦便多嘴了一句,张为礼就提起……说是……在妩贵姬得幸的第三夜,卧房里的动静一宿都没停过。”
语毕,琼芳已面红耳赤,低下头竭力令自己缓和。
卫湘骇然吸气:“天!”
她想起自己头一晚的疲惫,只听“一宿都没停过”这几个字,便觉得头皮麻了,心下不禁钦佩妩贵姬的本事。
若这么说,她也懂了妩贵姬缘何盛宠。今上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不贪恋后宫并不等同于他不享受床笫之欢,况且,他那个生龙活虎的劲头她也体会过了,若有精于此道者让他能尽享其乐,他自然欢喜。
……只是,她与琼芳打听这些细由本是想取长补短,这般一听却放弃了,心下直感叹各人有各人的天赋,妩贵姬的这种“天赋”,旁人怕是学也学不来。
而后复行约莫一刻,便到了凝姬所住的柔华宫。卫湘唯恐迟了,径直去往正殿观月殿后的花厅,结果却到得有些早,厅中只来了一位嫔妃,另有两名宫女、一名宦官侍奉在侧,除此之外再无旁人。
卫湘并不识得此人,但从衣着打扮上看,便知她位份也不甚高,双方便相对福身,以平礼相见。礼罢,这位面若盈盘点佳人已满目含笑,看起来一团喜气,好不见外地握住卫湘的手:“出来前刚听闻旨意,正想着要如何备礼贺妹妹晋封,不料这便见着真人了!”说着左看右看起来,仔细端详卫湘,“妹妹果真绝色。那日在长秋宫,我远远瞧着就觉挪不开眼,今儿个离得近,更觉得是见着天仙了!”
她快语如珠地一通夸赞,卫湘羞赧低头:“姐姐谬赞,不敢当。”边说边看向琼芳,琼芳即刻会意,笑说:“这位是褚美人。”说着又向褚美人福了一福,“美人娘子安好。”
褚美人看看琼芳,还了一礼:“可有日子不见芳姐姐了。姐姐这是跟了卫氏妹妹?日后走动倒方便许多。”
卫湘自听到“褚美人”三字时心便一悬,又见她与琼芳如此寒暄,更确定她就是容承渊曾提过的那位“美人褚氏”,一时心绪莫名。
她想褚美人应也能想到她的底细,但褚美人面上看不出分毫。卫湘因而也不好说什么,任由褚美人亲亲热热地拉着她的手落座,两个人无关痛痒地闲聊。
这般小坐片刻,另四位参与雅集的嫔妃也陆续到了,众人位份都不高,彼此相互以平礼问安。
做东的凝姬是最后一个到场的,她是个爽朗的人,穿了鲜橘色绣喜上梅梢图的上袄,搭着白底橘裙襕的提花缎子马面,外披的那件浅棕色的狐皮斗篷在进屋前就已褪去,一身的艳丽色彩将她那张本就明媚的脸衬得更加夺目。
几人原已落座,见她到来纷纷离席福身,凝姬的目光一扫,见众人都到了,不由嗔笑:“果真离得越近越易迟到。我离这花厅咫尺之遥,却次次都早不过你们。”
众人哄然一笑,凝姬注意到卫湘,几步迎上前,衔笑欠身:“恭喜御媛妹妹晋封!我这个人就喜欢美人,妹妹生得天仙一般,我那天递出雅集的帖子时都紧张,生怕妹妹去旁的地方,让我眼馋,所幸还是咱们有缘!”
这话引得好几人掩唇而笑,凝姬径自坐到圆桌主位,牵卫湘坐到自己的身侧,若论后宫位份这自然不合规矩,但她乃是新妃嫔,更是第一次来这雅集,在此更像“客人”,因此凝姬要尽待客之道,众人自不会说什么。
宫人们奉了茶来,是宜冬日暖身的祁门红茶。凝姬才刚进屋,正觉得冷,便端起来饮。褚美人见状,便先与卫湘讲道:“咱这‘品点小聚’说是雅集,其实不过姐妹们凑个趣吃吃点心,算不得正事,也没什么规矩,只是为了常有新意,也琢磨了些玩法。每每都有一道题目、并一道膳。”
卫湘好奇:“怎么个‘一道题目、并一道膳’?”
褚美人笑答:“这‘一道膳’是雅集当日要做的,由凝姐姐想。多是些点心小吃,偶尔也做汤羹蒸食。你放心,都不难的!一应食材尽会让宫人们提前备好,咱们只消坐在这里慢慢制出成品。倘使当中要涉及些煎炸烹炒的繁琐步骤,也都让他们端去小厨房制好再送回来,不费咱们的事。”
说着她便向凝姬说:“对了,上回我不在,倒不知这回要制什么了?”
凝姬含笑:“三红糕,以红豆、红果、红枣为主料。”
褚美人拊掌:“这个好,养颜又开胃!这会子红果也结得正漂亮呢!”跟着又继续向卫湘说,“至于那‘一道题目’,是指雅集的主题,咱们轮着出,这次结束时布置下一次的。下一次每人便依这主题备一道膳食带来,姐妹们一起尝尝!”
褚美人左侧的孟宝林笑言:“是呢,这样咱们便可以边吃边做那‘一道膳’,最是惬意。”
褚美人点一点头:“卫妹妹这是头一回来,自是没的准备;我上次因病不在不知题目,也没准备,这都无妨。但若日后知晓主题却空手而来,亦或带的吃食不切题,可是要罚酒三杯的!”
凝姬适才只一味地听她去讲,此时听她讲完,一哂:“褚妹妹说的是,咱这边只图一份消遣,算不得正事。只是这回倒有些特殊,是有正事的。”
褚美人一怔:“怎么正事?”
凝姬明艳的笑意收敛三分:“不日便是腊八,依着宫里的规矩,这日要给宫人们都赐一碗腊八粥的。从前这粥都由尚食局做,现下因有咱们这小聚,皇后娘娘就将这份差事交给了我。”
卫湘心下明朗:虽同样是粥,但若宫中的主子亲自出了力,宫人们自然更会感恩戴德。
孟宝林闻言托腮:“皇后娘娘素来看重凝姬姐姐,这回又吩咐下这样的差事,若是办得妥帖,姐姐大约便能位至贵嫔、做这柔华宫的主位了。”
“皇后娘娘确有此意。”凝姬垂眸衔笑,承认得坦荡,“所以我想做得漂亮些。你们且帮我想想,除了腊八粥,可还能备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