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他不是。那他的这般模样,对她而言就只有威胁了。
待得人都到齐,上下皆落座,便继续议起来。
今日上午,在哪些地方放粮施粥的事已基本敲定,下午要议的是调拨多少粮草,这需户部与太府寺一并商量,卫湘思虑后又命人将陶将军传了来,以备不时之需。
这一回,分歧出现得很快,殿中朝臣基本分为两派。
一派力主若国库撑得住就当尽可能地多拨些钱和粮,这样一则可多救些人,二则朝廷与地方官吏压力都能小些。倘或有其他需要,譬如购买药材一类的事宜,可由地方官吏自行变通,不必再事事上奏。
另一派则主张在保灾民性命的前提下,竭尽全力地将拨下去的粮食压到最低,钱则一分不拨,以防官员们中饱私囊。至于药材一类的需要,有些地方可能会有,有些则可能没有,但一应都该由朝廷另行安排,不能直接权柄下移。
卫湘初听这两样观点,心中就已有计较,只是没急着开口,想着他们若能争出结果也就罢了。
可他们两方僵持不下,足吵了两刻也没分出胜负,恒沂亦在其中据理力争:“现下洪水未停,流民数量未定,如何能卡着数拨钱粮?况且流民们露宿街头,病总是难免的,药材自然需要,你们户部便是要省钱,也不该从百姓的性命上省。”
第303章 论善 “臣等岂是为了省银子!”……
这罪名太大, 对面马上据理力争:“臣等岂是为了省银子!”
卫湘目光微凝,心下自有话想说,想了又想, 转而低眉, 发出一声笑。
她的笑音很轻, 但极灵动, 直令殿中热烈的争执都停了一瞬。众人都看向她, 她骤显窘迫,忙止了笑, 皇长子不满道:“母后笑什么?”
卫湘歉然道:“这几日本宫也疲累得紧,一时走神想别的去了。”
众人见状自不欲追问, 她语中一顿,径自续道:“原是些闲话, 其中倒有些陛下的道理, 诸位大人也不妨听一听。”
朝臣们不免想:这议政呢,怎么打岔?但因是皇帝的话,也无人敢说不听。
卫湘含着笑, 娓娓道来:“那日宁悦公主一口气责罚了几个宫人,本宫觉得她年纪尚小,不该如此。陛下则说宽待下人固然是好的, 但也需分时候。若事出有因,只消别罚得太过,以致于显得刻薄恶毒,那也无不可。初时本宫并不赞同,毕竟公主才九岁,陛下却说正因公主年幼,已能如此行事更显思虑周全。”
言及此处, 她徐徐缓了口气:“陛下的意思是,若公主总将宫人的错处轻轻放过,宫人常被纵容,迟早有一日酿成大祸,那就不是简单责罚的事了,止不准就要丢了性命,甚至累及家人。公主这样抓住错处小惩大诫,给宫人紧了弦,让他们今后都能小心当差,才是长久之计。”
——这事实则有一半是卫湘编的,因为云宜的确在宫人赏罚的事上极会拿捏分寸,她这个做母亲的却也并非什么大善人,自然不会在这种事上指手画脚。
朝臣们多半也听得出她是编的,因为这与他们适才所议之事状似毫无关系,实则异曲同工,哪有这么巧的?不过大家也全然不必戳穿她的醉翁之意,只听皇长子强忍着不快,问道:“那在赈灾之事上,母后以为何为大善,何为小善?”
“本宫哪懂什么赈灾。”卫湘失笑,稍顿一声,又言,“本宫只知道若是陛下在这里,自会看重子民性命,但这性命却又不能只看一时,需以长远计,能活下来更多的人才是好的。”
一时间,双方似都摸到了一些她的心思,却又都那不大准,无人敢乍然显露什么。
卫湘斟酌着,再行续道:“赈灾拨钱拨粮,都只是一时的事。在此之外,诸位大人还需顾全大局。一则是灾情结束后各灾地都还需重建,农田也仍需人耕种,贸易往来亦少不得有人撑着,在灾情结束后须得让灾民返回故土;二则,水灾虽是天灾,但百姓们家破人亡,难免心有怨气,因此在赈灾之事上万不可闹出什么大乱子。倘或生出些父母官克扣赈灾钱粮的事,真能按着不提便也罢了,怕只怕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让灾民知晓了,大闹都是轻的,一旦揭竿而起闹出叛乱,不知又要再死多少人,诸位都需仔细打算。”
她嘴上说着不懂,这些道理却句句在理。其实学富五车的朝臣们当然也明白这些,只是各人侧重与立场不同,便有了争执。而“眼前多救人”和“从长计议”究竟孰是孰非,实则也没什么定论,卫湘这番话算是帮他们定了个音——因这话是借着皇帝的意思说的,若皇帝在这里,此事还可辩上一辩,可皇帝不在,那就只能“谨遵圣意”。
楚恒沂听出卫湘这番话与他意见截然相左,不由面色铁青,却也说不出什么。
卫湘接着说:“本宫虽不通政务,但昨天听陛下说了几句打算,也不得不与各位大人说说。”
“陛下的意思,首先是要救人,却不能让灾民赖在施救之处不肯返乡,因而救灾的粮食虽不可过少,却也不得过多。户部且去将粮仓里的米尽折成糠与麸,这样既能多出三四倍的量来,令更多人果腹,又不至于让他们想留下来,等到灾情过去自会返乡。”
“再有便是钱与药材。大灾之后必有大疫,陛下也想到了。但逢重大灾情,中饱私囊者从不在少数,陛下的意思,拨钱万万使不得。至于防疫,一是要命太医院事先备下数种可能用到的药方,药材需以平民也用得起的廉价药材为主,命人誊抄送与各地备用;二是户部可着手先备下一部分药材,但只送去各郡,以专库封存,由京中直接派人严加看守,再令各地提前招募医者以待吩咐。倘或下属县、村闹出疫病,即刻由郡中官员调拨医者粮草,如此既不会太费时间,也可尽量避免官员们层层盘剥,诸位大人以为如何?”
这话又是她编的。皇帝昨晚根本没醒,先前与官员亦不曾议到这一步,又哪里来的这种话?
这全是她自己刚琢磨出来的,只不过借着皇帝的名头,狐假虎威罢了。
可能够格进紫宸殿议事的朝臣们也都精明,听了她的话,他们都觉得在理,却一时却无人应声,大抵便是在揣摩她是否狐假虎威。而若是,他们现下随声附和,万一陛下醒来后并不赞同她所言,他们又是否会被牵连。
楚恒沂亦看透了这一点,冷笑一声,直言道:“这话真是父皇所言?儿臣适才读了这几日议事的记录,似乎并不曾议及此事。”
卫湘不慌不忙:“廷议是不曾议及,但陛下忧心灾情,自然处处都要想得周全,否则也不会病倒了。你若对此心存疑虑,等你父皇醒了,你尽可去问他。”
这话出口,她都觉得自己脸皮颇厚,明明是没影儿的事,她却言之凿凿,好像皇帝真同她聊过似的。
实则是她也在赌。她赌皇帝会赞同她所言,亦或可说,她赌在“懂他”这一事上,她的道行远胜楚恒沂这个小狼崽子。
然而她的理直气壮却让朝臣们动摇了,他们原也疑过她一个妇道人家能不能说出这样的道理,现下又见她如此有底气,不由开始相信这或许真是圣意。
楚恒沂察觉到周遭气氛松动,终是有些急了,咬牙道:“父皇一贯偏宠母后,儿臣若去问,父皇自然置喙顺着母后的话说!”
话位说尽,四下里已溢起一重倒吸冷气声。
原因无它,实在是楚恒沂这话太没分寸了。
往小了说,他身为人子,却在妄议父亲与继母的感情,且又言及“偏宠”这样的话,多有不敬;往大了说,他身为人臣,在质疑皇帝会因一己之私罔顾大局。而他又分明清楚皇帝已因国事累得一病不起,这番话既不孝也不忠,更是不实。
……更何况,还是当众。
就连卫湘都被这话惊了,她诧异地看了楚恒沂一眼,不得不肃然告诫:“皇长子说话要凭良心。陛下虽与本宫感情甚笃,却从不曾为本宫荒废一次朝政,此事满朝文武有目共睹,你身为陛下的长子,实不该如此猜忌。”
楚恒沂也知不妥,咬牙垂眸:“儿臣失言。”
“罢了。”卫湘犹自满目告诫地睇着他,“你父皇头疾难愈,这话莫让他知晓。”
“诺……”楚恒沂应声,神情显然一松。
因为这话虽是为着皇帝考虑,实则也救了他。
殿中的气氛也随之一松,不多时,始终沉默的陶将军上前揖道:“臣乃武将,循理不该置喙赈灾之事。可臣觉得天下的道理都差不多,娘娘适才所言句句在理,臣便以为可行。”
卫湘感激地望他一眼,继而望向近前落座的另外几人:“户部与太府寺怎么看?”
几人无声相望片刻,那昨日受她之命暂代太府寺卿的少卿立身一揖:“皇后娘娘言之有物,臣等自当从命,必尽力而为。”
“好。”卫湘舒气点头,“此事关系重大,又牵涉颇多,各位还需先估算个账目出来,请陛下先过目了再说。”
“诺。”众人起身齐声应了,姑且没了别的事情要议,便先行告退。
卫湘一如昨日般先回长秋宫看了看孩子们,而后就去紫宸殿。
这回她到的早些,天色仍亮,远没到燃明灯火的时候。
可她还是一进外殿就知皇帝必是睡醒了,因为宫人们个个神情谨肃,一扫昨日傍晚的懒怠。
卫湘于是直接进了寝殿,绕过屏风举目一瞧,皇帝果然是醒了,不过也就是刚醒的样子,半坐着靠在软枕上,睡眼惺忪哈欠连天。
“可舒服些了?”她衔着笑上前,楚元煜闻声望过来,眼底浸满笑意:“难得这样长睡一觉,很是痛快。”
说罢他便问她:“是刚从宣政殿回来?”
“算是吧。”卫湘坐到床边,莞尔颔首,“先回去瞧了瞧云宜和恒泽,便过来了。”
楚元煜点了点头,出乎意料的是他并没有急于追问这两日的廷议,而是有些复杂地叹了一声,含着几分动容与她说:“这两日辛苦你了。”
卫湘抿唇:“先前我同你说谢意,你嫌我见外,现下自己说这种话倒不提见外的话了?”
楚元煜哑笑一声,伸手将她揽过去,道:“你说得对,有些情谊是该说的,不说就是憋得难受。”
第304章 听话 “别说这话,成么?”
“能替你办些事情, 我也挺高兴的。”卫湘笑笑,便吩咐宫人去传膳,趁着等膳的工夫正好说起了这两日议事的经过。
她说得很小心。虽然她自问已很懂他, 但总归是有赌的意味, 狐假虎威的伎俩也难说会不会惹他不快。
卫湘说完即轻声道:“你别怪我借你的势……他们两方争执不下太耽误时间, 一味的多拨钱粮我又觉得隐患甚多, 不得不出此下策。若你觉得不妥, 改也来得及改,只管跟诸位大人明说是我擅自做主。”
楚元煜垂眸沉吟, 久久不语。这样的安静让卫湘心中惴惴,不觉屏住呼吸, 紧盯着他,手心里已渐渐沁出汗来。
好似过了很久, 他忽地舒出一口气来, 她下意识地启唇:“陛下?”
楚元煜如梦初醒般地看过来,捕捉到她称呼的变化,不禁失笑, 攥住她的手:“我在想有什么需要查漏补缺的地方。”
卫湘闻言,知他并不反对她的决定,总算心头一松, 又问:“都有什么?”
楚元煜笑道:“没什么了。”
容承渊在这时入了殿来,禀话说晚膳已在内殿备妥,他就起了身,披了件衣服与她同去内殿用膳。用膳时两人自然而然地继续聊起水患,这样在闲谈间言及政务的事先前也常有,可这次不太一样。
这一次,卫湘明显地感到他在有意询问她的意思。她摸不准他这样问她是什么缘故, 只是又起了赌性,便将心一横,信他并无恶意,一一答给他听。
楚元煜时而若有所思地点头赞同,时而也作几句补充,但都是极细微的地方,哪一条也谈不上是两人观点不同。
聊完政务,他如卫湘预料般提起:“对了,你传一道皇后懿旨,将今年的大选免了吧。外面闹着灾,我没心思。”
卫湘微微一愣,她虽想到大选要免,但本是要等他的旨的,没想到他让她传皇后懿旨。
不过这也合规矩。
卫湘点头应道:“好。”
楚元煜沉吟了一下,又说:“御医让我近来多加歇息,以免酿成大病,所以这水患的事……”他顿声望了眼卫湘,“总归现下也议得差不多了,我想先让你再帮我盯上几日。”
卫湘心头一震,面上强维持住冷静,轻声道:“我自是愿意帮你的,只是国之大事,你信得过我?”
楚元煜笑了笑,目光定在她面上,温和但认真:“你我之间,我不说什么虚话,只看这几日你拿的主意就可见你见事极明白,你只管安心去办吧。再说,若真有拿不准的,你又不是不能问我。”
他这信任论的是实力。
……但卫湘想问的其实不是这个。
她想问的是诸如后宫干政之类的问题,听他说起这个,她本想挑明一句,但仔细想想又不打算问了。
她本就知道,他对她是不必有什么顾虑的,因为她毫无根基,谨国公府被拉过来给她贴金也只是图个面子上好看。
再者,更要紧的是她原也知道,他在这一点上向来是豁达的,否则他从一开始就不会许她读什么政书奏折。
长久以来,她时常暗自嘲弄他的怜香惜玉没几分真,却从不能质疑他在这份豁达上是真君子。如果现在她这样问他,那真是有点对不住他了。
这晚卫湘自是留宿在了紫宸殿寝殿。次日的早朝仍是免了,帝后二人都睡了懒觉,直至七点多才起。御医前来为皇帝请脉施针,卫湘梳妆妥当后就自顾先用了膳,而后再到宣政殿与朝臣廷议。
临出门前,她示意容承渊去了侧殿一趟,屏退宫人,私下里问他:“陛下素来对政务最是上心,每每犯起头疼都是才好些就又要看折子,否则也不会忙出这一场病。昨日他却忽然愿意多歇些时日,只说是御医的叮咛……我横竖觉得不对,你可知御医究竟说了什么?”
她心下只怕皇帝这病不好。
容承渊摇头:“御医说的就是这些。脉案我也亲自看过,顽疾难愈是真,若说现下就多严重,倒也没有。”
卫湘听得拧眉:“那陛下何以突然变得这样小心?”她一边问,一边已在心底同自己说:或许真是知道厉害了,毕竟头疼也不是好受的。
容承渊凝神想了片刻,道:“倘若没有别的缘故,那许是为着皇长子的事。”
“皇长子的事?”卫湘一滞,转而惊异道,“昨日皇长子说的话,你同陛下说了?!”
“哪能呢?”容承渊失笑,复又摇头,“你不肯告黑状,我也不敢这时候让陛下的病情雪上加霜,自不会提。只是皇长子昨日去宣政殿议政,这事总不能也瞒着陛下,见他醒了就提了一嘴。”
卫湘的眉头蹙得更深:“就这事?”
“就这事。”容承渊道,“却也未见得是小事——君父卧病在床,长子未得旨意就迫不及待地去宣政殿指手画脚,你说陛下能怎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