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完这话,休养了一上午,总算拼凑了完整身躯的谢景升接话道:
“此法可行,这样一来,未来的镇魔司驭鬼者的存在便不是办鬼案,只需要引领百姓祭神即可。”
他意有所指:
“两代之后,若是天下太平,厉鬼不再大量复苏,兴许驭鬼者也最终会泯然于众人,成为时代的产物。”
谢景升这话一说完,庞知县心头一跳,本能的看向了赵福生。
对于这个时代而言,镇魔司的存在必不可少,驭鬼者们是抵御厉鬼复苏的唯一力量;
可对于世间百姓而言,镇魔司就如同一条庞大的血蛭,匍匐在大汉朝的百姓身上,吸食这个国家、百姓的血液,且无人可以抑制。
许多穷困地方,闻镇魔司而色变。
宁愿受鬼祸而死,也绝不敢轻易报案。
四十多年前,即使是富到极点的刘家因为无头鬼祸而树倒猢狲散,若是一般大户、富户,沾到鬼祸也要完蛋,更别提穷苦人家——一旦鬼祸上报,不等厉鬼杀人,前来办案的镇魔司人便能将其全家吸干。
纵使当时人不死,待鬼祸之后,来年无米无钱,全家走投无路而或投井、或投缳上吊的比比皆是。
而这样的冤案、惨案结果不亚于鬼案,偏偏鬼案还能上报,镇魔司制造的惨案则投诉无门。
……
人人提起镇魔司而胆寒,却无人敢有异议。
庞知县对镇魔司的畏惧深入骨髓,谢景升敢说这样的话,他听在耳中却有种胆颤心惊之感。
好在赵福生并没有发怒的迹象,这让庞知县心下一松。
他突然想起赵福生的这种种手段,一个念头涌上他的心中:莫非这就是赵大人的目的不成?
“两代之内,大汉朝的百姓还要忍耐,但数十年后,总还有未来。”赵福生淡淡道:
“到时天下有鬼,但鬼少,驭鬼者也少,镇魔司如果还在,会落到普通人手上,到时便不会再出现上阳郡中,朱光岭以一人之力,制造了多县百姓死亡的大案。”
她对朱光岭一案始终耿耿于怀。
可惜她迟了一步,没能阻止朱光岭的手段,没能救下城中百姓,能做的只有收拾善后,令始作俑者成为鬼神,回馈庇护百姓,令后来者将来有不受镇魔司盘剥的机会。
不过赵福生毕竟是人非神。
在她活着时,因她力量、地位,这些颁布的法令自是有人维持,无人敢乱来。
若她死后,这些政策总会有人去想办法钻空子。
不过那时若她死了,这些事自留有后来者去烦恼,用不着她提前担忧、焦虑。
谢景升沉默了片刻,突然笑了:
“封都大人在世时总喊着说活够了,说活着没意思。”
他受厉鬼之害所苦,吃不香、睡不了,活着对他来说只是折磨,他老说想死。
“如果他还活着,再活五十年,说不定能看到不一样的情景——”他强作欢笑,说到这里,神色怔忡,再也说不下去。
赵福生就接了一句:
“他看不到,你替代他看到也行。”
“……”
谢景升愣了一愣,接着将头低了下去。
几人默契的没有再提镇魔司的话题,庞县令识趣的转移话语:
“大人,这几天我思来想去,也想了一个事。”
他说道:
“趁着万安县万民请命这段时间,不如借机将户籍制完善,户籍一式两份,一份存官府档,一份百姓自家保存,用以登记籍贯、姓名、年纪、田地等——”
庞知县洋洋洒洒说了一通,赵福生听他一说完,觉得这个法子倒也可行,不过若要实施,可能非短时间内能行,兴许推行全国还需要很长的路要走。
不知不觉商讨了半天,天色将晚,外头传来食物的味道,赵福生看了庞县令一眼:
“庞大人今夜就不要回府衙了,就留在镇魔司内吃顿便饭。”
她这话中透露出留人之意。
随着时间的流逝,子夜时分一到,便是3月初5,当初从昌平郡离开的鬼车会准时寻找庞知县的踪影。
庞知县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对赵福生的挽留心知肚明。
他想了想,道:
“大人容我放肆,今夜这一顿饭我还真不能陪大人吃。”
庞知县笑道:“我家里也有妻儿,今夜答应了要陪妻儿吃饭,等收拾完,我便立即赶回镇魔司,迎接夜游神及县里诸位令使大人。”
他神情坚定,显然早打定了主意。
赵福生便不再勉强,只是叮嘱了一声:“子夜之前,你一定要回镇魔司。”
“大人放心就是。”说完,庞知县便不再逗留,急急催人备车回了县府去。
庞知县走后,赵福生便静静的等待着时间的流逝。
天色一点一点黑了下来,夜幕降临。
镇魔司内喧嚣声响起,杂役们轮班当值,接着点灯照明,可随着夜幕的降临,这些声音一一消失。
在亥时中(约23:00)左右,庞知县便来到了镇魔司。
他这一趟回去,与家人告别,梳洗收拾了一番,换了件崭新的衣袍,独自一人乘车过来,并没有带他随行的师爷。
第744章 众人回归
马车一停下,庞知县便叮嘱了车夫两句:
“今夜天色晚了,你趁着宵禁无人,早些回家,路上不要停留,不要贪吃酒误事。”
车夫见他表情严肃,连声应答。
因时间紧迫,庞知县不再多说,只催促他赶紧离去。
马蹄声逐渐远去,庞知县深吸了口气,向赵福生长作一揖。
今夜镇魔司内大部分人被赵福生打发回房。
趁着庞知县回府与家人说话的时机,她也没闲着,镇魔司的大门处她重新打上了门神鬼印,且镇魔司内请了二郎真神镇守。
……
一切准备妥当,谢景升、蒯满周分站于赵福生身侧,庞知县双手紧握,站在大门前。
几人屏息凝神。
不知何时起,万安县宝鼎巷附近静得落针可闻。
夜风停止了,虫鸣鸟叫声也尽数消失。
镇魔司大门外的屋檐下悬挂了两盏灯笼,灯笼内的火光此时像是受到了某种力量的压制,火苗猛地缩小了一圈,使得光亮弱了些许。
这一幕变化似是在瞬息之间,又好像是长时间以来不知不觉间形成的。
待到几人反应过来时,四周的光线变得昏暗。
今夜竟然没有月色,厚厚的乌云层挡住了月光,赵福生只能借助这两盏灯笼内微弱的灯光,看到四周的情景。
灯光下,四周青蒙蒙的,昏暗的光影里,有无数细密的水珠形成颗粒状的雾气,漂浮在灯笼左右两侧。
‘叮叮铛铛。’
不知过了多久,寂静的夜里突然众人不约而同听到了铃铛声响。
这声响一起,几人齐齐一个激灵。
庞知县头皮发麻,本能的看向赵福生,见赵福生就站在离自己不远处后,心中大石落地,又镇定了许多。
接着一道马儿的嘶鸣声响起。
‘嘚儿、嘚儿。’
伴随着马蹄声响起的,还有车轮的滚动。
这动静在静谧的夜晚显得格外刺耳,偶尔响起的铃声清脆异常,给人一种极度不详的诡异感觉。
“来了。”
就当庞知县再往赵福生转头看去时,赵福生出声道。
她话音一落,只见镇魔司斜对面的铺门处不知何时被浓浓的大雾遮盖——那里早两年前是一间香烛纸钱铺,后随着万安县镇魔司的荒败,店铺的主人逃离了万安县,这铺子也就成了无主之物。
而赵福生掌握镇魔司后,将这些店铺重新修葺分配,此时这间店成了万安县内一乡绅之物,平时卖些酒水等物。
这会儿铺门消失了,取而代之是一大团乌云状的黑气。
在几人注视之下,黑气之内突然传来响铃声,接着一颗漆黑的马头从中钻出。
那黑色鬼马往前奋力一迈前蹄,接着将拖拽在身后的鬼车拉出。
坐在鬼车前驾车的青袍厉鬼锁定了庞县令。
就在这时,车辆立时停下,那形同棺材一般的车厢门不知何时打开了,一个身穿青袍的大汉从车内探出了头:
“庞——”
他喊了庞县令的名字,庞县令便幽幽应答了一声,也不知与他交谈了什么,竟脚步轻浮的要往车上走。
关键时刻,赵福生按住了庞知县的肩膀,将他拉拽了回来。
庞知县被她这一拉、一拽,立时清醒。
待他再看向这鬼车时,便发现哪儿有什么车厢?这分明是由一匹鬼马拉着的棺材。
而那先前与他说话的大汉也不见了,反倒是一个身穿青袍的厉鬼坐在棺材前头。
庞知县心脏‘砰砰’乱跳。
他来万安县几年,也经历过要饭胡同、鬼陵暴动这两桩鬼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