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二人就一道入了殿。
皇帝早朝前时间并不宽裕,安排不得正经的早膳, 只能简单用些点心。于是卫湘进殿就吩咐传膳,也就过了小半刻,早膳便端上来, 二人落了座,楚元煜即要迫不及待地开头,卫湘睨他一眼,伸手边盛粥边道:“且先用了早膳再说,不然火气一上来就没胃口好好吃饭了。”
楚元煜心中虽火,却愿意听她的。当下重重沉了口气,硬将滑到嘴边的话忍下去, 接过她递来的粥。
如此一来,他虽气恼之下有些心不在焉,也还是用近一刻的工夫好好用了些早膳。早膳撤下去,卫湘又与他一同进了寝殿,二人进了茶间。
这茶间是用屏风与竹帘隔出来的,地方不大,但很是温馨雅致。
平日里若这样饮茶,多是他沏茶来给她品,从她身为御前宫女第一次进天子寝殿起就是。可今日他没心情,进来就心不在焉地坐下了,卫湘自也不甚在意,前去端来茶器,安然坐到他对面,边沏茶边道:“我知你在气什么。婚姻大事,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尚未提过让他寻人家以备大婚的打算,哪有他自己这样定了的。”
楚元煜冷笑出喉:“这小子翅膀硬了,主意也愈发的大。我不过病了一场,他当我死了不成?”
……这话虽多有戏谑之意,也仍是一句很重的话。卫湘心里咯噔一颤,忙道:“也没有这样严重,你消消气。”
楚元煜面色铁青:“偏选了董家,既有根基又有名望,当我不知他打的什么主意?”
卫湘边往盏中斟水边连连摇头:“这你恐是想多了。毕竟是他亲舅舅的女儿、他的亲表妹,平素都有走动的。一来二去混得熟了,又正是春心萌动的年纪,也未见得是为着别的。”
语毕,她放下斟热水的小铜壶,耐心等着眼前的茶水晾至他喜欢的温度。
楚元煜轻笑:“若真是那样,他大可先私下与我提。偏这样直接在朝堂上开口,又是董家,群臣乃至天下都瞧着,不是逼我点头又是什么?”
卫湘闻言,垂眸不再劝了。
这的确是皇长子的失当之处,她也觉得这小子就是蓄意而为。
……诚然,她现下闭口亦是“蓄意而为”,因为她若要想些说辞劝一劝他也不是想不出,譬如说皇长子年纪还轻,有了心上人就只想尽快成婚,怕他不答应才出此下策云云……他也曾为张氏疯过,自然能体谅几分。
可她为什么要这样帮皇长子?
卫湘便只在茶水温度合适后双手奉过去,模棱两可道:“罢了,做父亲的,还真跟儿子计较不成?况且他的婚事也该开始做打算了,既嫡又长的孩子,最后挑定的人家总也不会差,我看董家也无不可。”
楚元煜接过茶,听了她的话张了张口,终是没说出什么,喟叹着垂眸品茶。
卫湘知道,即便按照这个道理他也没可能对董家满意。
这不是他不为皇长子考虑,相反,正是他还在为皇长子考虑才会有此等恼火。
皇家的婚事总不会只是婚事,总有许多要权衡的地方,就连他这个皇帝也是如此。尤其是皇后与太子妃、皇子正妃这样的身份,结亲等同于结盟,日后不仅两家人免不得有许多利益牵扯,就连与之亲近的人家也会被算在这个圈子内。
可董家是簪缨数代的世家,这样的人家交际圈早已形成,与董家交好的人家不大可能有他一手扶植起来的新贵。
那皇长子这婚事算怎么回事?
做父亲的大刀阔斧地铲除世家,既是为了国库、为了江山,也是为自己和子孙免除一份威胁。结果当儿子的扭头就和人家结亲,岂不是给了这些人家死灰复燃的机会?
就这一点而言,卫湘属实不能理解皇长子究竟在想些什么。若说只是为了儿女情长,亦或只是出于对生母的思念就做出这种决定,未免太蠢了,哪怕是她也并不觉得皇长子真有那样蠢。
那么唯一的缘故……
卫湘心底沉了沉。
她不得不怀疑,在日复一日的矛盾中,这对父子间的矛盾或许已很大了,远比他想象的大。
这种政见相左令皇长子意识到自己的抱负难以实现,甚至极有可能……他担心父亲并不会立他为储,因此开始谋求自己的势力,为今后做打算。
倘使真是这样,这小子倒是有野心也有胆识。可皇帝现下不过三十三岁,他这样早就生出这种野心,日后宫中就更要腥风血雨了。
当然,就像先前皇帝卧病时他急于去宣政殿议政一样,这于朝堂和后宫而言都未见得是好事,对卫湘而言却是好事。
单为着皇长子对她的恨意,她也万万不能真让他坐到皇位上去。他与君父隔阂渐深,于她而言再好不过。
卫湘沉吟半晌,满心忧愁似的一叹,幽幽道:“臣妾有一言,陛下且听一听。若陛下觉得臣妾与皇长子素日不睦,说出的打算不会是为她好,那就当臣妾不曾说过。”
楚元煜道:“你说就是了,不必这么多顾虑。”
卫湘温声:“别的都不提,只说为你着想,我觉得这婚事你得应他。”
楚元煜眉宇倏皱:“为何?”
卫湘又一声长叹:“一直以来皇长子对我怨恨颇多,这是张氏埋下的误会,但归根结底是为了他的生母。”
“这些年我瞧得出,他心里的恨是与日俱增的。初时是怨敏姐姐多些,后来牵连上我,再后来因为张氏的缘故对我恨意尤甚,连带着连你待我好也让他心生怨怼。”她语中一顿:“如今这婚事是和他生母的娘家去定,若你不应,只怕他心里要觉得你是因为偏心于我才不肯他与外祖父家亲上加亲,又或索性觉得是我从中作梗,你身为他的父亲却偏爱听我的枕边风。”
“不论他怎么想,这都伤了父子天和,我不想你同他闹成那样。”她最后道。
这话说得哀婉感伤,像极了一个为夫君和继子操碎了心的好后母。
楚元煜沉默不言,这事也的确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定下来的。
卫湘复又温声劝说:“得空与皇长子好好谈谈吧。既是父子,有什么可关起门来生闷气的呢?且问问他究竟怎么想。若那董家姑娘是好姑娘,他又真的喜欢,也不失为一段好姻缘。至于别的……常言道儿孙自有儿孙福,陛下也不必事事担心。”
她说到最后,楚元煜眼底一颤,忽地抬眸看她,眼底隐有疑色。
卫湘知道他在疑她这话是否窥见了他心底最深的顾虑,可她终不欲与他明说,便低下眼帘若无其事地为自己沏起茶来,好似方才那一句只是歪打正着地碰上了,并无其他缘故。
又是良久好一阵沉吟,楚元煜重重一叹:“罢了,就依你说的,改日先问一问他再说别的。”
卫湘莞尔点头,姿态柔顺之至。
这几年她越来越会拿捏这副温柔小意的样子,尤其在他为政务烦忧、亦或为父子矛盾头疼的时候,她总是最善解人意的那一个。
所以他在她面前愈发能放松下来,所以她的长秋宫对他而言愈发像一个“家”。他若在翻新的时候去长秋宫找她,宫门一关、宫门屏退,他眼前就只有她这个妻子和一双懂事的儿女。
这片刻的清静于他而言本不那么重要,可在他染上头疾后渐渐不一样了。
他需要这种清静令他放松,以免犯病。也需要她和孩子们这样心无旁骛地陪伴,让他暂且忘了他有个已逐渐绽露野心的长子。
如此说来……
看看,她就知道野心得藏着吧?
其实她的野心比皇长子来得要早的多,若让他知晓,她恐怕早就死了一万次,此时连坟头草都三尺高了。
喝净盏中茶,卫湘一如往常般陪他料理了一上午的政事。临近晌午时,她磨着他一同回了长秋宫,唤来云宜和恒泽,一家四口一同用了午膳。
午膳后她问了问容承渊下午的安排,听闻并无朝臣觐见议事就没让他走,直接叫御前宫人们将奏章搬来了长秋宫,两个人同坐在茶榻上看。
第307章 王妃 这日之后,谦王妃再也没来拜见过……
几日后, 皇帝下旨召见皇长子去紫宸殿商议婚事。
……这是极为合理却又甚是罕见的做法,尤其对于仍住在宫中的皇子而言,即便是要议正经事, 皇帝也大可只命宫人去将人喊来, 全然不必“下旨”。
这样板正的操作处处透着疏离, 卫湘一听说就笑了, 私下里跟云宜揶揄道:“瞧瞧你父皇, 多大的个人了,还赌气呢, 偏用这幼稚法子给你大哥添堵。”
云宜扯动嘴角:“大哥一定吓死了。我若是大哥,这婚事就算了, 别招惹父皇。”
卫湘点点头:“母后也这样觉得。”
若皇长子真能就此放弃实则是最好的,失望的只有卫湘这样不盼他好的人, 若董家姑娘与他真有情谊那就再添个伤心人, 除此之外对谁都好。
然而事实证明,云宜到底不是皇长子,卫湘也不是。父子见面后是如何谈的, 卫湘无从知晓,只知道在那日傍晚,紫宸殿传出旨意:为皇长子与董氏赐婚, 封皇长子为谦王,董氏为谦王正妃。
连带着这道旨意传出的还有数道必要的口谕,比如命礼部开始择定吉时、筹备纳采问名等六礼①;比如命工部在京中挑选的风水上佳之处,尽快动工修建谦王府;再比如,宫中六尚局和内官监自然也要忙起来,皇子娶亲乃是大事,按规矩还要同时选定几名侧妃与侍妾, 其中侧妃通常与正妃一样是官家小姐,由上头钦定,侍妾则可以是女官或宫女出身,由尚宫局整理名册举荐。
这些皆是容承渊亲自来与卫湘说的。
正值早春,傍晚庭院仍凉,卫湘立在廊下静听他说这些,只听说赐婚时并无什么意外,直至听到他说加封谦王的事,她心里一惊,后背直沁出一层汗来。
她不可置信地侧首看他,他眼中含着意味深长的笑,卫湘哑然盯了他几息,便也笑了:“哈……”
这于她而言,实在是一桩出乎意料的好事了。
从明面上的规矩讲,皇子成婚时加封为王理所当然,但本朝不成文的规矩是储君人选不会封王,也不必出宫开府,只消等着加封储君的旨意下来搬进东宫即可。
楚元煜就从未封过王。
而皇长子现在封了王。虽然这也并不意味着他不可能承继大统,但说明皇帝至少暂时不会考虑立他为储了。
换句话说,身为嫡长子,他原与储君之位只有一步之遥,而从封王旨意传下来的这一刻起,一步之遥变成了千难万险。
如若细品他的封号,就更耐人寻味。
谦字固然不是个很差的字,就是太过平和,有种随遇而安的淡泊,温润有余气魄不足。
可要当皇帝的人,哪里能没有气魄呢?尤其这还是父亲赐给儿子的封号,其中暗含期盼,倘他真的想让楚恒沂成为储君,对他的期盼就绝无可能只是个“谦”字。
瞧瞧他给女儿们的封号,都还是康福、宁悦、长乐这样期待她们一声平安健康的字眼儿呢。
卫湘的笑忍都忍不住,问容承渊:“究竟是怎么谈的?”
容承渊摇头道:“你若想问起了什么争执,倒也没有。只是陛下不满这桩婚事,自要劝皇长子打消念头,但皇长子不肯,跪在殿中执意要娶,陛下就下了这旨。”
“哦,有些无趣,但也挺好。”卫湘悠悠点头,“旨意尽快传出去吧。六尚局择定侍妾的事,你多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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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时辰已晚,宫门已落锁,这道旨意当晚只在宫中掀起了议论纷纷,次日才传到六部衙门,引得朝野震荡。
个中道理卫湘既然瞧得明白,朝中官员就更没有参不透的道理。礼部生怕变数牵连到自己,对这婚事“能拖则拖”,现在明明元月都还没出,他们择定的吉期却硬是放到了年末。
如此一来,个中事倒都可以慢慢准备了,尤其六尚局,婚礼的一应婚服、首饰都有了充足的筹备时间,宫人们一时间对礼部感激涕零。
这期间,宫中也算平静。争风吃醋的事虽偶尔也有,但因目下最得宠的是中宫皇后,底下也没翻出什么花。
三月时,太医禀奏玉宝林唐骊珠有孕,皇帝下旨晋她为御媛。十月,四公主呱呱坠地,她又越过美人、才人一级晋至贵人。封位虽仍不算高,但既有了个女儿,日后也算有了指望。
冬月,四公主的满月礼很快就到了。
这日子其实离皇长子的婚期已不过八日,若要论个轻重缓急,自是皇长子的婚礼更为要紧。
然而在四公主满月礼的前几日,他就像全然忘了长子正要大婚一样,闲暇时只拉着卫湘给四公主想名字。直至满月礼前晚,才总算择定“宓”字为名。
但即便如此,皇长子的大婚仍是奢华之至的。
明明是寒气逼人的严冬,这日的京城却处处挂满了大红,硬生生衬出一种浓烈的喜气来。皇长子骑着高头大马去董府迎亲,无论董府还是谦王府都张灯结彩、高朋满座,热闹从天不亮一直持续到入夜时分。
卫湘身为皇后,自要与皇帝一起去为皇长子主婚。看在大婚的份上,二人默契地维持了一种客气,皇长子前所未有地对她“孝顺”起来,她便也在人前又一次扮成了最慈爱的继母,更与皇帝出双入对,看起来简直是再和睦不过的一家。
翌日天明,谦王夫妇进宫问安,也恪守礼数来了她这里。董氏一丝不苟地向她施了大礼,她微笑着上前搀扶,然后赐座、颁赏,配着得体的笑容与几句慈爱的关切,俨然一位最宽和的婆母。
董氏的礼数也很周全,言谈间更令人寻不到半分错处。卫湘仔细打量她,她的姿容其实算不得多美,与先皇后董氏也说不上多像,举手投足间的气质却莫名有几许先皇后的韵味,大抵便是出自同一个世家的缘故。
不过这默契的逢场作戏也就到这日为止了。
这日之后,谦王妃再也没来拜见过她。
过年时,谦王妃身为儿媳本该在年初一就到长秋宫来问安,长秋宫上下也早做了准备,卫湘早早就让人专门备好了一份贺礼等着她来。
然而这日谦王妃迟迟没有露面。临近晌午,卫湘听闻谦王今日时独自进的宫,始终没见谦王妃的影子,谦王也只是去向皇帝与太妃们问了安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