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
赵福生打断了他,笑眯眯的道:
“蒯五是你爷堂侄,从辈份来说,你比他小一辈呢,该叫他一声五叔。”
‘呸。’蒯长顺轻吐了口唾沫在地上,又伸脚去碾平:
“他也配?”
这年轻人毫不掩饰自己的鄙视,将赵福生当成朋友一般倒起了苦水:
“大人有所不知,这蒯五真是恶心透顶。”
他提起‘蒯五’时,捏紧了拳头,整个人深吸了好大一口气,忍了又忍。
赵福生险些被他愤怒的神情逗笑,她问道:
“他干了什么事?”
“他在村中,可说人神共愤。”蒯长顺回答。
“这个人真是要疯了。我们村大多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唯独这蒯五是个异类。”
赵福生不动声色火上浇油,劝他大度:
“唉,毕竟是长辈,你忍忍。”
她这样一说,本来一直极力在忍耐的蒯长顺顿时忍不了了,气得想跳脚,提高了音量:
“真的忍不了。”
“咋了?”赵福生顺势问了一句。
“这个人每天醉酒,午时便呼朋唤友的去他家里喝酒,喝完了就倒地睡,末了夜时子时就醒,醒了就四处溜达,夜半三更时期他站别人门前唱歌,吵得别人不得安宁。”
蒯长顺愤愤的道。
“是不是疯了哦?”武少春听到这里,接了句嘴。
“就是疯了!”蒯长顺用力的点头,恨恨的应了一句。
“仅是这样,也不能说他疯了,他毕竟是长辈,你们村又一向团结,大家表面各退让一步,忍一下就过去了。”赵福生笑着说道。
她这话顿时如火上浇油,蒯长顺一下就忍不了了,甚至忘了赵福生身份,不满的道:
“大人你说这话怎么跟我爷一个语气?”
“我忍他很久了,能忍我不忍吗?”他越说越烦恼,脸上挂出愠色:
“大人你是外乡人,有所不知,你听我说一个事,你就知道这蒯五有多讨厌了。”
赵福生默不作声激了他半天,就是为了听他说出隐秘,此时顺势点头:
“你说。”
“前年的时候,我三叔两口子吵起来了,三婶子说是被打了一顿,闹着要带孩子找我爷评理。”
问过原因后,发现是蒯五哄着蒯老三的儿子回家偷了三婶子织的几尺布匹。
“这是三婶子织来准备交税的,被他拿去当了换了两杯酒喝。”
蒯三夫妻打得头破血流,蒯老五被找到时,却醉得‘呼呼’大睡。
“我爷让人将他喊醒,他躺地不起,见到哥嫂打架,半点儿都没有心虚,甚至还‘嘿嘿’笑着看热闹,你说这样的人恶不恶心?”
“是真的恶心。”范无救道:
“要是我,我就给他两拳头,把他鼻梁打断。”
“我也想打他。”蒯长顺眼睛一亮,似是看到了知音。
但他随即露出晦气的神情:
“当时闹得很凶,蒯三叔夫妇打得很凶,三婶子又哭又闹,还打孩子,我爷说了两句公道话,好不容易将这两夫妻劝好,见到蒯老五,就劝了他两句,让他安份守己,不要闹事,好好跟五叔娘过日子。”
蒯长顺这几句随意的吐槽抱怨中,赵福生听出了不少讯息:他厌恶蒯五,但他对于因与人私通而被沉河的庄四娘子好像并不反感,从对二人不同的称呼,便可看出端倪。
“之后呢?”赵福生再问。
“我爷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这话可算捅马蜂窝了。”蒯长顺没好气的道:
“这狗东西蒯五跳起来指着我爷鼻子骂,说就是他个害人精,当初介绍了我五叔娘给他,没安好心,害死了他爹娘——”
这一番话对于蒯六叔来说格外的诛心。
蒯举明之死除了是蒯五心中的伤痛之外,同时也是蒯六叔夫妻心中的结。
从先前赵福生与蒯六叔交谈便可以看得出来,事情已经过去了八九年时间,这两夫妻一直没有释怀这件事。
尤其是随着庄四娘子与人私通,村中因将她处死出现了鬼案后,两夫妻更是懊悔不已。
赵福生可以想像得到当时蒯六叔被蒯五指着鼻子骂时的场景,这村老必定又羞、又气还很自责。
受到挑衅的权威,以及当年好心办坏事的决定,成为了压在蒯六叔心中的一个枷锁。
第168章 遗忘满周
“我当时听到这话就想打他,我爷却反将我骂了一顿,说祖宗家法,长幼有序,哪有侄子打叔伯的道理。”
蒯长顺一脸憋屈:
“我爷总是这样,拿祖宗家法压人,明明这事儿就是蒯五不对。再者说了,如果祖宗家法有用,蒯老五是他晚辈,怎么敢指着他鼻子骂呢?”
他愤怒的低喊:
“这根本就不公平。”
“我爷说的规则就是用来管老实人的,蒯五这种混球便不受束缚,事后我爷还好声好气哄他,三叔家被偷的麻布,也是我爷拿家里几个叔伯娘织好的麻布去抵。”
蒯长顺没有意识到自己无意中说出的话中的份量,他回忆过往,只为蒯老五的存在感到恶心。
赵福生若有所思,再问:
“你爷也不容易。”
“是啊。”蒯长顺点头,接着面露讽刺之色:
“可这又怪谁?大人以为这个事情只是个例吗?”
愤怒之下,蒯长顺自问自答,大声的道:
“不是!这件事情只是这些年大小事中的其中一件而已,还有很多事情发生。”
蒯五一生的转折从他爹死而生。
自此之后,他整个人如同一滩烂泥,在家打媳妇、打孩子,在外醉酒。
“他一天没个正形,啥事不做,方圆十里,谁家有个红白喜事,他听到风声儿就要去,厚着脸皮找人家要酒喝,喝完就发酒疯,最可恶的是对外打的是我爷的名声。”
因蒯六叔的存在,其他村民虽说厌恶蒯五,但多少要给蒯良村几分面子,可对于这个人则是厌恶至极,提起就摇头。
“这整个五里店屯,就没有不认识他的。”
蒯长顺说起蒯五停不下嘴:
“他喝醉了就哭,跟封门村一个酒疯子凑一起,骂老天爷、骂我们一家,诅咒我家断子绝孙——”
“……”
武少春眼里露出同情之色。
“你们遇上这样的无赖,可算倒了霉。”他摇了摇头,叹道。
“谁又说不是?最可恶的,是我爷不准人打他。我家二十多口人,每年采白苏、下河摸鱼,人人都很勤奋,一年到头攒了些钱,本来家中应该过得富裕,可我爷还要帮他家贴钱交税,每到年关,便所剩无几。”
蒯长顺不停的摇头:
“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赵福生本意只是想借他的口探悉蒯良村平静外表下的真相,却没料到以蒯五为突破口后,竟然真的从蒯长顺口中得知了蒯六叔的难言之隐。
当年的一念之差,造成的不止是蒯五一家一生的悲剧,同时也是蒯六叔的悲剧。
偏偏他手握宗族大权,以至于这种悲剧蔓延至子孙。
兴许村民、子女对待蒯六叔的情感与蒯长顺相似,都是表面的尊重下夹杂着浓浓的怨恨。
这种怨恨与不满迟早会化为一柄巨刃,将蒯良村捅得分崩离析。
蒯六叔意识到了这种巨大的危机吗?
赵福生心中暗自想着。
她抿了抿唇,问道:
“有没有考虑过分家呢?”
其实这是一个好的解决办法。
纵观蒯六叔一生悲剧,源于他的责任心。
身为一个宗族制村庄中的领头者,他对于村中的村民十分爱护,彼此关切。
他的存在就如一个家庭中的长者,仁爱、包容、照顾却又专制,将所有责任揽上身,却又没有足以能解决这些麻烦的本事,只好将责任外转,导致所有人共同承担祸事。
在大汉朝这样的时代下,苛捐杂税如同一座大山,压在村民身上,本来宗族的存在是为了庇护所有人,使每个人抱团取暖,共渡难关。
原意是好的。
可偏偏容错率极低。
六叔娘一时心软保媒,中间出了差错,使得老两口背负了一座大山。
蒯举明死后,蒯五若能化悲愤为动力,兴许也不会让事情遭到这样的地步。
可偏偏蒯五心理承受力极低,父亲之死成为了他逃避现实的借口,以怒火掩饰自己的胆怯心虚,将所有的责任抛到了别人的头上,以此减轻自己内心的自责。
在这样的情况下,蒯六叔如果当断则断,将蒯五赶出族群,这个宗族兴许还能保持凝聚力,且发展能更进一步。
但人之所以称为人,是因为人有七情六欲。
蒯六叔也是人,他会受责任、良知的谴责,身为村中长老的权威身份此时成为了他的束缚,让他无法抛弃蒯五,做出违背村老身份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