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封的明嫔与葛贵人在四月廿三入了行宫,明嫔住了甘棠轩,葛贵人住在暖玉阁。这两处确是离清凉殿都不远,但甘棠轩离清秋阁更近。明嫔便在安置好后先来向卫湘问安,但当时卫湘正在清凉殿伴驾,就由清秋阁的宫人留明嫔用了些茶点,另将卫湘早先备妥的赏赐颁了下去。
卫湘傍晚回清秋阁时才闻得此事,傅成说:“明嫔客气守礼得很,葛贵人那边没什么动静。”
卫湘颔首:“知道了。”
是夜,原本安寂清幽的行宫忽而混乱,几十名宦官散入各处传话,引得一处一处的殿阁楼宇点亮灯火,从远处望去,巨兽般的山脉亮起星点一片。
清秋阁里,琼芳带着两名宫女进屋:“娘娘,谆太妃情形不好。”卫湘猛地惊醒,一下子坐起身。
琼芳边上前为她披上衣服边小声说:“也撑了这许多时日了,如今突然传出这样的话,只怕是真不好了。”
卫湘忙问:“陛下可知道了?还有皇后那边。”
琼芳垂首道:“都有人去传话的。”
卫湘定了定心,坐去妆台前简单地梳了妆便匆匆出门。
同一时刻,其他嫔妃也都在往谆太妃处赶。卫湘出门不就就碰上了明嫔,明嫔瞧着很是慌乱,见礼时卫湘伸手扶她,发觉她手都凉透了,不由一探:“难为妹妹才进宫就要经历这样的波折,也不必慌,随本宫同去吧。”
明嫔连连点头,道:“谢娘娘。”说罢与她同行,一路上都没再说一个字。
二人走进谆太妃的院子时,嫔妃已到了大半了,主位嫔妃们进了殿,小嫔妃们就在院子里候着。
卫湘又宽慰了明嫔两句,自己也进了殿。
前后脚的工夫,圣驾便也到了,殿中众人一同行礼,皇帝顾不上,随口道了声免了,人已风风火火闯到病榻前,揭开幔帐一看,只见谆太妃双目大睁,呼吸急促,已是出气多近气少,形容很有些可怖。
随在身边的宋玉鹏看得一惊,上前欲劝:“陛下……”
劝语尚不及说出来,却见皇帝已攥住谆太妃的手:“母妃?母妃……”
他一声声地唤她,可谆太妃虽睁着眼但已没了神识,满殿里除了皇帝的唤声便只余嫔妃们的啜泣声,闵昭媛更是哭倒在了床尾处。
这样的情形,连卫湘也不好上前去劝,她便静静站在皇帝身后不远处,垂首拭泪。
这泪是真的。自她得封以来,谆太妃待她很是和善,待两个孩子更是极好,现下眼睁睁看着谆太妃行将就木,她便是心再冷也要难过的。
皇后也难得的清醒起来,沉了口气,轻声吩咐众人:“我们且先退出去吧,让陛下与闵昭媛陪一陪太妃。”
众嫔妃颔首,一声不响地往外退。
殿外万籁俱寂,明明有那么多嫔妃宫人守着,却听不到丝毫声响。
就连风声都好像死去了。
第226章 丧钟 “陪我待一会儿。”
众人静静地等着, 在这种压抑与肃穆里,时间好像都凝固了,嫔妃们时而觉得自己刚到不多时, 时而又觉已度日如年地等了良久。
卫湘心知情形不好, 却又自欺欺人般地期待谆太妃的病情尚有转圜余地, 不禁合十双手, 望着漆黑得看不到半颗星辰的天幕, 心里一句句地默念阿弥陀佛。
目光不经意间触及皇后,她站在正对殿门的地方, 神情淡泊得宛若出世,不知在想些什么。
夜再深些, 院子里起了风声,呜呜咽咽地擦过每个人的鬓发, 一度又一度地围绕宫室盘旋, 凄怆的声调让人心生悲凉。
终于,内殿的门似乎又响了声,所有人都屏住呼吸, 提心吊胆地看向门内,只见宋玉鹏疾步出来,行至廊下定住脚, 低低地躬着身,与众嫔妃禀了一句:“太妃仙去了!”
一语既出,满宫嫔妃都跪地恸哭起来。宋玉鹏又拱手道:“陛下与闵昭媛在里头守着,吩咐各位娘娘、娘子先回去歇息。”
说罢他不再逗留,疾步走向院门,出了门去,向六尚局、内官监及礼部传话。
然满宫嫔妃虽得了让回去歇息的圣旨, 又哪里有人敢走。不过多时,连皇长子与康福公主也被乳母带了来,各自跪在母亲身侧,垂首拭泪。
又过片刻,丧钟撞响了,适才一直不曾露脸的容承渊也赶了来。众人见他才到地方就在院外停住脚做了一串吩咐,便知他适才必是在六尚局与内官监坐镇,现下将该安排的都办妥了才赶过来。
接着他步入殿门,无声地向众人一揖,便溜着墙边从侧门入了殿。片刻工夫又见数名宫女宦官鱼贯而出,各自捧着蒲团,为众人垫着。
这样直过了近两个时辰,天边已见些许晨光初泛,皇帝终于出了殿门,众人忙都伏低,却是等了半晌,他听到有气无力的声音飘下来:“一应丧仪遵皇太后仪制办,即日起行百日国丧。”
卫湘对此毫不意外,只俯首应诺,身后众人的气息却有些乱,足见各人的想法各有不同。
皇后在此时起了身,上前攥住皇帝的手,温声道:“臣妾会协助六尚局妥善安排丧仪,陛下节哀,圣体要紧。”
皇帝并没心情多说什么,只点点头,便提步走了。
众人施礼恭送,接着都起了身,皇后将底下的小嫔妃先打发回去,与主位宫嫔们交待了些停灵间的紧要规矩,就让她们也散了。
卫湘退出院门,沿殿前小路走了一段,就往北面去。琼芳一时不解,凝神一想,便又了然:“娘娘想去寺里?”
行宫北面有一座静禅寺,是自高祖时便立下的宫中寺院。卫湘先前从未去过,这会儿却点了头:“去为太妃供个灯。”
主仆一行就这样一路往西走,走出去并不远,忽有小宦官急追而来,在离卫湘尚有几步远时轻唤:“娘娘留步!”
卫湘闻声脚下一顿,侧首看去,那宦官躬身道:“娘娘教奴好找。陛下正在清秋阁等娘娘,娘娘若无别的事,请快些回吧。”
卫湘不料他这会儿会去清秋阁,微微一讶,下意识地就想回去。
转念一想,又坦然道:“本宫正要去静禅寺为谆太妃供灯上香,供过灯便回,你先去回话吧。”
“诺。”那宦官一揖,也不多劝,便匆匆回了。
卫湘不急不慌地去上了香,过了约莫半个时辰才回到清秋阁。她一进院门,见御前众宫人都穿着一身素白候在院中,便知皇帝仍在,遂吩咐琼芳:“你们只管先去更衣,你与傅成仔细检查,万事妥当了再来,不可出一点岔子。”
琼芳屈膝深福:“奴婢明白。”便身后递了个眼色,领着一众宫人走了。
卫湘独自走进卧房,只见皇帝仰面躺在茶榻上,双腿垂在下面,姿态颇有些颓废。
她放轻脚步走近,侧耳听了听,见他呼吸极轻,当他睡了,便扯过榻边的衾被给他盖上,不欲多作搅扰,就要退出去。
才走出两步,却听身后唤道:“小湘。”
卫湘回过头,他并没有看她,双目直勾勾地盯着房梁说:“陪我待一会儿。”
卫湘薄唇微抿,折回榻边坐下,见他伸手,又伏进他怀里。
他并不说话,只是静静地揽着她,甚至过于静了,静得让她莫名难受。
她抬眸望一望他,轻声劝道:“你哭一场吧,我陪着你。”
虽则他私下常这样与她称呼,但她总还要守着点礼数,鲜少这般称他。
现下她说出这样的话也是悬着三分心的,说完就屏住呼吸,小心地看他的神色。
楚元煜气息一松,直勾勾盯着房梁的神情也骤然松动下来,眼尾蓦地红了。
又过了会儿,她听到一声压抑的抽噎:“小湘,我再没有父母了。”
卫湘听得心里一搐,伏到他胸口,轻轻道:“我自幼无父无母,太妃身为婆母……是我的第一位至亲长辈,她去了,我便也又没有长辈疼爱了。可这些日子太妃缠绵病榻,只怕也痛苦得紧,如今去了极乐之地,再无病痛折磨,倒也轻松一些……”
她双臂紧紧拢住他,仿佛也想从他的气息中获得一些安慰:“太妃素来慈爱,咱们得好好的,免得她在天之灵还要为咱们操心。”
他缓缓点头,似乎还算平静,但卫湘再抬眸看他时,只见他脸上已有泪痕,又还有新的眼泪淌过,她心里一酸,眼泪也忍不住地又落下来,继而竟止不住,越哭越凶。
两个人就这样安静地哭成了一团,御前宫人们见状早退了出去,只有他们的啜泣声陪伴着彼此。
卫湘心觉自己此时的难过是真切的,她真切地希望谆太妃还在,然而又有那么一闪念在想:他在如此大恸之时都来找她,她在他心里的分量是愈发重了。
有他这样的心思,她想要的许多东西都会唾手可得。
这念头一冒出来,她又分辨不清自己的难过究竟是真是假了。
第227章 揽权 一应由皇后与协理六宫的文丽妃、……
皇帝在清秋阁歇到临近晌午才走, 卫湘也小睡了一觉,再起身时便换了孝衣,阖宫上下亦已素白一片, 处处都透着悲戚。
卫湘命人去小厨房端了一碗清粥几样小菜, 心里盘算着这些日子的事, 哀伤之余也有快意。
——在这样大悲大恸的时候, 皇帝不想旁人, 唯来她这里,在她面前将无力的一面暴露无遗, 她第一次觉得自己在宫里的位子算是稳当了,只消别落下什么罪无可赦的把柄, 她就什么不必怕。
自这日起,宫中为着谆太妃的丧仪如火如荼地忙起来。
丧仪早有无数先例可循, 便是依太后仪制入葬也没什么难的。只是旧例都是在京中皇宫操办, 如今众人都在行宫,皇帝又因心情沉痛无心去想回宫的事,丧仪就只得在行宫办了, 虽看起来没什么不同,却有诸多细节需要底下人一一安排妥帖,这零零碎碎地加起来就是不少事。
再者又还有宗亲朝臣入宫吊唁的规矩, 虽说为免耽误朝政,天子避暑时朝中重臣都会随来麟山,住在各自的别苑,但许多无实权的宗亲仍留在京中。如今丧钟一响,他们都需赶来哭一场才合规矩,在这边有别苑的倒也好办,若哪家没有便也需宫中安排, 这又是件繁琐的事。
这些事并不必卫湘操劳,一应由皇后与协理六宫的文丽妃、凝昭仪操办。
但在第一日晚,卫湘就听凝昭仪的人专程来禀,道是皇后虑及闵昭媛悲伤难抑,令她二人近来多照料闵昭媛,丧仪之事就不必她们操心了。
这自是体面的说法。
依那日的情形来看,闵昭媛固然是有人陪着好,但宫中嫔妃这样多,哪就非要协理六宫的嫔妃去呢?便是图她们会办事,也大可不必将两人都安排到闵昭媛身边。
如此小题大做,无非是皇后想将中宫之权收回来。
琼芳与傅成说起此事,颇为不屑。卫湘虽素与皇后不睦,对此举倒不想过多议论,叹道:“皇后贵为中宫又身体康健,本不该有人分权,只是先皇后时便命人协理,后又有谆太妃在上头压着,皇后不好说什么。如今压在头顶上的婆母去了,皇后自然不肯再权柄下移,如今找个体面的说法收了权,也在情理之中。”
琼芳垂眸道:“虽是情理之中,却也太着急了。”
“是,硬说不是之处,就是操之过急了。”卫湘抿笑。
傅成意有所指地道:“陛下正难过,若听了这样的事,大抵是不高兴的。”
卫湘摇头:“陛下本就是手握重权的人,知晓权力要紧。更况且他和皇后原有旧情,皇后这事又办得体面,他不会说什么。”
傅成闻言不再说了,卫湘话锋一转:“可若皇后办事不够周到,陛下的想法便就不同了。”
傅成眼睛一转,心领神会,即刻退了出去。卫湘并没有问他去找谁,因为他能找的应当只有怡嫔的母亲陶夫人,但生事的多半不会是陶家。
果不其然,在谆太妃故去的第三日,卫湘陪闵昭媛同在灵堂守了一夜,晨起才回到清秋阁,就见阁天路早已被差来候着。
卫湘见他眼下挂着乌青,忙招了招手,示意他一同进屋去。
步入卧房,她自顾在茶榻上坐了,示意宫女命阁天路添张绣墩,命他也坐。阁天路年纪尚小资历也浅,连称不敢,卫湘笑道:“你坐下回话本宫又不怪你,累成这样还不知歇着,出了错倒要挨罚。”
阁天路听罢又踟蹰一番,终是坐下了,局促地笑道:“谢娘娘。”
“不妨事。”卫湘一哂,打量着他道,“本宫瞧掌印向来也是体恤宫人的,怎的让你累成这样?”
阁天路苦笑摇头:“近来事情实在是多,御前忙得不可开交。奴年纪小,有师父和师兄们照应,只昨夜没睡,师父自己都有两夜没合眼了。”
“原是这样。”卫湘叹了口气,这才问他过来何事,阁天路说:“师父让奴来与娘娘说个趣事,昨儿个夜里,山脚下的官驿打起来了。”
卫湘一愣:“怎么打起来了?”
阁天路笑道:“说是文远伯一家赶来行宫吊唁,昨日天不亮就到了,因他们在麟山这边并无宅院,便由宫中宦侍安置去官驿。您也知道,近来为着丧仪,满城的达官显贵尽要来行宫,官驿里房间倒安排得下,吃食上一时却忙不过来。这按理行宫中也有准备,由尚食局多加派些人手,一日送上三回也就罢了,纵使有所疏漏,但也算宫里赏的,又逢国丧,谁也不敢闹事。”
卫湘点点头:“是这个理儿,那这文远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