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去了,我就在这里。”程芙拍拍他的背。
明日的场合与目池山观冰嬉不一样,是亲人团聚热热闹闹的日子,围绕他的除了下人便是长辈和兄弟姐妹,她去了算什么,主子不是主子,奴婢不是奴婢的,站哪儿都格格不入,像个笑话。
已经叫瑞康公主笑了回。
当时公主挑眉上下打量着她,含笑叫她不必多礼,转头又对崔令瞻暧昧地挤眼睛,道:“这便是你的芙小姐。”
声音不大,也不尖锐,程芙却听懂了,既不姓崔,也非表亲,她是哪门子的小姐……
但她装作毫不在意,本本分分地站在属于自己的角落。
崔令瞻双唇微翕,默然垂眸。
这个话题不能再继续了,他纠缠不起。
他把她连人带被子抱起来,亲一亲,温声道:“除夕夜,陪我喝一杯吧。”
“我不擅饮酒的,万一醉后失仪,犯了您忌讳……大过年的让我挨罚多晦气。”
“准你无罪。”
程芙笑了,“这可是您说的。”
崔令瞻也笑了。
西次间的八仙桌重新摆上席面,甚至比方才的年夜饭还丰盛,程芙讶异地眨眨眼,“王爷,您这不像是要小酌。”
“你随意,我先吃点。”他常年饮食规律,偶有破戒也不贪多,此刻是真有些饿了,任由婢女从旁布菜,慢条斯理吃起来。
绿娆觑一眼芙小姐附近的清蒸鲈鱼,正是肉质最为鲜嫩,腥气淡的季节,本身刺还少,吃一口赛神仙,她为王爷挑了块放在白玉碟中。
王爷看了眼,果然吃了。
自从有了芙小姐,王爷似乎也没那么排斥河鲜海鲜了。
这不吃了一点事没有。
多大人了还挑食。
婢女一头布菜一头腹诽。
将近七分饱,崔令瞻放下牙箸,右侧的两名婢女,一个奉上薄荷黎檬(注,古代柠檬)酽茶,服侍清口;一个递上散发黎檬甘香的温热湿帕子,服侍净面擦手。
最后奉上一杯薄荷香饮子。
种种琐事原本多由内侍承当,而今毅王身边有了女人,才慢慢增加服侍的婢女。
程芙默默观察着这座王府的主人,冷酷,卑劣,俊美,一身权利和财富滋养的优雅,不像她和阿娘,为几钱银子都能跳脚。
要是当初避开贵人私隐,不贪那二两诊金,她也不会落得如此田地。
可是没有二两诊金,当时的她多半流落街头,任人欺凌,只会比现在更糟。
这是一道无解的题,无人能给两全的答案。
众婢撤下席面,布置佐酒的糕点小菜,以热水温酒。为程芙准备的青梅酿,鲜甜不亚于饮子。
崔令瞻自己喝的则是御酒浮玉春,味道清而不冽,醇而不腻,乃烈酒中的极品,嗅一口,微甘绵柔,入喉一霎火辣辣的。
程芙惊讶的是从未见过他饮酒,这样的人上来就喝浮玉春,要么酒量真好,要么真疯了。
“怕什么?我酒量极好,天生的。便真醉了,也不会伤你。”
他亲手为她满上一杯。
表面功夫还是要做的,程芙忙起身,双手接,却被他按回了座椅。
崔令瞻:“除夕夜就不必了,规矩多,麻烦。”
程芙:“王爷不是怕麻烦的人,向来看重规矩。”
“你还是不了解我,其实我很怕麻烦。”崔令瞻说,朝她抬一抬手,“敬你。”
程芙以果酒与他互敬饮了两杯,温酒入腹浑身暖暖的,梅子香气愈发浓郁,余光一瞥对面的男人,依旧从容。
“果酒也有后劲,你喝慢些。”他说。
“是。”程芙放下酒杯,用帕子掖掖嘴角。
“王爷,您吃。”她剥了只桔子递给他,婢女垂首上前服侍她净手,而后端着铜盆悄然退下。
如无宣召,应是没人再进来了。
角落里传来细微的猫叫,是乌金姑,恢复沉寂的屋子让它又有了安全感,冒出头,嗅一嗅,绕过程芙,试探着走到崔令瞻脚边,仰首观察着。
程芙淡淡扫它一眼,那一眼是真的淡,无关爱憎,如同扫过地上叶枝头花。
崔令瞻:“方才家宴,姑母与我说了许多体己话。”
程芙坐直了身体表示聆听。
“过了今夜我便二十又一,成亲大概也就这一两年的事。”他说,“那之后,她又问了你的情况。”
“王爷怎么说?”
“我说你挺好的,她却不然。”崔令瞻说,“她说你这样不好。”
这话程芙接不了。
“阿芙。”
“嗯?”
“我要是成了亲你该怎么办?”
程芙不解地看向他,坦率道:“那不是一两年后的事,那时阿芙可能已搬去京师,妨碍不到您。”
“我没说那时放你走。”
“……”
崔令瞻慢慢道:“真是抱歉,又不能让你满意了。”
程芙咬一咬自己的嘴唇,几息后恢复了镇定,“王爷,杀人不过头点地,何况我也没杀人,您这是什么意思呢?”
听他的意思,她的“刑期”不止一两年,在他玩腻之前怕是都不成了。完全在她预料之中,可当亲耳听见,苦涩难免涌上心头,舌尖。
哪有什么纯粹的恨与罚,迁怒过后,拔地而起的是他不断膨胀的隐秘贪欲。
如今已懒得矫饰,敷衍至极。
崔令瞻抿唇不语。
程芙:“王爷以未婚妻为借口强掳民女,肆无忌惮满足私-欲,不怕未婚妻泉下有灵,于梦中斥您薄情?”
“阿嫣活着,我与她休戚与共;仙逝,我亦为她沉冤得雪,救她父兄于水火。”崔令瞻撩眼看她,“不曾亏欠她一分一毫,何来薄情?”
“你们曾是燕侣莺俦……”
“放肆!本王与阿嫣相识六载,克己复礼,言行不曾有一丝逾矩,哪来的燕侣莺俦!”他沉着脸道,“况且斯人已逝,本王从不留恋过去。”
对世家贵女克己复礼,待她却亵侮轻慢。程芙咽了咽,偏过头,转回来,垂首抿一口酒,把疼痛和鄙夷以杯酒稀释。
崔令瞻不再看她,也低头抿一口酒,寂然靠向椅背,“我们还是先谈正事。”
她的自由在他眼里竟不是正事。
“腿在你身上,拿了身契又有大把的银钱傍身,你非要走也不难。”他说,“但燕阳我说了算,我不让你走,谁也不敢放。”
“您是个体面人,何至于此?”
“我要是成了亲,你无名无分的在我身边实在说不清。”他沉吟着,“怎能不清不楚的……”
啪嚓——
丁零当啷——
一连串清脆的瓷器摔碎声,程芙忙起身告罪,“王爷说的没错,果酒也有后劲,我才感到晕呢,就把您最爱的一套汝窑天青杯摔坏了。”
说着,她蹲身去捡碎瓷片,崔令瞻的“小心”二字才脱口,她“啊呀”一声,就被瓷片豁口划破一道口子,血珠蹦出。
伤在拇指,虽见血倒也不深,崔令瞻命人取来金疮药,亲自为她包扎,先在伤处撒了层药粉,再仔细地裹了两层纱布。
绿娆领着五六名二等婢女进来收拾残局,扫地的扫地,撤席的撤席。
彼时,四更天的梆子声,从深远的旷夜飘来。
“王爷,我困了,实在喝不动。”程芙掩口打着哈欠。
“好,睡吧。”
他终是没能吐露满腹心事,拦腰横抱起她,往内寝方向走去。
绿娆亲自将净面和漱口的水端进内寝,方才欠身退出。
新年初一,王府还残留着昨夜淡淡的炮竹硫磺味儿,主子们都起得晚,下人们如常劳作,一切井然有序。
崔令瞻睁开眼,少顷清醒了,一些本能的知觉也随之复苏,呼之欲出,女人就在怀里,也不是非得用特别激烈的方式才能解决……
这样想着,目光落在了她雪白的颈上,缓缓往下。
天人交战。
崔令瞻掀开罗帐,头也不回离开了。
罗帐内,程芙缓缓启开浓密的羽睫,不是不知方才的危险处境,也不是不知他骤然迸发的勃勃春兴。
她什么都知。
知他可以用两根指头轻松捏断她的喉骨,更知只要他愿意,随时都能没有缘由地侵-犯她。
只不知他为何突然收起恶念。
许是发现了她在假装熟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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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温馨提示:明天10号上新文千字榜,更新时间暂时调整为10号晚上23点15分,字数多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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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少的皇太孙,音色清澈动人,对温浅道:“若得表姐为妇,当作椒房专宠。”
少年的誓言诚挚动人。
时光荏苒,五年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