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传入宫中,对杜美人来说,如五雷轰顶。
噩耗不止于此。
杜生明的两个儿子被释放之后,也先后死于家中。
“这桩官司后,有一部分驭鬼者仍恨杜家人,认为他们坏了规矩。”这些人兴许还会寻衅滋事,再找地痞无赖上门骚扰。
昔日偌大杜家只剩了孤儿寡母几个女人。
“后来姜氏走投无路,带着孩子进宫,说想将孩子留在杜美人身边。”
这是杜家唯一的骨血。
姜氏担忧小孩留在外间长不大,她自己也近来感到身体不支,便想请杜美人看在昔日姑嫂一场的情份上,替她照顾这个孩子。
杜美人答应了自己的嫂子。
“不久后,大太太也撒手人寰,之后杜家其他人死的死、散的散,臧大人不肯要杜家田产,便将其捐入官田,成为朝廷发放晌俸的公产。”
许婆婆冷冷道:
“可是事件没有完结,不久后,乾坤笔张允中大人说杜家之事埋下祸根,会危及大汉王朝,为天下带来灾劫。”
后来的事,赵福生连猜带蒙,也想到了结局。
“张大人说,杜美人怀的是鬼胎,将来会引发乱象,会令厉鬼失控,会诱发百鬼夜行。”
“鬼子降世,鬼母复苏,红云盖世。”
许婆婆道。
“后来张大人要求皇上将杜美人处死。”
赵福生听到此处,疑惑不解:
“人死便有厉鬼复苏的概率,我们至今仍不清楚鬼是什么样的条件下才会复苏的——”她说到这里,顿了顿。
其实赵福生嘴上虽说不清楚厉鬼形成的原因,但实际她一路办鬼案到现在,心中已经隐隐有了一丝明悟。
这样的世道混乱不堪。
朝纲不稳,驭鬼者大权在握,为所为欲为,镇魔司所在当地,百姓的生活好坏仅系于驭鬼者良知。
若驭鬼者尚未泯灭人性,那么百姓尚且还有一丝活路——这种活着只是基本的生存,没有任何生活质量可言,活下来的人麻木、冷漠,如同行尸走肉。
而驭鬼者要是丧失人性,结果凄惨,就以上阳郡朱光岭为例,以一己之私会造成大量百姓惨死。
民不聊生,百姓怨声载道。
赵福生想起百姓的虔诚祭祀能供奉鬼神,那么百姓的怨气会不会是滋养厉鬼的元凶呢?
如果这世道艰难,致使世间怨气冲天,厉鬼频频复苏——为了克制厉鬼屠戮百姓,镇魔司的驭鬼者面临厉鬼,最终心生戾气,再将死亡的阴影、恐惧转为对百姓的压制。
恶性循环。
赵福生又想叹气。
“张允中当年提起要杀死杜美人,难道不怕杜美人及她腹中双胞厉鬼复苏吗?”
人死便化鬼,这种厉鬼复苏的事件可不一定会因为人的死亡时间、死亡原因发生改变的。
无论人是冤死、横死亦或心甘情愿赴死,都有概率厉鬼复苏。
赵福生想起了庄四娘子。
她一生凄苦,死亡是她已经预料到的后果——可哪怕她甘心赴死,最终仍酿造悲剧。
……
杜美人的情况也相似。
张允中作为执乾坤笔的王将,不可能想不到这一点。
杜美人如果注定厉鬼复苏,那么她早死、晚死都是一样的结局。
许婆婆沉默片刻:
“大人,张大人以乾坤笔预测,鬼子七活、八不活。”
这句话赵福生被困在乾坤笔的鬼域中时也听‘杜美人’提及过,可此时再听许婆婆又一次强调时,她却心中一动:
“你的意思——”
“不是我的意思,是张大的意思。”许婆婆强调:
“如果怀胎至八月,杜美人会产鬼子,这鬼子生下来就是天生厉鬼,反噬母体,杜美人厉鬼复苏,化为鬼母,与一双鬼子成为特殊的三鬼。”
门神出现时,双鬼已经是世所罕见,要是鬼子真如乾坤笔预料一般,出现三鬼并立的情况,对当时的末汉王朝来说,确实是一大棘手问题。
“但乾坤笔提及有一线生机,那就是趁这双胞在七月时,将其生剖出。”
这个时期的双胞还不是鬼。
“换句话说,这个时期的双胞是活的。”许婆婆说到这里,情不自禁的又看了范氏兄弟二人一眼,眼神有些诡异。
“不死便不为鬼。”许婆婆道:
“照乾坤笔估算,就算命中注定这母子三人最终会厉鬼复苏——”
杜美人始终难逃一死,她厉鬼复苏是注定的结局。
她会死于剖下孩子之时,可她的双胎生下来则是活的。
“只要双胎不死,便不会厉鬼复苏,那么这本该三位一体的厉鬼就是不完整的。”
许婆婆说到此处,众人终于明白她话中之意:
“变相的将厉鬼提前分解。”
“对。”许婆婆点头:
“其中厉害干系,张允中大人与杜美人说过了——”
她说完,神情怅然:
“杜美人自是深明大意,大人,你们知道吗,她死前还在为了自己死后可能会厉鬼复苏,造成世间浩劫感到忐忑。”
话音一落,她不由凄楚笑了一声:
“这世间许多人恶事做尽,郭家害得杜家人至这样的地步,后人自过得逍遥,好人却不长命,大人,你说凭什么?驭鬼者有什么了不起?当年郭家出了银将,算他们命硬,可天下人已经付过报酬了呀?”
许婆婆纳闷不解:
“百姓拼命供奉,朝廷言听计从,郭将在生前,锦衣玉食,就算他最终为厉鬼反噬而死,可、可是这世道就是这样啊——”
“如果郭家人都觉得冤屈,那么普通人遇到鬼祸、哭天抢地也无济于事时,又该如何呢?”
她愤愤不平:
“他们害了如此多人命,凭什么不用承担任何后果?这世间为什么没有真正的公平、公允?”
驭鬼者的苦大家都知道,可是这世间多的是还有喊不出苦、没有机会喊苦的人!
世间百姓沉默着,将苦藏在心里,他们的苦才是一股庞大的、隐藏的、无人能听见的呐喊声。
“……”
赵福生沉默以对。
范无救脾气急躁,看不惯许婆婆对赵福生大呼小叫,可他不知为何,在看到许婆婆的目光时,莫名感觉心虚气短,很难对她发脾气。
不过他也非省油的灯。
此时不能大声嚷嚷,却能小声的哼唧:
“这话说得,咱们大人又不是两百多年前的恶棍,你冲她发什么脾气——”末了不服气又补了一句:
“就是看咱们大人脾气好,逮着老实人就开始出气呗。”
许婆婆脾气也躁,可她听到范无救的话,却并没有恼怒,而是扭头打量他。
她的目光直看得范无救毛骨悚然。
他双腿夹紧,双手合十,插入腿缝间,一脸毛骨悚然:
“你别这么看我,看得我浑身不大自在。”
许婆婆忍不住抿唇笑,接着温声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呢?多大啦?是哥哥还是弟弟?”
范无救不明就里,下意识看向赵福生。
赵福生目光一闪,说道:
“这是我们县的令使,哥哥是这位——”她指向了范必死:“名叫范必死,弟弟范无救,已经年满十九了。”
“必死、无救?”
许婆婆听闻这话,神情怔忡:
“怎么就叫这名字,不大吉利啊——”
范必死沉默不语。
他为人敏感,从进入鬼域之后到现在,种种迹象令他已经有了不好的猜测。
此时他心乱如麻,不知该如何出声。
孟婆、陈多子等人则面面相觑,不好贸然插话。
正自尴尬之际,赵福生笑道:
“这话是怎么说得?这个世道,能活下来,顺利长大,就是一件很吉利的事。”
她说道:
“至于必死、无救,谁又不死呢?名字只是代号而已。”
许婆婆目光变得软和:
“大人说得是,倒是我钻了牛角尖,能活下来,总比死去的人幸运。”她说完,又问:
“那怎么又进了镇魔司呢?驭鬼多危险哪——”
范必死此时缓过了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