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兄弟曾发下大誓愿,说他在生为差役,死后愿为鬼差,揖拿恶鬼,愿人间无鬼。”
纸人张的语气里带着几分唏嘘:
“誓言尤在,已物是人非。当他死亡不久,竟然也会厉鬼复苏。”
说到这里,他冷笑了几声:
“人真是脆弱,在生时无法掌控命运,死后也无法掌控自身——”
赵福生听他说完,却并不像早前与他讲话一般愤怒。
纸人张此人心性偏激,剑走偏锋,认定的事一意孤行,刚愎自用。
“其实他做到了承诺。”赵福生平静的道。
“什么?”
纸人张本来正滔滔不绝述说当年往事,却被赵福生一句轻叹打断。
他沉默半晌,接着又追问了一声:
“你说什么?”
“我说,罗刹做到了他的诺言。”
“哈哈哈——”
纸人张放声大笑,似是觉得讽刺极了:
“他厉鬼复苏,头在我这,身躯被镇压,最后落到你手上,你给他弄了个畜牲的脑袋,马不马、人不人的——”
“他死后确实厉鬼复苏,但它复苏之后,法则是镇压厉鬼。”
赵福生并不受他话语影响,而是说道:
“它会揖杀、镇压厉鬼。”
纸人张冷冷道:
“它也杀人。”
“你错了。”赵福生摇头。
“我错了?”纸人张有些不信,接着又觉得她的说法十分荒谬,笑道:
“我错了?!”
赵福生依旧道:
“对,你错了。”
“不说远了,四十多年前,刘化成寿宴之上,你曾亲眼目睹无头鬼厉鬼复苏杀人——”纸人张语气阴鸷。
赵福生道:
“对,它当时杀人了。”
纸人张听她这前后矛盾的话,一时诧异:
“那你——哦,原来你是这个意思——”
他也是聪明人,一下明白赵福生话中之意:
“它不是杀人,它只是遵循本身法则。”
罗刹因被砍头而死,厉鬼复苏之后,厉鬼首要法则:拼凑残躯。
“对。”赵福生又点头:
“它们并非有意杀人,只是想要拼凑身躯,所以它寻找适合的头颅。”
杀人只是结果,而非因。
无头鬼差是在寻找适合头颅的过程中,导致了失去脑袋的人死去罢了。
“荒谬!”纸人张叹道:
“真是荒谬歪理,虽说你讲得头头是道,可它杀人却不争事实——”
“是。”
赵福生点头:
“它始终杀了人。可你认为它罪大恶极的缘故,是因为你内心深处仍将鬼差当成你朋友的缘故,对它期待过高,因此失望过多。”
纸人张一下愣住。
他还没有现形,可是他的声音消失了片刻功夫。
赵福生能感应得到,他的气息还在,纸人张还没有走。
他短暂的安静,证明他被赵福生的话影响了,此时不知道该如何回应罢了。
一会儿后,他突然叹道:
“你讲话真有意思,可是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听不懂?”
“你认为鬼杀人有罪,而阴差生前是你朋友,志同道合的朋友,所以当它厉鬼复苏,也开始杀人时,你认为秩序崩坏,人性、承诺不值一提。”赵福生说道。
“对!”纸人张不以为然:“难道你认为这不对吗?”
赵福生笑了笑:
“人死如灯灭。”
她这话一说出口,纸人张没有再出声。
但赵福生笃定纸人张已经听到她说的话了。
“在罗刹死之前,他严格的执行了他的承诺,没在辜负于你,他重义、重情,为你甘赴汤蹈火,这岂不是人性之善么?”赵福生说道:
“我曾听老张说,你对罗刹有恩,他还你于义,为你三哥之事,替他出气报仇,杀贪官恶吏,最终他不负于他差役之职,杀人之后并未潜逃,而是有担当的自首。”
“死前托付于你,让你替他缝制尸首,让你替他扫墓,而在他死的那一刻,人死如灯灭,死了就是死了,纵使再厉鬼复苏,同样的鬼躯,却不再是同样的人了。”
“我、我不懂——”纸人张迷茫的道。
赵福生说的话他都明白,可他仍不明白赵福生在此时说这些话的原因。
“你把阴差看成罗刹,固执不肯承认兄弟已死,把对曾经兄弟的执念、期待强加到鬼的身上,希望鬼对你有所回应,这岂非可笑吗?”
赵福生的话令纸人张瞬间大怒:
“你——”
不等他说完,赵福生又道:
“我说了,人死如灯灭。假如罗刹死后,此人世间消失,它不是一个鬼,而是一把刀、一支枪、一柄斧——”赵福生笑了笑:
“总而言之,是一把杀人的凶器,你还会恨吗?”
“有人提刀杀了你的亲人,你是更恨提刀的凶人,还是更恨刀?”
赵福生一连数问,将纸人张问住。
“你之所以恨罗刹化鬼,不过是因为你仍将鬼当成人一样对待,这是你的问题,不是罗刹的问题。”
她冷冷道:
“在我看来,他生前无愧于心,死后也无愧于誓言。它做到了揖拿恶鬼!”
“四十多年前刘化成寿宴上,无头鬼确实杀人,可你不要忘了,若是在鬼域之中,有鬼的情况下,无头鬼一现世,优先杀鬼,这就是它的法则。”
“鬼比人可公平太多了。”人会因为权衡利益得失,杀人还分先后。
“可鬼却不管那么多,在规则之下一视同仁,你跟它比,你可比不上的,你有意识,却坏事做尽,以自己意志为主导来行事,不过是仗着实力横行妄为罢了,这与当年压迫你三哥的灌江县镇魔司驭鬼者有什么区别呢?与你看不惯的凌驾于世间百姓之上的加害者有什么不同?”
第772章 豢养牲畜
“……”纸人张久久没有回话,沉默持续了很久。
庞知县觉得这静寂的时光格外压抑、难熬。
好在又过了片刻功夫,纸人张长叹了一声:
“我说到哪儿了?”
他想了想,又轻笑了一声:
“本来想说同山县过往,却不料被你将话题引走。”
赵福生也跟着笑:
“聊到哪里就说到哪,说什么不是说呢?”
话虽这样说,她仍顿了顿:
“你提及当年,应该是想说你万念俱灰,前往晋州同山县?”
两人本来是死对头,本该誓不两立,可此时却并没有急着出手,反倒闲聊着。
“对。”纸人张道:
“我厌恶厉鬼,誓要将所有世间鬼物扫荡——”
遥想当年宏大誓愿,纸人张不由冷笑了两声:
“我那时还是过于年轻,只当鬼是世间极恶,却哪知人有时候比鬼还不如。”
他回忆过往:
“我准备学个制服厉鬼的手艺,一路带着传世进入晋州,因缘巧合下,听说同山县是个好去处。”
世人传言,同山县是世外桃园,这里终年没有鬼祸,百姓安居乐业,县内整体富足,每年有大量矿产流出,献往帝都。
“我那些年经历家变,帝京遭遇鬼祸,生灵涂炭,听到有这样的好地方,便心生好奇,带着传世前往。”
后来的事,赵福生也知道了。
同山县并非安乐窝。
所谓表面的‘太平盛世、县城无鬼祸’,是建立在百姓累累血骨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