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承渊轻啧:“运气固然是有的,我却也得承认,她是真有些看人的天赋,用人一用一个准儿。应星其实也对她死心塌地的,若不是我先把她说了出来,应星也未见得会招。”
他言及此处,心下有些自嘲地想,悦嫔这看人的本事倒比他更胜一筹。
他也看错人过几回,尤其女人,他总不大摸得透。
包括……
他下意识地乜了眼卫湘。
是了,包括她。在她这一步上,他走眼得比选定褚氏还厉害。
褚氏只是蠢一些,又不够沉稳,所以后来变得飞扬跋扈,惹了不少是非。而她已是将他玩弄于股掌之间,可他明知如此却偏不肯脱离,他简直对自己恨铁不成钢。
卫湘自是不知他在腹诽这些,沉吟了会儿,问他:“你觉得陛下会如何处置悦嫔?”
容承渊即笑道:“悦嫔既不得宠也无家世撑腰,此番还牵涉到叶夫多基娅女皇,陛下必会严惩,我看她这条命是决计保不住的。”
卫湘重重松了口气,连连点头:“那就好。”
“你倒对她挺上心的。”容承渊打量着她,“从前的恭妃、杨氏都只是入了冷宫,倒也没见你多想让谁死。”
“悦嫔可不一样。”卫湘抿笑,“我早些日子与你说过清淑妃的蹊跷之处,后来又隐隐觉得悦嫔不大对劲,顺着细想下去,清淑妃那样的性子在宫里实是难活的,便是陛下也对她渐有了不满。可她不仅活着,还位置四妃过得春风得意,合该是有人替她把脏事办妥了。”
容承渊凝神不语。
卫湘轻哂:“所以,悦嫔就是她的另一张嘴。悦嫔的那些逾矩之语总能说完才被清淑妃喝止,是因为那本就是清淑妃想说的。同理,悦嫔也是清淑妃的另一只手,清淑妃想害又不愿自己动手去害的人由悦嫔代劳,清淑妃才得以维持这样的高洁和与世无争的样子。”
——若清淑妃一直这样维持着,她还真没什么法子,可清淑妃自己失了分寸。
在云宜认叶夫多基娅女皇当教母的事上,清淑妃那样着急,虽是为着后位也算值得,但到底是露了马脚。
她的心急让卫湘发觉她其实并不是真的“无争”,她心里也有欲.望,只是遮掩得很好。但在真正关乎成败的事上,她便遮掩不住了。
卫湘恍惚又想起自己刚得封时的几件事,一则是清淑妃与皇后较劲般的颁赏——此事她当时并不太在意,因为谁都知道清淑妃原该是皇后,咽不下这口气也是人之常情,并不意味着她有什么算计;可后来再有一件事,是她初次去拜见清淑妃,见她的榻桌上放着一托盘的护甲,各个工艺精湛、样式精巧,而且各个镶满珠宝。
……须得知道,清淑妃素以“宠辱不惊”之态示人,衣着打扮也清新淡雅,并不喜好奢华,那样华丽的护甲她从未见清淑妃戴过。
只是在那个时候,她也没有多想。她理所当然地以为那只是尚工局依例送去的,那时清淑妃虽还是清妃,但也位份尊贵,她便以为清妃的份例里就有这样的东西。
如今自己也至妃位,她再回想这事,才知妃位的份例中也并没有那许多奢华的护甲!
所以清淑妃桌上的东西,要么是帝后特意赏的,要么是旁人送的,要么便是自己专门托工匠制的。可无论帝后还是旁人都觉得她不喜欢这些,大抵不会送这样的东西给她,也就只能是她专门找工匠制的了。
明明喜欢却不能示人,那样漂亮的东西都只能藏在自己房里悄悄把玩,清淑妃也真是忍得辛苦。
这样一个隐忍蛰伏的人,也称得上是个劲敌了。
卫湘玩味地盘算这些,暗想自己除掉悦嫔,便是砍了清淑妃最要紧的左膀右臂。清淑妃又那么想要后位,不能因为没了悦嫔就什么都不做,日后许多事情就不得不自己动手了。
这才是她在这个局里真正想要的结果。
只是这还不够,她最好还能在皇帝心里埋下一份更深的怀疑,这样只消清淑妃日后稍有差池,这份怀疑就会冒出来一点、再冒出来一点。
第156章 求见 为着后位丢卒保车,多年的姐妹也……
大概是卫湘还没回到临照宫的时候, 悦嫔就被押进了宫正司去审。
卫湘回去后屏退宫人,独自坐在殿中久久不言,心里有股子不安挥之不去。
……她似是有些疑神疑鬼了, 现下的一切都合她的心思, 万事顺利应是好事。
可不知是不是太顺了, 她心里倒有点不安, 总觉得不踏实。
依着容承渊从应星口中挖出来的事, 悦嫔远比她先前预想的更厉害,就像条蛰伏在草木间的毒蛇, 时时窜出来杀人,又总能全身而退。
可这回, 怎的就这样顺利地将她直接挖出来了呢?
卫湘陷在疑云里,却也知道只凭这样想是断断想不出答案的。
约莫半个时辰后, 皇帝到了临照宫来, 卫湘总算得以将心思从苦思冥想里抽离出来,只是抽离的过程有些吓人——一室清静里,她乍闻皇帝在外面训斥宫人, 铿锵有力地喝出一声:“滚!”
卫湘鲜少见他这样,当即下意识地看向窗外,透过半透的窗纸, 她只见院中的宫人们都已跪伏在地。被他亲口训斥的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宫女,应是她封妃后才拨过来的,吓得几乎瘫软在地,卫湘隔着这样远的距离都看出她在发抖。
卫湘皱了皱眉,起身向外迎去。琼芳候在内殿与寝殿间的殿门处,也听到了外面的动静,见她出来就忙同她一道往外迎, 卫湘边走边压音吩咐:“把那小丫头带到后头去,免得再触了霉头。一会儿近前若能让御前的人当差,咱们的人就都避着些。”
琼芳颔首应了声诺,主仆二人才要迈出门槛,楚元煜已风风火火地先一步入了殿。
卫湘只得就此驻足,福身见礼,楚元煜看见她,勉强压制住火气,伸手扶她。
卫湘起了身,抬眸望着他打趣:“天都这样晚了,陛下此时动怒,夜里可要气得睡不着了。”
楚元煜不说话,铁青着脸牵着她的手往里走。
她借着慢他两步的机会睇了眼容承渊,容承渊唇角转过一缕笑,低了低眼,她心下就安了些。
待入了寝殿,卫湘与皇帝一同坐到茶榻上,依偎在他身侧问:“陛下何以这样动怒?是为着悦嫔?”
楚元煜闻言想与她细说经过,但似是才刚一想他就烦躁起来,眉宇狠跳,一声叹气随之而来。
他连连摇头:“悦嫔作恶便罢了,清淑妃也不分是非。”
卫湘一怔,下意识地又望了眼容承渊,接着问:“淑妃娘娘竟牵涉其中么?”旋即自顾摇头,“陛下莫恼。宫中皆知清淑妃最是宠辱不惊,若此事当真牵扯到她,恐怕也是误会,要么便是悦嫔胡乱攀咬她。”
她争辩得一脸真诚,看上去端然就是一心一意为清淑妃说话的模样。
楚元煜苦笑着长叹,连连摇头:“无人攀咬她,偏她要来给悦嫔说情,说悦嫔只是一时糊涂,求朕念在悦嫔入宫多年的份上网开一面。”
卫湘呼吸一滞,眸中露出讶色。
她让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这抹讶色,又在他的注视下很快将这抹讶色缓去了,和善地笑道:“清淑妃平素不大与旁人走动,唯独与悦嫔交好,割舍不了这份姐妹之情也是有的。况且悦嫔才落罪,清淑妃大抵也不清楚她究竟犯了什么事。”
楚元煜一声冷笑:“什么割舍不了姐妹之情,朕看她是愈发托大了!”
卫湘心弦稍顿,眼中又一抹诧异划过,这次有八九分都是真的。
哪怕是尚未探知清淑妃的为人时,她也早便知道清淑妃不是个好想与的主儿,嫔妃们私下里说起此人亦是嘲弄更多。可楚元煜与清淑妃青梅竹马也是人尽皆知的事,正因这情分,众人不看僧面看佛面,至少都对清淑妃有几分面子上的恭敬。
至于楚元煜本人……虽然卫湘此前也听他说及过一些对清淑妃的不满,譬如那句清淑妃时常念及的“望穿他盈盈秋水,蹙损他淡淡春山”就让他尴尬,但她想人与人的相处本也无法事事周全,哪怕是她和姜玉露也总有让彼此不满意的地方,便也不觉得那点子事会伤了他与清淑妃的情谊。
可现如今他说出这种话,听上去就不大一样了。
卫湘心生快意,但仍稳住了,不动声色地笑道:“陛下别这样讲,让宫人听了不知要传出什么来,总要顾一顾清淑妃娘娘的面子。”
“朕就是太顾她的面子了!”他声色愈冷,“朕总念着与她少时的情谊,许多事懒得计较。知她不爱与人打交道,许多礼数也不束着她。可如今的事出在衷济宫,惊动了罗刹女皇,既关乎皇嗣性命又关乎大偃的颜面,她还敢来为罪人说情,太不识大体了。”
卫湘听得心里幸灾乐祸,仍摇着头轻叹:“理是这个理,可清淑妃关心则乱,又哪里顾得了那么多?陛下不允她所求之事也就罢了,别为她的糊涂气坏了自己。”
她说到后头,语中掩不住对他的关心。楚元煜侧首看看她,揽在她肩头的手紧了紧:“她若能有你一半体贴,朕也不与她置这个气!”
卫湘抿唇低了低眼,心下暗暗揣摩这话里有几分是因生气,又有几分是当真的。
……她挺想知道,她在他心里是不是真的已胜过了清淑妃这“旧人”?
帝王的真心虚无缥缈,输赢也无关紧要,但这关乎后位之争,输赢就太紧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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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后两日,阖宫都听说清淑妃屡次去往紫宸殿求见,皇帝却对她避之不见,不仅如此,协理六宫之权也被重新交到了凝婕妤手中,宫中便又恢复了文妃与凝婕妤一同执掌大权的格局,这对卫湘而言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素与清淑妃不睦的嫔妃们则因此得了好大的笑料,众人在卫湘宫中小坐时说起此事,丽充华笑道:“我还当青梅竹马的情分多稀罕呢,原来也能吃这闭门羹?”
众人好一阵笑。
第三日,听闻皇帝终是见了清淑妃,再传出的消息却令众人咋舌,就连消沉避世的敏贵妃也被炸了出来,着人请文妃与卫湘前去喝茶,拧着眉说:“苦苦求见了三日,谁能想到她竟是求陛下严惩悦嫔呢?这下好了,陛下也说不得什么了。”
三个人都沉默了。
敏贵妃与清淑妃之间其实没有太多的过节,起码明面上没有。只是面对后位,她们谁也不能装傻,立场总要明明白白才好。
文妃直言道:“从前不显山不露水的,如今才知她原来精明得很。为着后位丢卒保车,多年的姐妹也顾不上了。”
第157章 饯行 事涉两国,平稳就是最好的结局。……
这些议论将清淑妃推到了风头浪尖上, 就连叶夫多基娅也听说了。叶夫多基娅虽无意干涉邻国君主的后宫,但也不介意将此事当做一个茶余饭后闲谈的话题,卫湘再去见她的时候, 两个人吃着点心喝着浓郁的红茶, 叶夫多基娅就问起了清淑妃的事情。
卫湘闻言挥退了宫人, 想了一想, 温柔不失客套地告诉叶夫多基娅:“她与我们的陛下青梅竹马, 出于对夫君的爱慕,我不想与您背后谈论他所喜爱的人, 更不想让宫人们听到这种议论。”
她从未在叶夫多基娅面前有过这样近乎疏离的强硬,叶夫多基娅听得眉心轻轻一跳, 首先忍不住夸赞了她一句:“你的罗刹语水平真是突飞猛进。”
接着便垂眸笑起来:“我只是随便问问,打发时间而已, 你不愿说就算了。”说着她耸了耸肩, “不过,你下次直接拒绝就好了,不必找这么生硬的理由。”
卫湘一怔, 目露不解:“什么?”
叶夫多基娅轻笑:“楚元煜哪有这么喜欢这个人?亲爱的,我虽然对他的私生活不感兴趣,但我也是个皇帝, 你不能把我当傻子哄。”
卫湘心头悚然一惊,蓦地站起身,束手不无紧张地解释:“陛下,我并没有欺瞒您,她……”
“好了。”叶夫多基娅笑看着她,睇了眼旁边的座位,“我只是发个牢骚, 坐。”
卫湘抿唇缓了一缓,到底落座回去,但还是继续解释道:“陛下,她的确与我们的陛下青梅竹马,我并没有欺骗您。其实……她早就与陛下订婚了,如果不是她的祖父去世的时间不巧,她本应成为陛下的正妻。”
“有这回事?”叶夫多基娅眸光微凛,露出几许歉意,“好吧,我误会你了。”
继而却又话锋一转:“但我想,我也没说错。”
卫湘有些迷茫:“您指什么?”
叶夫多基娅耸肩:“我觉得楚元煜就是没有那么喜欢她。相信我,如果他真的喜欢,他就会像对待你一样对待她。可现在是什么情况呢?在她主动到我这里来之前,我都不太听说过这个人,她的衣裳首饰也远不如你漂亮,这可不是对待心中真爱的态度。”
卫湘哑了哑:“清淑妃与我不同,她不在意这些。”
……其实现下她也并不信服这一点了,但在叶夫多基娅面前她只能这样说。
叶夫多基娅笑出了声:“哈哈,我不知该如何与你解释了,我只能说……”她的笑意淡去,神情变得意味深长,“我知道政务与你没什么关系,甚至你要刻意地远离它才更能保证自己的荣华富贵,但你还是应该清楚你的丈夫是这个国家的皇帝,在很多事情上,他可能远比你所认为的更像个皇帝。”
叶夫多基娅言道即止,卫湘的目光凝结在她的神情间,但最终什么都没有问。
她知道就算她问,叶夫多基娅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了,但她仍然是感激叶夫多基娅的,因为这些日子的相处足以让她明白,叶夫多基娅或许有任性潇洒的时候,但远比她更深谋远虑,让她劳心伤神的后宫相争在叶夫多基娅眼里什么也不是。
所以很多时候她会隐隐觉得,身为女皇的叶夫多基娅看她们这些后宫的女人的感觉或许和大人看小孩子差不了多少。
面对这样的悬殊的差距,叶夫多基娅还愿意点拨她,便可算是纯粹的善意了。
她也很希望自己有朝一日真的能明白叶夫多基娅的深意。
因此在楚元煜真的为她寻来那些史书政书,手把手教她读的时候,她没再有任何推辞。这其中其实有相当一部分是两位女博士带她读过的,只是楚元煜不知情罢了。所以楚元煜讲起这些,只觉得她一点就透,卫湘则发觉虽是同样的内容,楚元煜讲起来却有许多想法与两位女博士截然不同,这大抵便是君臣间的差异了。
又几日后,悦嫔如容承渊所料的那样被废位赐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