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月站在殿外盯着她离开的身影,直到那人的背影看不见了才收回视线。
她一次都没有回头,坦荡得简直要让他自惭形秽,叫他那些阴暗心思只能深埋在心底,生怕被她看见。可她心中,当真如此坦荡吗?
*
江渔火在洗华殿老老实实等,等到第二日,没有等来温一盏,却等来另一个并不算熟的熟人。
纪筠又一次闯进她的视野,只不过这次不是突然出现在半道上,而是着人带领来到了江渔火的处所。
江渔火不知道她来所为何事,纪筠却先开了口。
“师兄说,应该要向你道谢。”
“谢我什么?”
纪筠对她的问话置若罔闻,只顾着自说自话,“他如今进不了天阙,只能让我来。”
“你不知道,师兄他很开心,他原本都以为这辈子都只能在山下远远地望着,可没想到宗子大人还是对他开了恩,虽然只是神庙殿前使,但这就是给了他通往天阙的路。师兄说,一定是你在宗子大人面前替他求情的缘故……”
江渔火隐约从纪筠混乱的话里听明白了,伽月将莫笙安置在山下的神庙,给了他一个殿前使的位置,莫笙以为是她求情起的作用,因此让纪筠来向她道谢。
这些日子,她没在伽月面前提过莫笙的事,他一定是误会了。虽然不知道真正的原因是什么,但如今纪筠的状态很奇怪。
“你的建木怎么变成了绿色,你被惩罚了吗?”
自说自话的少女忽然停顿了一下,眼里闪过一丝茫然,随后又继续道,“我来向你道谢也不是空手来的,我之前答应要给你那种玉,但是我很久没有跟家里联系了,我不想找他们,这是我们家的令牌。”
纪筠说着从怀里掏出个沉香木的令牌,上面雕刻着精细繁复的花纹,以及中间一个阳刻的纪字。
“以后你在山下,拿着这个令牌找纪家的人,你要什么仙材他们都会满足你。”
纪筠将令牌放到江渔火手中,一道绿色的灵光闪现,她便将令牌的所属引渡给了江渔火。
江渔火看着那道灵光,觉得不对劲。
“纪筠,你是不是被褫夺了修为?”
纪筠低着头没有回答,过了好一会儿,江渔火听见极小的抽噎声。纪筠抬起头来,吸了吸鼻子,“连你都知道,连你都能看出来,可师兄……师兄他根本就没有发现……”
她吞咽了一下,艰涩开口,“我修为被降以后去山下找他,他正好搬进神殿,他太高兴了,让我根本没办法开口,可他都没有发现我胸前的建木已经换了颜色……”
“他好像……根本就不在乎我……”
“你说是这样的吗?我是不是想得太多了,其实他只是太想要重新回到原来的位置对不对?”
“……他都已经那么可怜了,我怎么还能怪他?”
江渔火不清楚两人之间的拉扯,给不了她答案,只是觉得她修为被废很可惜,“被废的那些修为,你往后还能修炼回去吗?”
纪筠被问住了。
修为……
她不是天才,她的修为大多都是靠家族供养的仙材补给来的,修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才堪堪达到红阶建木的门槛,要重新修到被废前的水平,她无法想象还要坚持多久。
她还能吗?
她好像……弄丢了很重要的东西。
可是,她是为了莫笙,莫笙是她喜欢的人。他救过自己,也答应过他们会永远在一起,为喜欢的人付出,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她迷茫地看着江渔火,眼前的女子不过一面之缘,甚至她还曾经无礼待她,但如今她却在为她担忧,而她爱了很久的莫笙,甚至看不出她修为被废……
他心里,真的有她吗?
纪筠心里一片茫然,她失神一般往殿外走去,根本没有心力再应付任何问题,但才走了几步,便一个趔趄,差点被自己的裙角绊倒,幸好被江渔火及时扶了她一下。
“你没事吧,还能走吗?”
纪筠摆了摆手,不再看她,只闭口不言,浑浑噩噩地出了她的寝殿。
江渔火攥着纪筠的令牌,目送她离开,也不知道莫笙得偿所愿对她是好是坏。
很快,江渔火就知道了莫笙得以进入山下神庙领殿前使一职的真正原因。
*
第三日,寂静了许久的洗华殿陡然变得喧闹了起来。
江渔火走到殿外去看,一队白袍的天阙弟子走在前面,后面跟着个穿着不太一样的少女,她东张西望,好奇地打量着四周的一切。
那少女刚步上殿前台阶,主殿内就冲出个蓝头发的身影,一下子掠至她面前。
少女被吓了一大跳,认出来跑过来的人之后,正兴奋地要和他讲述一路上山的见闻,身前的小鲛人却低着头向她道起歉来。
“对不起,说好要陪你过生辰的……我没做到。”
少女拍拍他的肩,“没事啦,生辰年年都有,明年再一起过吧。”
小鲛人顺势倒进她的怀里,呜咽着,“蓁蓁,呜呜呜……我们再也不要分开了……我不想和你分开……”
少女还懵懵懂懂的,伸手去接他的泪珠,“千灯,你快别这样了,你要这样我也想哭了。”
两个人抱作一团,你一言我一语地边说边抽噎,引得旁边知晓内情的天阙弟子也是一阵伤怀。
直到伽月从殿中走出来。
少女赶紧拍了拍千灯,小声提醒他,“宗子大人来了,快放开。”
千灯却抱得更紧了,“不要,他就是最坏的那一个。”
少女轻声细语,“可是,也是宗子大人允我上山来的呀。”
第82章 故人 她没有良心的吗?
少女好言相劝, 千灯这才不情不愿地把人松开,拉着少女的手,低着头不看正前方那人的脸色。
但少女初来天阙, 有必须遵守的礼数, 她不得不脱开千灯的手, 向天阙宗子行大礼。
自上首的冰冷训诫字字分明,“白蓁, 从今天开始,我给你一年的天阙弟子身份。身为天阙弟子, 须得勤于修行,一年后若是不见进益,达不到绿阶弟子水平, 你会被遣回神殿继续做殿前使。”
千灯猛然抬头,眸中目光惊疑不定。
殿下,竟然允了白蓁进入天阙修行!
他原本以为殿下只是让白蓁来山上和他见一面, 可他没想到竟是给了白蓁一年时间。一年时间,修行至绿阶不算容易,但若下定决心, 白蓁又有他相助, 并非不能办到。这样的条件, 几乎已经是间接允许了白蓁和他在一起。
殿下,何时变得这般仁慈了?
“你明白了吗?”伽月居高临下地俯视这个凡人少女, 淡漠的眼神缓缓扫过在少女背后攥紧了拳头的千灯。
“弟子明白。”
少女从伽月身侧的天阙弟子手中接过一身天阙袍服, 从这一刻起, 便算是正式有了成为天阙弟子的资格。
江渔火看着那个跪在殿前的熟悉人影,不由想起彼时在神殿里,她闪动着希冀的眼睛。看到她的第一眼, 江渔火就认出她来,正是大比前夜,在神庙中收留她过夜的少女。
没想到她真的来到了天阙,实现了她的愿望,更没想到会是以这样的方式。
江渔火不由想起昨日那个满眼迷茫从她殿内离开的少女。
这一轮人事更替里,莫笙补上了白蓁在神庙的空缺,白蓁得偿所愿进入天阙,千灯得以与白蓁重逢,似乎所有人都得到了想要的,只有一个人被抛下了。
江渔火看着大殿前那个轻易就安排了许多人命运的鲛人宗子。
伽月,原来也是个有私心的人。
一边对违反门规的弟子惩戒得公正严明,一边也能够为了族人光明正大地打破天阙的规矩。
他的私心,只在于他的族人身上。
一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又将要浮现,江渔火赶紧打住,转身便要离开。但或许是她的目光惊动了对方,伽月径直来了她身边。
他今日将一头灰蓝头发挽在身后,只松松地用一只银簪簪住,颈边垂落些许发丝,微风起时,吹起散落的发丝,那张神圣不可侵犯的脸便多了几分尘世风姿,与人显得亲近起来。
伽月来到江渔火面前,还未伸手,袖中的银蛇就扑到了江渔火怀中。
“它非要过来找你。”伽月微微颔首,露出个无奈的笑容,似乎过来找她只是迫不得已。
江渔火将目光收回到怀中的小溪身上,没有扯开它,任它在她手上缠来绕去。
伽月眼带笑意,凝视着身前和银蛇相处亲昵的人,状似无意地提起,“方才见你出神,在想什么?”
他在殿前便看见她一个人站在人群之外,眼神空荡荡地,不知道在想什么,看起来很孤单。
“没什么,不值当与宗子大人提起。”
依旧是冷淡的回答,她既不想对他敞开心扉,也没听出来他话里的缱绻意味。
伽月笑容中的无奈意味更重,“那便等你某一日愿意提起了,再说吧。”
江渔火沉默了一会儿,他们好像并没有熟到这个地步,“不过,确有一件事需向宗子大人禀明。”
伽月微微低头,不知不觉就站到了离她很近的位置,等待她的下文。
“宗子大人,尚未向您提过,今日我师兄将会抵达天阙,待他到后,我便会和他一起离开。这些日子,承蒙天阙照顾,多有打扰之处,还请见谅。”
清冷的呼吸瞬间凝滞,伽月脸上的笑意尽数褪去。
“怎会……如此突然?”
“之前已和青萍仙君提起过,不过宗子大人事务繁忙,也就不必为此小事打扰大人了。”
小事?他用沉水救了她的命,而她一声不吭就要离开,竟还觉得这只是小事。
她没有良心的吗?
伽月微微攥紧手心,只觉得喉咙干涩不已,“你怎知他今日会抵达天阙?”
她凭什么这么确信,万一他半路被什么魔物困住,又或者,死在路上了呢?
江渔火转头,怪异地看他一眼,不明白他在质疑什么。
“当然是因为他曾传讯与我,他向来是守时的人。”
伽月冷笑一声,他当然知道,他在她的记忆里看的一清二楚,那个惫懒的青年,唯独对她的承诺从来说到做到。可她,有必要在非得在他面前强调吗?
“呵呵……但愿他能做到,”到底还是没能克制住心底的妒嫉,说出口的话不自觉就带上了嘲讽,“可莫要失约才好。“
毕竟从那个地方活着回来不容易。
看似平淡的话,江渔火听着却很是不舒服,眉头顿时拧在一起,目光怀疑地盯着伽月,“宗子大人究竟派他去了哪里?”