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双脚蹦跳迎上去。
“这些都是宫里的赏赐?”小桃接过程芙手里的鸡鸭笼子。
“是太医署的。”程芙笑道, “宫里赏我的可是正九品,我阿娘也是。”
……
“奶奶当官了!”
清脆悦耳的一嗓子。
小桃一脚蹦进屋里高声宣布好消息, 一大家子纷纷抬起头,呼啦围上来。
柳余琴双手用力攥着围裙, 怔怔走向门口, 冷不丁就被飞跑过来的阿芙抱了个满怀。
冬芹等人连忙用袖子擦眼泪。
比起升官,程芙还活着这件事更令人喜极而泣。
“姨母,我都做到了!”
“嗯, 有志者事竟成,我们家的阿芙委实是天底下最有毅力和志气的孩子。”
“我还给阿娘讨了一个诰命,正九品的孺人。”
放在京师可能就是颗芝麻粒的小品秩,可放在芸芸普通人里,已是许多人终其一生都达不到的成就了。
“好孩子,你阿娘没白疼你,从前所受种种灾厄亦可平了。”柳余琴欣喜的眸中渐渐汇聚了一抹希冀的亮光, 她的声音极温柔极轻, 唯恐一点点微小的动作惊扰了幸福的幻影。
但她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的。
姨甥二人开开心心吃了顿丰盛的家常宴,吩咐冬芹拿来两床薄衾,窝在西次间的罗汉榻上聊天,还烧了火盆子煮茶烤红薯。
小小的屋子里飘着暖烘烘的茶香薯香, 阳光穿过半透明的明瓦窗子照进来,照得人懒洋洋的。
柳余琴没少在心里诅咒崔令瞻,可明瓦窗子实在太舒适,遮风挡雨且透光,生活在明亮的屋子,心态都较之前宽容,便也甚少再咒骂赠予明瓦的人。
程芙把这一路所见所闻隐去危险的、令人操心的,只留下中听的,一一详述给姨母。
柳余琴扬起的嘴角就没落下,不时地夸赞一句,哪有孩子经夸的,越夸越能讲,程芙愣是一口气讲了半个时辰。
挑她停下来捧茶喝的空隙,柳余琴忽然道:“原来荀御医这般年轻,不愧是谈御医的亲外孙。我在寿善药馆帮工一年半,听过几回少东家,没想到就是他。”
可见荀叙并不经常去药馆,今年唯一去的那回便遇见程芙,若说不是缘分,柳余琴都不信。
程芙:“嗯,他人挺好的。”
柳余琴目光发亮,难免憧憬道:“你们相处这么久,他可有照顾你?”
“当然照顾。”
柳余琴的眼睛果然更亮了。程芙睫毛微闪,低眸剥花生,笑道:“他不仅照顾我,还照顾范吏目、熊秀熊禾姐妹俩。此行人缘最好的当属他,半点儿世家权贵的架子都没有,上下无不交口称赞。”
呃,这样啊……柳余琴眼里的亮光噌的又熄了,讪讪笑了下。
程芙毫不犹豫浇灭了姨母心里不切实际的火苗,眸光一怔,指着角落堆得满满当当的箱笼问:“这些是什么?”
柳余琴感到头疼,面无表情道:“大箱笼里放的是毅王送的香料、补气养血的药材、燕窝,旁边的大缸里则是碧粳米,再往旁边的红漆箱笼放的是徐家小崽子自己做的小鱼灯笼和檀木小医箱。”
程芙和姨母因为毅王的馈赠同时陷入忧郁,转而又不满地提醒姨母道:“徐峻茂真的没有欺负我,求您别再生他的气,实在要生便悄悄放心里吧,莫要小崽子小崽子的叫嘛,姨母——”
她往姨母身边一靠,脑袋轻蹭姨母的肩膀。
柳余琴:“男人都差不多,再过两年你便知晓。”
“姨母……”程芙低头擦了擦眼角,“我不会因他就不恨徐家,也不会因徐家就恨他,阿娘也是这般教我做人的。”
柳余琴叹了口气,沉默。
这个道理她懂,柳家的姐妹也一直如此做人,所以她对徐峻茂的不满多为甩冷脸,倒也不曾真正羞辱他令他难堪。
否则便不会仔细存放他为阿芙做的小灯笼小医箱。
真正的隐患其实是毅王。
“如今杨氏卸下伪装,奉命送东送西更是理直气壮,我也不敢得罪她。”柳余琴一脸晦气,抬眸问程芙,“往后的日子,你心里可有章程?”
一阵心悸,把程芙的回忆蓦地扯回皂河县那晚。
崔令瞻颜面扫地,程芙从未见过这样的他,如水的眼眸黯淡无光,瓷白的脸颊涨得通红。
他问她:“你拿我和凌云比?”
程芙:“他确实比您更有底线。”
他腾身欺近,捧住她的小脸,猛然含她双唇,舌尖不由分说推进她口中,怒意使得他没多少耳鬓厮磨的耐心,只想惩罚她不知好歹的嘴,撕开她的小衣。
“你中邪了?这样……我不舒服……出去啊……”程芙花容失色,挣又挣不开,骂又骂不退,几番扭缠厮打,她扬手甩了他一巴掌。
清脆的,结结实实的一个耳光。
周遭一霎归于静谧,可闻针落。
崔令瞻捂住微微红肿的左脸,缓缓抬起头,眼睛发直,呼吸越来越沉。
程芙:“……”
威势之下,她有些扛不住,搂紧棉被不停往后退,直到脊背触到了冰冷坚硬的床围子。
崔令瞻突然笑了,愤然掀被穿衣,套上一层层衣袍长裤,跳下暖炕,目不转睛瞪着瑟瑟发抖的她。
如若目光能杀人,她应该早就被他捅成了筛子。
“本王何时与你标榜自己是正人君子?”崔令瞻的下颌绷得紧紧的,“你说的没错,本王就是卑鄙无耻,没有体面也没有尊严。”
可他的眼睛在薄雾般晕黄的烛火里渐渐湿润,“别人欺负你,只需对你好一次,你便感恩戴德,时时记心底。”他颤抖的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胸膛,“而我,我待你的好,你一回也记不住。”
他肝肠寸断。
过了许久,才艰涩启音:“因为我,凌云才不敢强迫你,不然你以为自己能全须全尾到京师?吃着我的红利,倒让你自以为遇到个好人。”
程芙:“我没说他是好人……”
“没有我,谁跟你讲底线?”崔令瞻讥笑道。
“也不想想凌云有什么理由搭理你,既然搭理自是对你感兴趣,你假装什么啊,我不信你不知其中龌龊心思。”
他的胸口有一团炽烈的火焰,喉结也剧烈地滚动,吼道:“他和我,根本没区别!”
“阿芙,我不好,可我让你活得足够好,没有我,你一定凄惨无比!”
程芙没有恼羞成怒也没有立即反驳,只是轻眨眼睫,两行清泪沿着腮畔滚落,竟从心底认同了他的话。
默然片刻,她无比平静地启音:“是,您说的对。”
崔令瞻:“……”
“可我……宁肯从未遇到你。”
“……?”
他的身子明显僵住,越来越僵。
此时此刻,回到了京师的程芙,坐在姨母身畔,拥着暖和的被子,回答了姨母的忧虑。
“不用拿章程。”她说,“我和毅王在皂河县彻底断了。”
断了?柳余琴抬眸,睁大了眼。
“就是您理解的意思,散伙,分道扬镳,以后不会再有交集,杨氏也不会再来咱们家送东西。”
柳余琴:“果真?”
“嗯。”
“吵没吵架?”
“吵得很厉害。”她没敢说自己还动过手。
“他亲口对你讲的?”
程芙点了点头,“是。”
崔令瞻说此后便是她跪下来求他复合,他也不屑再给她任何脸色,并恶毒地声称但是一定会关注她的,看看没有他,她心目中的大好人凌云如何收拾她。
程芙对目瞪口呆的姨母道:“我没说凌云是好人,也不懂毅王在哪中的恶,对着我一顿发疯。”
那晚崔令瞻撂下狠话摔门离去,至今再无交集。
杨氏一家也在次日搬离了双槐胡同。
卑鄙无耻也没有体面和尊严的小王爷崔令瞻,仿佛从未出现在程芙生命中。
她的生活平静无波。
柳余琴背着她拦住前来求见的徐峻茂,少年人眼神如小鹿,毫无攻击性,她便厉声道:“你自己说功名一日未取便一日不敢求娶阿芙,那就抓紧读书啊,什么都没有也敢来阿芙跟前显眼!”
倒不是势利眼,只是想让他知难而退,为自己说过的大话负责。
但凡知道廉耻,落榜后应是没脸再纠缠的。
徐峻轻轻抿唇,道:“好。”
他孑然转身,阔步而去,走了一半忽又顿足,回身问柳余琴:“若我侥幸考中进士,您是否放下成见,允我接近阿芙?”
柳余琴嗤笑:“等你中了一甲再说。”
这还不如直接拒绝。
多少才高八斗,名镇一方的才子,年近花甲还没摸到进士门槛。
以徐峻茂的年纪,通过会试都是奇迹,中一甲简直痴人说梦,柳余琴就是在明晃晃地拒绝他。
未料他竟露出了认真思考的表情,片刻之后,神色严峻,无比仔细地确认:“您的意思是中了一甲就可以求娶阿芙,是与不是?”
柳余琴大笑,叉腰道:“是啊,只要你高中一甲,阿芙不反对,我什么都同意。”
徐峻茂如释重负,朝她揖了一礼回家去了,春闱前果然没再出现。
第69章
正月结束前, 柳宅买了一辆崭新的骡车,手头宽裕的姨甥俩结束了长期租车的打算,如此才好方便程芙上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