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话刚说完,他就见她极迅速地扫了眼立在他另一侧的容承渊,双颊正泛起的红晕犹如腊梅在雪地上绽放,死死低下头,像是恨不能就地逃了才好。
楚元煜看得一怔,旋即明朗,恍悟之下脱口而出:“是朕说错了。”
容承渊惯会察言观色,当下眼睛一转便打趣:“姑娘家藏了情谊,不好意思跟外人说,陛下这么一问,明晃晃地全戳破了。”末一句带了一声忍俊不禁的笑音。
楚元煜又扶额按起了太阳穴,无可奈何地乜了他一眼:“朕都认错了,你还非要多说一句,岂不更让姑娘家不知如何自处?”
话音未落,卫湘已撑不住地匆匆一福:“奴婢告退!”
楚元煜哑然,再看过去,就见她已在疾步往外退,端是真的逃了。
他见状也撑不住了,那说不清的好心情让他放声笑起来,一边觉得她已羞成这样,自己心里正盘算的话太过恶劣,一边又还是提高声音把这恶劣的话说了出来:“哈哈哈,人家姑娘好心给朕做点东西,朕倒将人气走了,真是罪过。”
卫湘本已退到门边,正欲转身离去,听到这话忍不住回了下头,瞪他一眼。
这一瞪娇怒并生,楚元煜不由笑得更加开怀,便见美人气得连礼数都顾不上,跺着脚走了。
卫湘维持着这股怒气一直走到外殿大门处。
紫宸殿坐北朝南,南面这一侧几乎尽被大门占据了,拢共分作五道。正中间那道唯天子、太后、皇后可走,旁边两道供大臣出入,武将走右侧,文臣走左边,嫔妃与宗亲若来紫宸殿,也是走这两道门。
再往两侧,最外边的那两道门,才是供宫人行走的。
这两道门修得最窄,但也都可供两人并行。
卫湘一把将门推开,直将外头的宦官吓了一跳,正想怒斥来者太没规矩,抬眸看见是她,又低眉顺眼地把话咽了回去。
冬日的寒风扑在卫湘脸上,她蓦地深吸气,迈出门槛便定住脚,落在旁人眼里,就仿佛她是因这寒风而冷静了。
她立在那里,安静地凝神许久,状似淡泊,一抹浓烈的快意却如重墨坠入清水般迅速散开。
成了!
无论他是真的无心之语还是以无心遮盖故意,这曾窗户纸被戳破,情愫被摆到明面上,事情都当是成了。
男女之间的事本身就那么一点,左不过他是君子,君子在这种事上总是矜持一些、怜香惜玉一些,不肯显得自己是被色这一刀捅在了心上。
可是,情一旦起了就是起了,终究是想据为己有的。尤其在这些时日里,她于他而言还是“看得着却吃不着”,他一个正年轻气盛的大男人,如何能不想呢?
只怕早已是百爪挠心了。
且他又是帝王,天下一切尽为他所有,在这样的事上便是自持,也终究会要了自己想要的。
卫湘心情甚好,又吁口气,也不再进殿,就直接回了后头的下房去。
她近来都来去自由,不似旁人要守着时辰当差,因此雪芽见她回了房来也并不奇怪,与她打了招呼,说自己正想去取些茶点来吃,就出了门。
然而雪芽才把房门打开,抬眸一扫,就又匆匆退了回来,转身朝卫湘道:“张公公来了,该是找你的。”语毕见张为礼已行至廊下,便福身问安。
卫湘忙也迎过去,同样福身问安,却见张为礼并不是独自来的,后头还跟了两个小宦官,手里托着托盘。
三人一前两后地进了屋,张为礼神情轻松,指了指二人端着的托盘,说笑似的跟卫湘道:“陛下说了,姑娘要给他做东西,已费了神,不能再让姑娘出料子,便用这些做吧。”
卫湘抬眼一瞧,其中一人的托盘中是些玉石珠宝,可挑选着缀在抹额上,不足为奇。但另一人托盘里的料子就有些夸张了,有皮子、有缎子,整齐地叠好,摞了两个小摞,得有七八张的样子。
卫湘心里自知这是什么意思,却含笑走过去翻看着衣料道:“只是个抹额,哪里用得着这么多料子?只消裁一道来用也就够了。”
张为礼低着眼帘,但这全不妨碍他清楚卫湘翻到了哪一块,随着她纤纤玉指的动作逐一解释:“这块月白缎子给陛下做抹额就正合适。到底紫宸殿里暖和,若用皮子就太热了。”
“不过若姑娘想为陛下备一条出去能戴的,那这墨狐皮子的也极好。”
“至于这块两白狐皮……是陛下今年秋狝时亲手猎得的狐狸,我瞧着若是两块拼成一块,缝成一条及腰的斗篷,姑娘穿着必定好看。”
如此一一说下去,除了那头两样适合做抹额,余下的话里话外都是让卫湘去裁新衣。
卫湘只是笑着听,听完又去看那一盘子珠玉,首先执起一块羊脂白玉扣,自顾说:“这个着工匠打磨成合适的大小,镶在月白色的抹额上,当是正好。”言毕又拿起一块色泽极佳南红:“这个就镶在那墨狐皮子上,黑与红,沉稳大气!”
“极是!”张为礼含笑点头,遂也上前一步,拿起块同为红色的宝石来。
宝石已磨成椭圆,足有鸽子蛋大小。
宝石颜色通透,虽同样殷红似血,却不似南红那般沉稳,晶莹的光泽透出几许娇娆。
张为礼道:“这宝石姑娘若喜欢,切出一半,再雕出些棱角,镶成衣扣缀在那白狐皮的斗篷上,想是很衬姑娘的肤色。”
卫湘欣然点头:“我听公公的。”
“姑娘客气。”张为礼作势笑揖,接着又道,“想来姑娘忧心陛下受凉的事,必要先给陛下将抹额做了才安心。余下的东西,不若就由咱家直接去安排给尚服局,做完给姑娘送来,省些事?”
“有劳了。”卫湘屈膝深福,心里暗暗参详个中深意。
她首先琢磨的是这些意思是真出自陛下还是容承渊的叮嘱,转念又觉这并不紧要。
若是出自陛下,她当然要听张为礼的话,让尚服局尽快将这些赶至出来,以悦圣心;而若是容承渊的意思,那就是容承渊拿准了陛下会喜欢看到她穿这些,便与前者也没什么分别了。
第17章 得封 “好,我记下了。”
张为礼一并带来的自还有皇帝素日穿衣的各样尺寸。因此待送走张为礼,卫湘就忙起了做抹额的事来。抹额并不是什么复杂的东西,即便要点缀珠玉也不费什么工夫。卫湘的女红又素来不差,只用了两日就将两条抹额都做好了。
不过,尚服局那边显是要更快些,在卫湘的第二条抹额收针之前,尚服局的宫女就已将做好的几件衣裳送来了。
一摞衣服整整齐齐地叠放在托盘里,最上头一件正是那白狐皮子缝制的斗篷,长度恰只到腰际往上半寸,既可暖着上身,又能显出卫湘那不盈一握的纤腰来。系扣只有一枚,就是那枚血红宝石,系上后正好在颈前的位置,正能衬得她肌肤胜雪。
往下一件是银红缎子的对襟半臂,对襟上、衣缘处、袖缘处尽镶了一圈上好的白绒。卫湘只伸手一摸就觉出来,这该是做那件斗篷剩下的料子。
对襟半臂之下便是件琵琶袖上袄了,用的是色泽浅淡温柔的淡粉缎面。袄里精细地添了一层细棉,但并不显臃肿,不掩腰身。
袄子再往下翻,则是一条海棠红的马面裙,裙襕上织金绚丽,裙门极宽,便够大气。两侧各有十余道褶子,每一道都有近两寸宽,打得整整齐齐,只是这样叠放着,卫湘都想象得出穿着这样一条裙子行走时,裙褶开合会有多么漂亮。
除却这些,托盘中还另有中衣、中裙各两身,并寝衣一身。卫湘一眼注意到那寝衣的衣料虽丝滑细腻,却很眼生,并非天子昨日所赏的衣料,前来送衣裳的宫女已主动笑言:“这身寝衣所用的珍珠缎是近日新得的,穿来滑爽舒适,光泽也好。分与各宫后恰还多了一匹,尚服女官便吩咐我们做身寝衣给卫姐姐送来。”
她这么一说,卫湘自知是尚服局想与她结个善缘,便坦然收了衣裳,笑道:“替我多谢尚服女官,来日得了空,我请她喝茶。”
那宫女听她这样说,笑意更深:“诺,我一定按姐姐的话转达。”
卫湘颔首请她稍等,自取了些碎银塞给她,又包了几块点心,她便欢欢喜喜地走了。
这两日,卫湘因安心缝制抹额,都没再往紫宸殿去。现下抹额已制成,尚服局又把衣裳也送了来,她就在翌日午后精心梳妆了一番,打开怀表一看,那短针正指着“二”字,是为下午两点。估摸着这会儿正该是皇帝不大忙碌的时候,就用托盘盛着那两条抹额,去了紫宸殿。
果不其然,到了殿门口她一问便听小宦官说“陛下午睡刚起。这两日朝务不忙,一会儿该是只有钦天监要来按例禀些天象上的事,除此便没有哪位大人要觐见了”,她点了点头,托着托盘,步入旁边那道小门。
说来也巧,她穿过正殿、步入内殿时,午睡才起的楚元煜正从寝殿出来。
他本还有些睡意未散,双目惺忪,余光隐见一道倩影娉婷而至,就下意识地望过去。
这么一眼,那睡意就全散了,他不觉有了笑容,望着她颔首:“小湘。”
这是他第一次这样亲昵地唤她,卫湘不免一怔,遂红了脸。
她移步继续前行,他注意到她身上新制的衣裳。
所谓“人靠衣装”他自知不是假的,只是她本身就已极美,他便从未想过若她精心装扮还能更胜平日一筹,一时竟被这等绝美之姿所震,心跳也快起来,直吸了两声凉气。
卫湘对他的惊异只做不觉,低头行至他面前:“奴婢做好了抹额,陛下试试看?”
“好。”他欣然应允,左手很自然地伸手将她盛在托盘里的那两条抹额直接拿了起来,右手去握她的手。
卫湘于是将原本双手的托着的托盘换做一手拿着,另一手任由他握住,与他一同走向御案。他落了座,她将托盘先放在了案边,径自绕到他的身后,伸手从他手里抽走了那条月白提花缎镶羊脂玉扣的抹额。
她的动作很小心,仿佛对他心存敬畏,又或也可解做女儿家面对心上人的羞怯。楚元煜垂眸,但笑不语,认真感受着那双温柔的纤手将抹额为他围好、抚平,再在脑后一丝不苟地系上。
“正合适呢!”她欢喜的声音触进他耳中。
可也就是刚说完,他就觉系上的绳子又被抽开了一条,一时不知为何生出心急,忙伸手往脑后一按,恰好按住卫湘要去解第二条系带的手。
她微微歪头,眨眼望着转过脸的他,满眼不解。
他道:“怎的就解了?”
美人眼含惶惑:“另一条陛下不试试?”
楚元煜攥着她的手,笑说:“你的手这样巧,另一条必也合适,不必试了。”
卫湘又问:“那这条便这么戴着?”
“自然。”楚元煜的笑意直达眼底,“你做来不就是给朕戴的?”
“这倒也是。”卫湘小声嗫嚅,因手仍被他攥着,她挣了挣,他便放开了她,但满眼的笑意仍在她面上转着:“容承渊。”
听到这三个字,卫湘很是滞了一下,这才注意到容承渊原来也在殿里,而且就在离御案几步远的地方,与她咫尺之遥,只是恰好被漆柱的阴影遮挡了身形。
他太会当差了,太知道什么时候该明明白白地立在那儿,什么时候该尽量不显出来,以免打扰天子的闲情逸致,便让她忽略了他。
现下听得皇帝传召,他前行两步,走出了那漆柱的影子,揖道:“陛下。”
楚元煜收回落在卫湘面上的视线,转向容承渊,正色三分:“传旨,封卫湘正八品淑女。”话音未落,他又突然摇头,“罢了,今日天色晚了,只怕也来不及收拾像样的宫室,旨意明早再传下去。”
卫湘听到这话,暗忖天子想多了——容承渊这个狐狸,只怕早就在后宫里挑好了地方,只等着她搬过去呢。
但她还是先谢了恩,盈盈一拜,美眸早已浸满惊喜:“谢陛下恩典!”
额不及触地,她就被他一把扶了起来。
四目相对,她美眸莹亮,他目光温存:“晚上同朕一起用膳。”
她闻言,方知他适才的话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什么“来不及收拾像样的宫室”?实是她若忙着往后宫搬,总要费一番周章,今日就不得闲了。
而他想留她一起用膳。
她感受到他对她的贪恋,心下的笑一划而过。同时她也笃然地相信,他今日当真只是想留她用膳,别的事情多一步他都不会做。
因为若论本朝的例,宫女进封嫔妃本当是先得幸再受册。但以他的性子、凭他那副因怜香惜玉而生的柔肠,大抵会觉得那样做便犹如民间男女未有婚约便有了夫妻之实,无端玷污了真情,因此必要先行册封。过了明路再行床笫之事,才能一表郑重与珍视。
所以他才会今日冷不防地就给她封了位。
而若她今晚就被留宿在了紫宸殿,方才那番吩咐就成了画蛇添足了。
卫湘抿唇莞尔:“好,那奴婢且先告退,待陛下传了晚膳奴婢再行过来。”
楚元煜先打趣了她一句:“还以奴婢自称,可是嫌朕赐你的位份不够高?”继而一声叹息,竟很耐心地同她解释,“朕也觉得这位份委屈了你,只是宫女晋封宫嫔素来是自九品的少使、长使开始,如此这般已是破例了,朕也不好做得太过。你放心,日后自有的是机会晋你的位。”
他说了这许多,耐心之余还透着一缕急切,似是真怕她不满。一字字拼凑起来,凑成一份在意。
卫湘心下一时复杂,忙颔首道:“奴……臣妾哪有那个意思,只是想着旨意尚未颁出去,唯恐逾矩。”
楚元煜笑着摇头:“这有什么逾矩?”继而又续上她适才的答复,问她,“何不直接留在殿里?可还有什么紧要事?”
卫湘抬眸,含情脉脉:“再没有比陛下更紧要的事了。只是……臣妾方才入殿时听闻,一会儿还有钦天监的大人要来觐见,臣妾只怕不便见呢。”
后宫嫔妃无故不见外臣。现下她册封的旨意虽然尚未颁出去,但她已亲耳听着了,便大可做足守礼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