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一位许久未见的老熟人打破了僵持, 她是芳璃,原来早就来到京师。因程芙对她颇有戒备,崔令瞻才一直未遣她去程芙身边。
今时不同往日, 王爷对上芙小姐,就像是小儿点炮仗,又爱又怕,等闲不敢逆她心意。芳璃在心里腹诽,三步并两步走到崔令瞻面前抱拳回禀:“王爷,马车已到半山腰。”
程芙出了事,崔令瞻甫一得知消息立即赶往福隆寺, 因不敢过多耽搁, 此行难免落入有心人眼中,故而半路吩咐芳璃回去准备一辆马车。
他做了最坏的打算,回来时以马车掩人耳目。
还好事情的发展虽匪夷所思倒也没有想象的糟糕。
芳璃回禀完毕拿眼偷偷觑了觑程芙,当然也只有一眼,复又低下头去。
崔令瞻目不转睛盯着凌云, 二人四目相对,不啻拔剑亮刃,火星四溅,毕剥作响。
沉默须臾,他嘴角牵起一抹冰冷的笑,解下斗篷包住倔强的阿芙,横抱起她,淡淡吩咐左右:“凌佥事多次出言不逊,目无尊上,今日更是色迷心窍,意图强占本王宠婢芳璃。把他拿下,留口气,本王要与他一起面圣。”
“我?”芳璃指着自己的鼻子,嘴角抽抽,“宠婢?”
当人特别无语的时候真的会说不出话。
她就知道毅王叫自己过来准没好事。
呵呵。
芳璃把怒气都撒到了凌云头上。
双方打得不可开交。
程芙始终垂着眼帘,没抬头也没往崔令瞻身后看,打斗声越来越小。
半山腰果然有辆黑色的马车,驾车的亲卫早已布置好车凳,迎上毅王服侍登车,扬鞭催马离开了是非地。
马车上,程芙裹紧斗篷,把脸扭向左侧,左侧的车围子一排镂空的花纹,可分辨西番莲和如意云,寓意美好,同她眼下的处境南辕北辙。
她专心致志研究这些繁复的木质雕刻,直到足尖传来暖意,不知何时崔令瞻坐到了这一侧的榻,温热的手掌握住她脚背,将她右脚提于胸前,另一手从橱柜拿出方棉帕子,仔细擦拭她的脚掌,丢了鞋袜后沾染不少尘土,黑乎乎,他也不嫌脏……
“我自己来,不要你管……”程芙终于开口,想缩回自己的脚。
崔令瞻:“小几下方有抽屉,自己取药膏把嘴涂一涂。”
他一提醒,程芙才觉知嘴巴不太舒服,进而想到了和凌云的激烈战况,心口生疼,再开口声音就尖锐了不少。
她大声质问崔令瞻:“为何不直接杀了凌云?”
深山野林,崔令瞻占尽天时地利人和,杀个人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没想到他这般无用,竟忌惮一个正三品的官儿,程芙在心里刻薄地想:还不如把凌云哄好,唆使其杀崔令瞻。
起码凌云看上去谁都敢杀。
因亲王超品,她便觉得他杀其他品秩之人易如反掌?崔令瞻冷冷道:“凌榆白是皇祖父的人,若因一个女人而死,你以为那个女人还能见到明日的太阳?”
人要是死了,景暄帝必然勒令追查,而今日之事发生的太过突然,不可能完全掩人耳目,届时一场命案的“缘由”——程芙,头一个在劫难逃。
景暄帝定会杀了她泄愤。在皇帝眼中,任何引起男人血光之灾的女人都不配活着。
程芙嘴唇嚅了嚅,凝噎住。
“我不窝囊。”崔令瞻说,“我有软肋,我舍不得你。”
程芙忿忿别开脸,却没有顶嘴。
顿一顿,忽想起他离开前说的话,心头一紧,“既如此为何还要同他一起面圣?闹到皇上跟前,两相对峙早晚扯出我……”
“他和我抢的人是芳璃,与你何干?”
“可他有嘴。”
崔令瞻撩眼斜睨她,“他宝贝你都来不及,哪里舍得牵扯你啊?”
皮笑肉不笑讥讽她招惹凌云,自食恶果。
这番话像把小刀子,把她伤痕累累的心又划了道口子。
程芙口中发苦,累了也倦了,淡淡道:“你这般无耻,莫非也是我勾引的?”
崔令瞻脸色一沉,哼笑道:“是,就是你勾引的。”
程芙冷笑,比起呈口舌之快,此刻的她更关心一个被卷进来的无辜受害者,“那也不能让芳璃替死,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凌云不死,芳璃便死不了。”
“……”程芙缓缓松了口气,“如此一来,皇上就不会惩罚芳璃对不对?”
“算是吧。”
“算是吧是何意?”
“皇上应会直接将芳璃赐给他做妾,我不清楚这对女人来说算不算惩罚。”
“你疯了,我自己的灾厄凭何要牺牲别的女儿家?如是这样,我一生都难安。”
程芙的确怕死,更不想被皇上赐给凌云,但再难再倒霉都是她一个人的事,还不至于懦弱到用另一个无辜女孩当替死鬼。
见他无动于衷,她急了,踢一踢他。
他不悦地瞪她,将白玉秀足固定胸口,“有没有可能凌云比你更急?他疯了才敢接手芳璃。”
一个暗卫,且是毅王的人,凌云没必要跟自己过不去。
“为何不直接告诉我芳璃不会有事?看我着急,失张失智,是不是很有意思?”
崔令瞻愣了下,第一次有种跟女人说话说不到一起的念头。
她问什么他答什么,怎又得罪了她?
转念一想,她受了天大的委屈,心情糟糕透顶,一时敏感多思,实乃情理之中。想通了这些,他哪里还舍得与她计较,心疼道:“好,我错了,行了吧?”
程芙:“……”
他从袖中掏出贴身的帕子,包住她的右脚,缠一圈打了两个活结,动作温柔又细致。
阿芙人不大,脚也小小的,他越看越爱,爱她的每一寸,哪怕眼面前的她丑丑的,他也甘之如饴。
伸手将她抱进怀里,揉揉她脑袋,崔令瞻好声好气道:“我放心不下你,今日咱们暂回锦山,心平气和说说话行不行?柳医女那边,我已遣人知会。”
“我不!”程芙用力推他胸腹,伤心道,“我要回家。”
“你这幅样子回去,柳医女更担心,而我,知根知底的,她虽不高兴却也不至于寝食难安不是?”
程芙攥了攥手心,低头垂泪。
“别怕,我发誓今晚绝不欺负你。”他举着三根指头信誓旦旦,又道,“便是信不过我,你还不信自己吗?快用靶镜瞅瞅,我得多禽兽才能下得去手……”
程芙怔然一愣,忙掏出荷包里的小靶镜,登时两眼发黑。
片刻之后,崔令瞻蘸着药膏一点一点为她涂抹,柔声哄道:“也不是很丑,你在本王眼中可漂亮了。”
他撒了一个善意的谎,其实她好丑啊,可他太喜欢她,不忍她难过。
“凌云吻技真烂,我就说他不是对女子有耐心之人,把你嘬得没个人样。你若真落进他手里,便知本王才是天底下最疼你之人。”
思及此,崔令瞻想起凌云满脸的巴掌印,还被抓花了一块,嘴上一排牙印,就止不住快意,只惋惜打得太轻。
阿芙的力气到底还是小了些,挠痒痒似的,便宜了凌云。
消肿化瘀的药膏冰冰凉凉,涂抹完毕,程芙感觉嘴巴轻盈些许,惊吓和疲惫随之一股脑涌上心肺。
她没有力气再吵架,默默仰躺在崔令瞻的臂弯,目不转睛盯着他。
马车晃悠悠,他的臂弯也微微晃,晃得她眼皮发沉,有滚烫的指腹轻柔蹭蹭她脸颊。
将阿芙安置在漪碧园,崔令瞻换了公服准备进宫。
临行前亲亲她额头,“睡吧,本王不嫌弃你还没沐浴就躺在本王的床上。”
程芙背过身,一句话也懒得说。
崔令瞻腆着脸自讨没趣,悻悻离开了寝卧。
未初刚过去不久,准备去新封的美人宫里坐坐的景暄帝听闻内侍回禀:“陛下,毅王在宫外有要事求见您。”
“朕没空,叫他明日再来。”
内侍弓着腰,诚惶诚恐道:“回陛下,似乎有挺严重的事,押着凌佥事一道过来的。”
“押”这个字眼立时让情况变得微妙起来。
景暄帝皱着眉,怫然不悦道:“莫不是又掐仗,叫他们去偏殿等候。”
凌云伤了阿芙,崔令瞻不可能无动于衷,可凌云到底是皇祖父的宠臣,不明不白被打个半死焉能没个交代?心知这一遭躲不过,那不如主动面圣,也好参凌云一本。
景暄帝心知把凌榆白放在燕阳充当眼线,做了一些不宜拿到台面上说的事,等同“背叛”,阿诺难免有芥蒂,所以他理解二人之间的矛盾,也两厢警告过,要求息事宁人,未料二人又掐起来,坏了他的大好兴致,一时心生烦躁。
崔令瞻和凌云先后迈进暖阁觐见,前者眉目森冷,一脸愤慨,后者脚步踉跄,嘴角挂着尚未干涸的血丝,就连衣襟袖摆也沾了不少血迹。
情况远比景暄帝以为的严重。
他骤然色变,难以置信瞪着崔令瞻,呵斥道:“谁给你的胆子?竟对朕的人动私刑!”
崔令瞻撩衣跪地,凌云也跪了下去。
“皇祖父息怒。实在是凌榆白目无尊上,倚仗皇祖父威势,在燕阳就多番诱哄我的贴身婢女,发展到京师已然明抢,此等屈辱,孙儿若还没有一丝血性便枉为丈夫。”
景暄帝:“……?”
若真如此,榆白可是活腻了。但他没有全信阿诺所言,沉吟片刻,面色阴沉如水,撩眼瞪向凌云,“你可有话解释?”
“回陛下,微臣冤枉。”凌云擦了擦嘴角血迹,“若论强抢,天下谁人能及毅王?”
崔令瞻偏头怒视他。
凌云:“毅王强抢美人,三心二意,用完就抛弃了,微臣有心怜之,何错之有?他若不喜旁人沾染,为何不给个名分藏于后院?”
崔令瞻抿紧了唇,眼眶通红。
情敌很懂如何捅刀子,扎进对方尚未愈合的伤口,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血淋淋的。
“本王与她存在诸多误会,可本王一直在努力修复,这不是你就能名正言顺欺负她的理由。”崔令瞻咬牙道,“她再不会原谅你。”
凌云从容的表情肉眼可见地碎了,瞳仁轻晃。
捅完毅王的刀子像回旋镖,重新捅进他的心脏,扎进去没出来,化作汩汩的血流,从他深色的公服慢慢渗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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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抱歉哈,久等啦[求你了][求你了][求求你了][求求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