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元煜于是想,待得皇后去了,后位横竖该是她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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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外,卫湘行至廊下时,先一步领着宫人出来的容承渊正吩咐他们些传膳的细由。比如皇帝现下心情不佳,一些他不甚喜爱的菜就不必往上端了,倘有皇后夸过的菜肴就更要免去,免得触景伤情。
他最后又说:“若是免去这些菜不知该补什么,一应都添元睿贵妃与宁悦公主和皇次子喜欢的,保管不出错。去吧。”
“诺。”宫人们领命而去,卫湘扑哧一声低笑。
容承渊温声回身,挑眉长揖:“娘娘。”
“本宫有话问掌印。”卫湘抬眸望向不远处的凉亭。
这凉亭四周无人,是个方便说话的地方;但又没什么遮挡,看起来便也不似在谈什么要避人的事情。在当下的情形中、在皇后的长秋宫里,这就是最稳妥的地方。
“娘娘请。”容承渊欠身向凉亭一引,二人一前一后地走过去。
入得凉亭,卫湘在石凳上坐了下来,容承渊垂眸侍立一侧,她抬眸看看他,压音道:“如今疑点既在香露上,那石缝里的药你记得处理干净,还有药渣,随你去找姜寒朔还是田文旭,总归不能留下疑点。”
“放心。”容承渊唇角的笑意一闪而过,“那两包药昨夜就已收拾了。至于药渣,不必假手旁人,长秋宫里一应留存备查的物件都已交由御前收着,姜寒朔今晨已送来新的药渣,早换下了。”
卫湘见俱已办妥,松了口气,心底的好奇便冒上来,又问他:“香露这事,皇后怎就轻易认罪了?”她顿了顿,语中含着不便明言的担忧,“你如何办的?”
“你当我栽赃啊?”容承渊挑眉,见她垂眸默认,他一声轻嗤,“陛下随时能传皇后问话,我可不敢。”
说着,他深缓了一口气,悠悠摇头:“我也真是不明白皇后。你说她多在意陛下,她敢往陛下杯子里下药,你都不敢;你说她不在意陛下,她又因担忧陛下稍诈一下就将什么都说了。”
卫湘奇道:“怎么诈的?”
容承渊嘲弄道:“她与陛下同时发作,她的反应又明显更……咳,失当一些,我们只得先将她‘请’出去,好让他们各自冷静些。我便去侧殿问她对陛下做了什么,她起先也不肯认,只说自己也是无辜受害,我就说陛下又犯了头疾,疼得晕了过去,还咳出两口污血,若不及时救治必要酿成大祸,她就什么都说了。”
“……也算她在意陛下。”卫湘复杂道。若换做是她,虽对皇帝也有情分,但手里握着嫡长子听闻皇帝病重,她必然宁可皇帝醒不过来。
她又接着问:“你如何怀疑她也下了东西了?若换做是我,只当是咱们那药的缘故。”
容承渊摇头:“我原没那么想,是陛下先起了疑,泼了自己一身水以求冷静。我心想咱们那药只皇后喝,可不该对陛下也有什么,虽说也有可能陛下只是让她……让她勾的起了兴致,咳……”他说得难免窘意,咳嗽一声,正了正色,“但我觉得万一呢?先诈了再说,真没什么也就算了。”
“真有你的。”卫湘失笑,余光一瞟,见去传膳的宫人们已陆续从小厨房出来,她便起了身,“该回去了。”
容承渊颔了颔首,卫湘便先折回后殿,在殿门处吩咐琼芳回临照宫叮嘱乳母仔细照料两个孩子,若孩子们哭闹得厉害就送去紫宸殿云云。
然后她回到殿中,皇帝已更了衣,穿了身舒适的常服,正吩咐张为礼将新送进宫的奏章收拾出来,一会儿回紫宸殿看。
卫湘听得皱眉,道:“听闻昨夜的事后,陛下泼了自己一盆冷水,更别提还动了气。今日不妨安心歇歇,奏章明日再看不迟。”
楚元煜朝她望过来,一笑:“只看些紧要的,免得误事,不急的日后再说。”
语毕他朝她迎过来,双手在她腰间一揽,低头与她额头相抵:“你要是心疼我,就去陪着我,替我把奏章读了,让我省些力气,也省得旁人见缝插针地想进来伴驾,我还要费神躲她们。”
第268章 四起 “但这回我不能。”
卫湘将他一推, 嗔道:“姐妹们记挂你,还要被你背地里排揎。”
楚元煜没脸没皮地笑道:“我这病着,头疼又心烦, 自然只管纵着自己的性子来, 不管其他。”
卫湘嗤笑着不再多言, 待宫人们将早膳布好, 二人就坐下来用膳, 用完膳便一同回紫宸殿去。
路过椒房殿前的院子时,卫湘下意识地望了眼两侧的厢房, 按理说皇后现下正被关在厢房中,她觉得皇后总该想为自己做些争辩, 但厢房里没有丝毫声响,也不知容承渊是如何做到的。
回到紫宸殿后, 楚元煜又头疼了一阵, 便传田文旭来施针,施针时他逐渐放松,就睡过去。卫湘摸不准该不该叫他, 田文旭说小睡一会儿也好,且这一觉不会太长,卫湘就由着他去了。
她于是独自去了内殿, 自顾先读起了案头的奏章,心下暗暗揣摩当如何决断。
也就才读了一本,阁天路打外头进来,原要向守在寝殿门外的容承渊禀话,见卫湘在内殿里坐着,脚下一顿,就行至她面前:“娘娘。”
阁天路压着声, 卫湘抬眸,他揖道:“皇长子在外求见,您看……”
卫湘想了想,吩咐道:“就说陛下不便见人,请他回去。对了……”她沉了口气,着意道,“跟他说清楚,这是我的吩咐。”
阁天路一怔,不安地望向容承渊,见容承渊无声点头,方垂首去了。
又过约莫一刻,寝殿里唤了人,容承渊挥手领着宫人们入殿,卫湘也跟着进去。楚元煜睡前也没更衣,仍穿着常服,这会儿由宫人们服侍着穿上鞋子就要往外走。卫湘又取了件外衣给他披上,温声道:“天凉了,陛下穿暖些。”接着又说,“适才皇长子求见,臣妾让宫人跟他说臣妾在这儿,陛下不便见人,请他回去了。”
楚元煜正要迈过门槛的脚步一顿,怔然转身:“你就这么说的?”
卫湘低下眼帘:“是。”
楚元煜心生惊异:“为何?”
卫湘摇摇头:“现下这个情形,陛下想是不便见他的,见了又能说什么呢?可陛下若亲口说不见,伤的就是父子情分,那这恶人不如臣妾来做。”
楚元煜听得心中震荡。她最初那句话听着端是在挑拨他们父子关系,她和皇后的积怨放在这儿,他不怪她会这么做,只惊讶于她敢当着他的面说出来。
听完这句解释,适才那份震惊又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他惊叹她能想得如此周全,又能为了他如此牺牲。
这让他感到欣喜,也让他自嘲——若她意在挑拨他们父子,他体谅她便是大度;可她在深思熟虑地为他做打算,他便有一厢情愿的体谅也显得小人之心了。
他不由攥紧她的手,温声道:“下次不必如此了。恒沂也大了,该学会明辨是非。若因朕一时不见他就与朕生隙,那真是枉顾了朕对他寄予的厚望。”
卫湘点点头:“那若再遇到这种事,臣妾便请他去侧殿喝茶。”
楚元煜嗯了一声,抬手抚过她的脸颊,笑道:“朕与皇后的嫌隙本与你不相干,恒沂更与你说不上熟,岂能让你替朕担这种脏水。”
卫湘低笑,让人看着心里都甜:“我记住了。”
这篇至此揭过不提。楚元煜在内殿的御案前坐下,宫人们熟练地在旁边添了张椅子,以便卫湘坐下给他读奏章。今日要紧的奏章不过七八本,虽有三四本很让人费神,二人忙到晌午也就忙完了。
楚元煜本想留卫湘用午膳,卫湘笑道:“我都大半日没露脸了,总得回去看看孩子。”
楚元煜便说:“也罢,那咱们一道去你的仪华殿用膳。”
卫湘温柔地扶住他的胳膊,轻道:“天太冷了,陛下上午才又犯了头疼,别再出去受风了。”顿声笑了笑,又言,“臣妾只回去用个膳,小睡一会儿,下午再带他们一同过来陪着陛下。”
楚元煜闻言只好作罢,也就放她走了。卫湘离开紫宸殿,步入后宫,穿过一片花园时在无人处停了下来,侧首吩咐傅成:“长秋宫的变故想法子让皇长子知晓。你把握好分寸,不必说得太细,只让他听说帝后生隙,陛下动了废后的心思就是。”
“诺。”傅成躬身一应,溜着墙边一溜烟地走了。
琼芳轻声提议:“娘娘不妨请陶家,或者孟家相助。”
卫湘一听这话,就知琼芳已摸清了她的打算,不自禁地笑起来,道:“不必。只要皇长子急了,自然会想方设法地向张家求助,让陶家孟家在宫外忙着递话反易画蛇添足。这个节骨眼上,本宫要的是看他们忙中出错触怒圣颜,不能反让他们抓了把柄。”
皇长子显然已经察觉异样了,否则不会这个时候去紫宸殿求见。
卫湘猜想,大概是因皇后抱病,皇长子每日都要去向皇后问安。今日这般宫人必是不会让他进长秋宫的门,所以他想去紫宸殿问个明白。
而她自作主张地屏退皇长子,的确是维护了他们父子之情,但她图的正是要皇长子恨她。
或者说,皇长子早已恨上她了,她这样做是为了尽快将这份恨搬到台面上,让楚元煜这做夫君、做父亲的明明白白地看见。
所以,她也要先让他知道她的用心良苦。这样来日矛盾爆发,她越是苦心筹谋、隐忍善良的庶母,就越显得皇长子是个不辨是非、不敬长辈的孩子。
到时候楚元煜会怎么选?
卫湘说不好,因为他既是帝王也是男人,他必可能为了大局权衡利弊,也可能因私心作祟不顾大局。
她要做的,就是竭尽所能地让他为了她放下一些所谓的大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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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三天,皇帝想要暂且按住不提的宫闱秘事就在朝中飘开了。
张家还算谨慎,卫湘虽得了确切消息,知道皇长子已往张家传过话,张家却没有太多动静,只皇后的母亲请旨入宫陪伴皇后。这固然有试探的意味,但因年关将近也是人之常情。
但在张家之外,有朝臣上疏关切皇后病况,更有朝臣明言皇后尚在,由贵妃代掌凤印不成体统。
从第一本这样的奏章冒出来开始,御前上下就人心惶惶。容承渊趁夜专程跑来卫湘这里抱怨,她才醒,他就风风火火地冲进屋,不管不顾地仰面往她床上横着一趟,身上的凉气沁过被子,冻得卫湘小腿一凉,忙不迭想要踹他,腿又被他压得挪不动。
她气得骂他:“发什么疯?滚出去!”
容承渊不滚,挺尸似的躺着,双目呆滞地望着床幔顶子,有气无力地吐出一句:“我要是没活过这个年关,就是教你害的。”
卫湘精神一振,不觉屏息:“是为朝中的议论?”
容承渊直勾勾地盯着床幔,没做声。
卫湘往前探了探身:“陛下发脾气了?”
容承渊咂了声嘴,终是道:“还没有。”
卫湘气得笑了,猛力动了下腿:“那你来我这儿发什么癫!”
容承渊嗤地一声,扭过头来眯眼瞧着她:“陛下要是直接发火就好了,现在憋着不发才吓人。我上次见他这样还是在东宫的时候,先皇要他毁了与张氏的婚约,封董氏为太子妃。他接旨时我们吓得要死,之后几天却和没事人一样。我们刚放松下来,他忽又大发雷霆,那天可是活活打死了人的。”
卫湘听了这话,心里五味杂陈。
他曾经也是因张氏而痛过、疯过的,如今却与张氏走到了这般田地。
不过,她倒也并不心疼他,更不心疼张氏。
物是人非固然可悲可叹,可世事就是这样的。若非要说个心疼,她不如去心疼那个被打死的宫人。
卫湘垂眸沉吟了一会儿,问容承渊:“我若觉得陛下没在生气呢?”
容承渊瞧着她直拧眉:“陛下一心先压着的事传出去了,且又听闻是皇长子传出去的,岂能不气?”
“这是气的,只是对孩子,陛下常能多几分包容。”卫湘道。
容承渊又道:“那满朝都在议论呢?”
卫湘抿唇:“这就是我觉得他并不气的地方——这事若一直压着不提,他突然发作虽也能让满朝震惊,但众人难免回不过神,就会像没头苍蝇一般,那他就未见得能顺水推舟地达成所想。如今对皇后的议论喧嚣尘上,众人不仅对皇后或要被废一事心中有数,也有的是时间想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想站哪边。这样待他发作之时,想要皇后命的、想拉张家下水的,甚至想浑水摸鱼牟点私利的,都能有的放矢,这对他不是坏事。”
容承渊听得来了兴致,索性撑身坐起来:“你的意思是,陛下在等?”
卫湘缓缓点头:“是在等。在等烈火烹油,也在等一个合适的机会。皇后所为是万万不能公诸于世的,他要废后便需一个恰到好处的罪名,既要够重,重到能让天下人信服,又不能那么丢人。”
容承渊静静听完她的话,吸了口气:“你想帮他解决这个罪名?”
“我想。”卫湘垂眸,接着话音冷冷一转,“但这回我不能。”
容承渊问:“为何?”他漫不经心地一笑,“现在这对你而言也不是难事。你若真办了,陛下会记住你的好的。”
“因为后位必须是我的。若皇后是因我被废,无论我看起来有多无辜,到了立后之争上都是抹不去的污点,便是我与皇后分庭抗礼数载都不会比这件事更重,我现在沾染不起这种是非。”
——人都是有点古怪的,虽然她与皇后不睦已久,但并不直接关乎后位,日后她得宠又有子,还有了谨国公府这个娘家,立后便也算名正言顺。可一旦她沾染上了当今皇后被废的事,那就是明着谋求后位。
卫湘并不觉得身为宠妃谋求后位有什么不对,可旁人却不免觉得这卑劣无耻,那也就难免有人会费尽力气地阻止她得偿所愿了,就好像她此时坦露的那一点野心远比几年来的不敬皇后更罪无可赦。
这事她已想了几日,心下知晓这个道理,却又不明白这究竟算个什么道理,更不觉得野心是什么见不得光的坏东西。
只是为着已近在眼前的后位,她愿意先忍一忍,姑且远离这些惹人注目的是非,不让自己成为众矢之的。
她说罢,目光黯淡地望向容承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