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一种情况例外。
这道闯入叶玄雪识海, 窥见裴君岳本相的元神,与他的魂神, 有着极致的契合。
很多年前, 还懵懂的他们就已经向彼此敞开了各自的识海,元神的结合与肉身不同,那是另一种发自魂神的共鸣,挣脱了躯壳与世俗的束缚, 叫人忘却所有的痛苦,只探寻天地交融的本源。
也只有这个时刻, 无论是方寸心还是裴君岳, 才能短暂地抛开过往种种,纵情于此。
熟悉的感觉,几乎在方寸心的元神闯入叶玄雪识海的瞬间,便让他魂神颤抖。
他毫无抵抗, 任她的元神化作被薄雾轻笼的女人,踩着星辰涉过浩瀚苍穹,来到他的身边。
二人的元神境界相当, 注定这是一场势均力敌却又酣畅淋漓的交锋。
整个识海都随着她的靠近而掀起巨大的浪潮,浩瀚苍穹成为幽深无尽的黑洞。两道元神化作两道光芒,朝着黑洞飞去, 似两只难舍难分的蛟蛇。
虚实相交之间,一切归还本能。
每寸肌肤似都熨贴无隙,本就迷离的目光愈加混沌,仿佛天雷地火的勾缠也不及这一刻的触动。雀跃的指尖, 或温柔或尖锐的触碰,如灵魂中生出了獠牙,彼此啃噬着,亢奋痛苦却又愉悦放肆。
三百年的爱恨化作一杯毒酒,饮下后便迷失神魂,放大了感官知觉,没人留情,只剩无穷无尽的索取……
汗珠从方寸心的脸颊滚落,被他抿入唇中。初尝情爱的身体格外敏感,叶玄雪微微颤抖着,泛起赤潮的雪白肌肤似春日桃花,应和着方寸心鲜艳欲滴的唇与她盛满春水的眼眸。
寂静的太苍林仿佛汹涌的大海,他们便似这海间孤舟,被浪高高抛起,又重重落下。
斑驳的光影被银色月光取代,而霜染的月色又缓缓沉落,换成朝阳充满生机的光芒……
风平浪静之际,只剩难以平复的呼吸,汗湿的发,与眼底被熏染过的暗光。
叶玄雪紧紧拥着方寸心一动不动地躺在法座上,也不知过了多久,两人才得以彻底平静。
方寸心缓缓坐起,微微卷曲的长发垂落他肩头胸口。她随手扯起滑落地面的衣袍披上,眉目间皆是不同平日的慵懒。他便也跟着坐起,拢起她的发归到一侧,用唇微蹭她的耳廓。
“别闹。”她轻斥一声,却没阻止他的动作,只道,“外头来人了。”
外面的人已经来了三四波,叶玄雪早就发现,只是懒得搭理而已,闻言回她:“可能是来抓我的。”
一场恶战结束,裴敬川筹谋多年的计划被彻底破坏,九寰学院、天海楼与横刃山的秘密彻底曝露,这一切并未随着裴敬川的死而宣告完结,反而引发了新的恐慌与问题。
那么多的异兽与被异兽寄生的修士,该何去何从?偌大的玄机阁失去宗主,又将沦落怎样境地?还有五宗仙军……主帅身亡群龙失首,天裂战场又由谁来主执?
也不知道他的死,是对是错。
如今方寸心已然是五宗之中不论境界还是实力都最强的那一个,又一手主导玄机阁之变,在五宗地位早就今非昔比,来的这几波人,应该都是要请她去商议善后问题的。
而在这种种问题中,寄生在叶玄雪体内的凶壤对九寰而言,也是可怕的威胁,不可能再放任自由。
不管如何,他这个无量海大师兄将来的路,恐怕都不好走。
“怕什么?有我在,我看谁敢抓你。”方寸心心情挺好,眉间尽是自信。
“他们抓不抓,我下场都一样。裴敬川死了,他在我体内布下的封印正在消失,而这具身体又依靠凶壤而存。我的下场可以预见,要么凶壤离体为祸九寰,我死;要么……没人会在喂养凶壤,凶壤饿死,我陪葬。”叶玄雪脸上带着未散的赤潮,说出口的话却冷冰冰,“哦不,还有一种可能……”
方寸心挑眉,转头以眼神问他。
“你已经元婴大圆满了吧?”叶玄雪道,“你能吸收转化异兽的力量?”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看着他洞明的目光,方寸心蹙眉。
她自问自己隐藏得很好。
“从你和我在望鹤城一起对付‘五区’起……”叶玄雪倏尔露出一抹笑,“只是那时尚不确定,直到后来你我天骸墟重逢,你解决地渊风暴的危机又偷藏火渊兽,我便已确定。”
“原来你一直知道火渊兽在我身上?”方寸心盯着他,露出危险的神色。
“嗯。”他垂了眸,“你若能吸收凶壤的力量,突破元婴臻至化神应该不是问题。”
她大抵不知,只要她在,就会自然而然吸引他全部注意和目光,让他发了疯般想探寻这个本该陌生的女人。
知道这一切,又有何难?
方寸心失笑一声,忽喃喃道:“这么看来,你倒是挺像老天爷特意给我安排的最后一道盛宴。”
叶玄雪不解:“什么意思?”
“没什么,有感而发罢了。”她道,“说来说去,你都难逃一死。”
“怎么?如今换你心软?别忘了,你是最想取我性命的人。”叶玄雪边用手指梳起她的长发,边道,“趁我还有点利用价值,不如……”
“打住,我不想和你探讨这个问题。你只需要知道,你的命攥在我手里,是死是活凭我高兴。”方寸心站到地上,将长从他手中抽回,“我要你活的时候,便没人能从我手里夺走你的命;我要你死的时候,也不可能有人救得了你。至于你的价值……”
她微微一笑,靠近他一些,道:“叶师兄,教我如何驾驭天海舰吧。”
“天海舰?姬灵夷已死,五宗不可能再给天海舰提供灵源,没有灵气,天海舰无法运转。”叶玄雪思忖道。
“灵气之事,我来想办法,你无需操心,只管教我便是。”方寸心道。
听她说得如此笃定,叶玄雪忽眯了双眸:“你想让唐梦归帮你用异兽炼制污血?你是不是疯了?五宗那些人刚刚经历了裴敬川与九寰学院之事,对异兽本来就处在极度反感的阶段,怎会同意让你做这些事?”
九寰亦或五宗对于异兽历来分成两派。一派将异兽视作大敌,惟恐沾染半点,不容许有人饲养研究异兽,誓将异兽赶尽杀绝驱逐出天裂;另一派则觉得异兽身上有诸多未解之谜,许对九寰有利用价值,故而暗中钻研究。而持前者观念者在五宗中占绝大多数,至于后者,譬如唐梦归之流,在大势所趋之下也只能暗中琢磨,而裴敬川则是后者中最为激进的一种人。
如今裴敬川阴谋败露,五宗险些全军覆没,又怎会在这节骨上同意方寸心的做法?
即便她已是全九寰境界最高之人,也无此可能。
“我做事,不需要他们的同意。”方寸心道。
她揭穿九寰学院,诛杀裴敬川,为的是自己,与五宗半点干系都没有,此时也无需顾及五宗的想法。
“待我夺了天海舰,带你去天裂战场上转一圈,那里异兽才多。”她又续道。
这想法,落在外人耳中,只能用“疯狂”两字形容,但由她说出,好像又在情理之中。
毕竟她本来就是一个疯狂的人。
说话间,她举起手,望着自己掌中的雷眼烙痕,露出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
从她踏足这个世界起,她不就一直被牵引着,朝着某个方向迈进?留在九寰,她自有唾手可得的权势地位和无上的荣耀,亦能一步一步取代裴敬川,成为五宗新的领袖,成为九寰的最强者。
可她偏不!
“你想做什么?”叶玄雪的目光随她一起落到她的掌心,这才惊觉,她掌中竟多了雷眼烙痕。
那个让他极为不适的奇怪东西。
“想把这个烙痕挖掉。”她目光一沉,狠道。
叶玄雪猛地攥住她的手腕。
她刚刚的神色,让他觉得她确断自己的手臂以摆脱这个烙痕。
“放心吧,我不会乱来。”方寸心挥开他的手,“你也觉得这东西讨厌吗?当日在天骸墟的禁渊中,你触碰到这东西时,可曾见到什么又听到什么?”
叶玄雪沉默地回忆起来。
那日,他听到了师父的召唤。
他的师父,云海一梦的穆寒山。
“我听到了我父亲的声音……”
方寸心一句话,便让他从沉默转为惊诧。
————
旭日东升,玄机阁沐浴在一片生机勃勃的阳光中,然而众人的心都还充满沉重。
恶战之下,被毁去的几座山峦只剩断垣断壁,不复往日光鲜。
便在这满山沉寂之间,一声唱响,遥透全宗。
“雷曦宗重黎神君,前来玄机,恭迎雷曦新主……”
位列雷曦七子首位,已百年不曾露面的重黎神君,突然驾临。
“御雷行风,驾龙纵雪,是为雷曦之主。”——那句预言,而今已然应验。
第158章 雷主 雷曦新主
在那句唱音响起之前, 雷曦宗的外门弟子张绪站在太苍林,已经是第七波被派来请方寸心的人了。前几次派来的人,不管身份多高, 都被挡太苍林外,无人应答, 最后才让他出面来请。
毕竟, 他是方寸心进入雷曦宗时的领路师兄。
也不知是他运气好,还是什么原因,竟然真的将方寸心请到了太苍林外。
“方……方……”张绪连唤了几声,却都没能唤出口。
以方寸心如今境界实力和地位, 他喊她师妹似乎有些大不敬,可一时间也不知该以什么称呼来唤她, 便尴尬地挠头, 偏偏方寸心一副看热闹的模样,没有任何接茬的打算。
最后他心一横,索性唤道:“方师妹,几位宗主和西临神君请您前往玄机峰议事。”
方寸心总算是笑了:“他们请我去做什么?”
这一声“方师妹”出口, 又见她如往昔一般爱笑亲切,张绪情绪总算放松,只道:“几宗宗主与上修们在玄机峰吵翻了, 应该是善后事宜他们意见不统一,所以请您过去共同商议。”
“笑话,我一个雷曦宗外门弟子, 入门才不过月余时间,去和五宗宗主商议?用什么身份?”方寸心笑得更大了,“我不去。”
不必细问,她都能猜到他们在吵什么。
玄机阁和五宗仙军现下无主乱成一锅粥, 九寰学院那边有数千学生待安置,横刃山的异兽也等着处置,还有此次潜入玄机阁被异兽寄生的那些黑甲卫……桩桩件件都是麻烦事,没了裴敬川,五宗寻不出一个能服众的主事人,他们谁也不听谁的,又都想着瓜分玄机阁,从这件事中获得最大利益,不吵架才怪。
这浑水她才不蹚。
“您带人潜入九寰学院,揭穿了九寰学院与横刃山的阴谋,解救了数千仙民,又力战裴敬川,挽救五宗于水火之中,境界又如此高强,您的话他们一定会听的。”张绪忙道。
他一口一个“您”字,拍马屁的功夫真是见涨。
可惜方寸心不吃这套:“九寰学院是苏师姐带人去救的,横刃山是唐梦归与沈卿衣,揭穿裴敬川的是卓家兄弟,诛杀裴敬川是五宗所有人齐心协力,怎么能算到我一个人头上。”
不是不敢居功,而是她不想。
她现在想低调做人。
“各位宗主如何善后处置,我一个外门弟子可管不着,不去。”
张绪急得直挠头。只要这姑奶奶肯点头,他给磕一个都成,可不论好说歹说,她就是不松口。
“你回吧,告诉他们,没事别老来打扰我……”方寸心下了逐客令。
然而话没说完,就听远空传来悠远空灵的唱音。
“雷曦宗重黎山主前来玄机,恭迎雷曦新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