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妃身份贵重,应星这样花钱调来的宫女难熬出头, 因而并不能近前, 但只消在寝殿, 该听得便都能听着了。
凝婕妤的柔华宫比卫湘的临照宫离文妃这里更近, 小半刻前就已到了, 卫湘进殿时她正与文妃说话。
见卫湘到场,凝婕妤忙起身相迎, 卫湘自是上前阻了她的礼,二人相互福身见了平礼, 卫湘又与文妃也见了平礼,三人边落座边已说起话来。
文妃与卫湘分坐到茶榻两侧, 宫女又为凝婕妤添来张绣墩, 凝婕妤笑道:“公主认罗刹女皇当了教母,这是天大的喜事,只是你怎的把皇次子也送过去了?两个孩子都交给人家, 你倒也放心?”
宫女上了茶来,卫湘执起茶盏,浅啜一口, 笑意从容:“身边的乳母、宫人都跟着呢,女皇又住在衷济宫里,离得不远,说不上什么‘交给人家’。”
她说着放下瓷盏,低了低眼帘:“我人轻言微,给不了孩子什么好前程,若能让他们沾一沾女皇的光, 也算我这个做母亲的为他们筹谋了。”
这话说得有些沉重,三人间安静了半晌,文妃抿了抿唇,放轻声道:“这是实在话,我若是你,便豁出去再推一步,让女皇再多个教子。”
凝婕妤神色一变:“姐姐谬了,这可使不得!睿妹妹圣眷正浓,若一步走错失了圣宠,便什么都没了。”
文妃轻笑:“宫里的女人,哪里真能依靠圣宠呢?说到底靠的是孩子和位份。别的不说,你们只瞧瞧敏姐姐,她如今是恩宠全无,但到底还有位份,日子便也说得过去。可若她没有这等高位会如何?若膝下有个孩子,又会如何?”
——若没有这等高位,那便是个失了圣宠的寻常小嫔妃,就算在宫里不声不响地殁了也不会有什么水花;而若有个孩子,她大抵能比现下过得更舒心一些,一是心里有个寄托,二是宫人们也要不看僧面看佛面。
文妃说罢又劝卫湘:“我再多一句嘴,你别嫌我。如今陛下是想立你为后的,你差只差在家世上,但若能和罗刹女皇多扯上些关系,这也就不差了。到时位至中宫,还管什么圣宠不圣宠?你只消安心把孩子养大,就算不承继大统只做个王爷,也够你一辈子安享荣华的。”
卫湘听得低下头,既不说赞同也不说反对,只是露出几许心动,轻道:“姐姐说的是,我……我想想看。”
凝婕妤觑她一眼,调侃道:“哟,我们宠冠六宫的睿妃娘娘,总算是对后位动心了?”
卫湘双颊一红,声音放得更低了:“我又不是个清心寡欲的尼姑,荣耀无限的后位,哪有不动心的呢……”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这样说下去,时而也谈及些日常琐事,闲说了足有半个时辰才道了别。
卫湘回了临照宫便又温习起罗刹语,傅成在旁为她研墨,打量了她好几回,但最终也没说话。
卫湘有所察觉,就搁了笔,侧首看他:“想问什么?你问吧。”
傅成垂眸:“奴不大明白……奴以为娘娘那些话是要说给清淑妃听,文妃娘娘那儿……是有个古怪的应星,却也未必就是清淑妃的人。若她并不为清淑妃办事,这场戏不是演给瞎子看了?”
卫湘扑哧一笑,连连摇头:“这戏绝不是演给瞎子看,不管她是不是清淑妃的人,今天这话都必然传到清淑妃耳朵里。”
傅成更加不解:“为何?”
卫湘道:“她若正是清淑妃的人,自然是要去回话的。若不是,她先前那般笼络银竹,又常与银竹说我的不是,自也是冲着我来,可见她背后的主子恨我。”
卫湘说到此处就不再说了,只看着傅成,傅成怔忪片刻,露出恍悟之色,躬身一揖:“谢娘娘提点。”
——应星背后的主子恨她,那若能让清淑妃与她掐起来,又如何会放弃这个机会呢?
于是卫湘将该说的话都说了,就只安心等着。等到入夜,银竹避着人来了,但这晚皇帝宿在仪华殿,宫人不好进来禀话,银竹亦不好在临照宫多留,只得将话告诉临照宫的宫人便告了退。
次日天明,卫湘梳妆时就听骊珠禀道:“昨晚银竹来了,她说应星昨天下了值就悄悄溜了出去,至于去的哪儿,银竹没敢跟着,只是瞧着行迹鬼祟,想是去见什么紧要的人。”
应星这晚去见了什么紧要的人,卫湘不得而知,但两日后,她听闻清淑妃去见了叶夫多基娅女皇,而且还带着皇长子。
此事是由容承渊亲自告诉她的,容承渊津津乐道:“清淑妃平素不理会这些闲事,今日突然去衷济宫,连陛下都大感意外。”
卫湘与他同坐在茶榻上,托腮看着他熟练地摆弄茶器,笑说:“但我猜陛下没说什么。”
容承渊点头:“皇长子既嫡又长,参政是早晚的事,只为着他,陛下也不会说什么。况且清淑妃的说辞也不错,她没说是自己想去见女皇,只说皇长子听闻弟弟妹妹都被送去了衷济宫,记挂弟弟妹妹,一心想去瞧瞧。”
卫湘垂眸:“如此一来,她就只是拗不过皇长子,陪伴皇长子去的了。”
“不错。”容承渊将沏好的茶水奉与她一盏,自己端起另一盏,也不喝,就端在面前悠悠嗅着茶气,边嗅边打量卫湘,“你这样做,是想让清淑妃自毁形象,让陛下对她生厌?”
卫湘点头又摇头:“是,也不是。”
她抿了口茶:“她和陛下青梅竹马,想让她自毁形象许是不难,想让陛下对她生厌却未见得那么简单,这不是一蹴而就的。更何况她膝下还养着皇长子,为着皇长子多了几分往日没有的谋权之心,倒显得她慈母心肠,为孩子做足了打算,陛下纵使有所意外,却未见得会因此忌惮她。”
容承渊听得拧眉:“那你是想?”
卫湘笑了笑,低覆的眼帘掩去了大半算计:“走一步看一步罢了,我也没和她交过手,哪能事事都算得万全呢?借着这些伎俩探探她的路数,也算为日后铺路。”
……她如今已少有什么瞒着容承渊的事情了,今日这些打算她却并不打算与他和盘托出。
因为那些算计在旁人看来总有些狠毒。
她并不怕他觉得她狠毒,但怕他会拦她。
第150章 中毒 这样有失颜面的闹剧,但凡不是昏……
卫湘更没有告诉容承渊, 在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情里,究竟谁是幕后真凶她也并不在意。
后宫里的厮杀永远不会停的,她只要还是宠妃就一直会有敌人, 她永远不可能将敌人除尽。诚然, 若能顺顺利利地多除几个, 那当然是好, 但若是不能, 那就除对自己最要紧的。
往后数日,清淑妃都常去衷济宫。
叶夫多基娅在大偃住得顺心, 便将原本的归期推迟了,卫湘的罗刹语在这些日子里突飞猛进, 叶夫多基娅对此总是很高兴,送了她不少罗刹带来的珠宝首饰。给云宜的就更多些, 葛氏私下跟卫湘笑说:“公主现下从襁褓到鞋袜、被褥都用的罗刹国的东西, 若不是五官肤色多有不同,看着都像是罗刹公主了。”
卫湘闻言只是扑哧一笑,心下却在想:如果云宜当真是罗刹公主就好了。
大偃的公主以天下养, 固然尊贵,便是来日嫁了人也断不会受丈夫公婆的气,自是极好的命数。
可罗刹国的公主能参政、能带兵, 甚至能当女皇。
她情不自禁地又想到那日去迎接叶夫多基娅时在街头看到的景象,那样的万民景仰、山呼万岁,是这世间最动人的喧闹。
可她在宫里这么多年,竟直到那天才得以窥见一隅。
后宫是个笼子。哪怕这笼子是金的、上面镶满各色珠宝,它也仍旧只是个笼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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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末,天气更暖了些,银竹趁夜又来过一次临照宫, 告诉卫湘应星近来外出频繁,每每都是避着人,也不知是去什么地方。
二月初二龙抬头,天子这日要去祭祀祈福,还有扶犁的仪式要办,皆是在宫外举行。
罗刹国并不过这节,叶夫多基娅自不曾见过这些,楚元煜便邀她同去观礼,一位皇帝的出行变成两位同行,宫里自然忙得不可开交,这样的忙碌里也最容易出些意外。
为了凑个喜气,凝婕妤恰又在这日办了品点小聚,卫湘午睡过后便去赴雅集。因卫湘有宠、凝婕妤有权……如今虽一时失了权也还有谆太妃照应,去年入宫的新嫔妃中有半数的人都爱往这处凑,雅集每每办起来都热闹得紧。随居临照宫的柳御媛、苏贵人见卫湘来了,就自然地围在她的身边,陪她说话解闷儿,余者亦三三两两地结伴落座,花厅里一团和气。
众人边吃边做,好似只一眨眼的工夫,半日光景便过去了。但这日她们做的乃是酥皮的鲜肉小饼,做起来麻烦些,烤制也更费时,直到傍晚也没见点心出炉。
不过她们也不必亲自盯着火候,于是凝婕妤就吩咐小厨房备膳,留众人一同用膳,众人笑着谢了,一并往凝婕妤的正殿去。
也就是刚进殿门,外头有宦官来禀说皇帝已然回宫。
这只是一句寻常的禀话,只教众人知晓而已,倒也不必为此赶去问安。
凝婕妤便照旧招呼众姊妹落座,不过多时,晚膳端进来,宫人们忙碌而有序地布膳。
又过一会儿,凝婕妤身边的掌事进来禀说她们下午制的点心已烤好了,凝婕妤就索性让他们直接端进来,以便热腾腾地尝上一口。
卫湘确有些饿了,拿起一块浅咬一口,贝齿才碰上饼皮,酥皮已散落到唇齿之间,接着便觉肉香四溢。
苏贵人赞道:“这是得趁热吃,放得温凉便没有这样的好滋味了。”
众人都点头附和,卫湘正欲再品一口,一小宦官跌跌撞撞地赶进来,冲至桌边,匆匆叩首:“睿妃娘娘……不好了。”
席间倏然一静,嫔妃们笑意骤失,都看过去。
卫湘亦看过去,只见那小宦官复又叩了个头,禀道:“皇次子的乳母刘氏……这几日一直病恹恹的,精力不支,太医们却也没瞧出什么,只当是着了凉,便按规矩先不让她近前侍奉了。可适才、适才刘氏用着晚膳,竟突然晕厥过去,口鼻发紫,太医说是中毒之兆!”
所有人都一惊,有人惊得下意识地站了起来。
卫湘深吸气,先问:“皇子公主可都安好?”
那小宦官道:“刘氏已四五日不曾近前了,皇子公主都安好!”
卫湘神情稍松,又问:“陛下可知道了?”
宦官回说:“已着人去紫宸殿禀了话,恰逢两位陛下刚回宫,正要一道用膳,这会儿都听说了,应是都已往衷济宫去。”
卫湘点点头,侧首望向凝婕妤:“姐姐,我……”
凝婕妤一攥她的手:“什么都不必说了,快去衷济宫,我随你同去!”
语毕她忙命宫人去备步辇,卫湘却等不及宫人,起了身就往外走,凝婕妤见状也只好跟上她。余下众人相视一望,也都随着二人同往。
但其实抬脚的宦官身强力壮、脚力极快,嫔妃们素日养尊处优,再紧赶慢赶也难及步辇快。
因此一行人浩浩荡荡赶到衷济宫时,楚元煜与叶夫多基娅都早已到了。整个衷济宫被两国的侍卫团团围着,单是看上一眼都透出一股子肃杀来。
卫湘走在最前,提步便要进去,宫门口的侍卫伸手挡她:“娘娘留步。”
“做什么!”卫湘横眉立目,“出事的乃是本宫皇子的乳母,你敢拦本宫!”
“娘娘……”侍卫面露难色,但不等他说什么,宫门内人影晃动,容承渊走了出来。
容承渊递了个眼色示意两侧侍卫退开,向拥在宫门外的一众嫔妃一揖:“各位娘娘、娘子安好。”语毕直起身,低着眼道,“事关重大,睿妃娘娘与婕妤娘娘随奴进来,余者……”他顿了顿,“便请回吧。”
后面的嫔妃们对视一眼,只得向卫湘与凝婕妤施礼告退。
但容承渊虽是让她二人进了衷济宫的门,却一进门就命手下的徒弟将凝婕妤请去了厢房喝茶,只让卫湘随他往正殿去。凝婕妤品出些不同寻常,没再多说一句话就随那宦官去了。卫湘亦觉出不对,待凝婕妤走远,压音问容承渊:“怎么回事?”
容承渊轻啧:“别与那侍卫计较,陛下盛怒,我们都提心吊胆的。”
卫湘垂眸不语。
她对楚元煜的盛怒毫不意外——这其中恐怕最多只有三成是为着孩子的安危,余下七成是因这事出在衷济宫、出在叶夫多基娅住处,那就是把后宫争端挑到了邻国君主面前,便是不伤两国情谊也让叶夫多基娅看了笑话。
这样有失颜面的闹剧,但凡不是昏君,都是要大怒的。
卫湘需要的,也正是他大怒。
第151章 过问 “我还有个不情之请。”……
卫湘步入衷济宫正殿, 穿过外殿,容承渊为她推开内外殿间的门,她便看到楚元煜与叶夫多基娅都在。
这方内殿是按照罗刹国的风格布置的, 但与紫宸殿还是有些异曲同工之处:殿内最尽头正当中摆有一张宝座, 就像紫宸殿这里的位置摆着龙椅。只不过龙椅前有书案, 而宝座前没有, 因为女皇喜欢在书房处理政务, 内殿只用来接见朝臣。
现下两个人都在,又都是大国帝王, 于是谁也没坐在那张珠光宝气的宝座上。他们一并坐在侧旁的位置上,中间隔了一张铺有蕾丝桌布的圆形银茶几, 茶几上放着两盏茶,里面的茶水是什么卫湘不得而知, 但茶具都是罗刹国的风格。
卫湘上前福身见礼, 楚元煜本面色铁青,见她来了,勉强缓和了三分脸色, 向她颔了颔首:“你来了。”
卫湘边起身边红了眼眶:“陛下……别怪臣妾乱想,何以有人会专对乳母下手?只怕是冲着孩子来的!”
她边说边不动声色地扫了眼叶夫多基娅的神情,叶夫多基娅端着茶盏垂眸悠悠品茶, 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楚元煜因叶夫多基娅在场而有些不大自在,但他轻咳了声,还是握住了卫湘的手。
卫湘就势上前两步,他抬眸望着她,叹道:“这不怪你多想,朕也觉得只能是如此。所幸两个孩子都无碍,下毒的凶手容承渊已在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